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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酒

2016-11-09李学广

散文百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武松打虎贾老师武松

李学广

这是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

那天是周日,天也比较热,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一个个儿不高、戴着一个又大又厚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门前,我立即随口喊道:“贾老师,你来了?!” 他是我大学里的贾锦福老师,那时学校离我居住地十多里远,之间没有通公交车,贾老师又不会骑自行车,肯定是步行来的。我看到了老师提着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黑提包,露着一个牛皮纸的袋子,我猜想那里边装的该是我的小说稿。一个月前我到贾老师家里去过,将两个新创作的小说稿件呈请老师指导。

我马上让老师进屋。那时候已经快12点了。我说留下吃饭喝一杯,贾老师笑了一下,算是答应了。我让妻子到局食堂买些熟食,要求我岳母赶快做菜,我准备茶水。坐下后,我先问了身体情况,又问了师母陈毛美老师的好。贾老师都一一作答。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之后他就打开黑色的手提包,我认为要取出的是我的小说稿,谁知却是一瓶白瓷瓶的酒。我忙说:“我家里有酒呢。老师到学生家里来,还带什么酒呢?” 贾老师咧嘴笑了笑,十分认真地说:“这是专门从家里找来的,今天就喝这个酒。”令我感意外的是,那瓶酒是喝过剩下的,还不满瓶。我理解,学校里的人都说贾老师有点儿“迂”,“太”知识分子。不能按常规来理解。贾老师孩子似的笑着,指着他带来的酒,指着那上面的商标:“就喝这个酒。就喝这个酒。”那时候,我才认真地看了看老师带来的酒,还是白瓷瓶的,这种酒当时还是很难买到的。那酒瓶至今还记得什么模样,最突出的是“武松打虎”图,酒名是篆字写的,在酒瓶子的上部有齿轮型外围着一个“优”字。

贾老师本是上海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文革前是颇为有名的文学评论家,对《文心雕龙》的研究颇有建树。原在北京中国作协文讲所工作。我的师母陈毛美,文革前是位优秀老师,因为受到过王光美的接见,被下放到山东省莒县一中。文革开始后,文讲所也解散了,贾老师也就被下放到莒县一中担任了语文教师。文革结束后,据说文讲所要他回归他没有答应,他就到了临沂师专,给我们讲“文学评论”课。他讲课时,好歪倚在讲台上,眼睛也不看下边的学生,就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自个儿讲起来,下课时间到了他也就讲完了。我们毕业后,他不上讲台了,专职负责编辑校刊的社会科学版。我毕业后留在了临沂,离学校不远,业余时间又与文学创作“搞得火热”。每有成品,先送给贾老师“斧正”。贾老师还像批改学生作文似的,标点符号用错了也给画出来,最后还用红笔写批语。

他这次专程到我家里来,肯定有重要意见要与我讲了。

我先给老师斟酒,一直斟满了杯,老师也没有谦让的意思,由此看来老师平日里并非滴酒不沾的,老师先小抿一口,笑嘻嘻地注视着我,看来有话要说了。他先表扬了我一番,背诵了《文心雕龙》中的句子“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之后就讲起来写作的“技艺”,又指着那酒瓶上打虎的图案考问我:“搞创作,这就是典型范例。《水浒》上写了几起打虎的,你们李家的那位杀了四只虎,这武二郎只打了一只虎,为什么武松打虎影响大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题目。我顺嘴说道:“李逵用的是刀,而武松用的是拳头啊。”我担心回答得不完整,又补充了一句:“李逵打虎在意料之中,而武松打虎在意料之外。”

“为什么在意料之外呢?”我话音一落,老师就偏着头紧接着问我。我一下子怔住了。武松喝酒,店小二不让喝,他偏要喝,三碗三碗地喝,说前边有老虎,武松还要喝。武松由不相信前边有老虎,到相信有老虎,结果遇上了真老虎,武松先是躲过一轮老虎的进攻,抡起哨棒照准老虎猛力打下去,却打在了树上,哨棒折断了,武松陷入了绝境之中。就在读者认为武松“在劫难逃”时,却挥拳打死老虎,如此一波三折,所以就格外“惊心动魄”。这问题是好回答的,可是我没有答,只是心有所悟地点点头。马上给老师斟上酒。

贾老师小心地端起来,又呷了一口,接着说:“写小说不能像广场上散步,到处平平坦坦的,闭着眼睛就可以走来走去的。要跟武松打虎似的,先要陷入绝境之中,然后再走出来。就像过铁索桥似的,不知哪霎就掉下去,要让读者的心始终提起来。创作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难题。”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老师带这酒过来的原因。他是精心备过课的,是要借这酒给我讲创作的道理。他刚才的一番话,还委婉地指出来我作品中存在的问题,就是情节太平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令我非常感动,我马上端起酒杯,大声说道:“老师,我明白了,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然后豪迈地将满杯子酒吞下去,那时候,我脸上如起火一般,周身也热辣辣的,我又加了一句:“老师,这酒真好!这酒真好!”

那时候,贾老师的脸也红了,可是他并没有被我的情绪所感染,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慢慢地问我:“那武松,那武松……为什么敢打老虎呢?”不打老虎,老虎就要吃掉他的,贾老师怎么问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题目呢?这是一位给我们讲过《文心雕龙》、又讲过康德的“艺术主体论”的老师,是搞理论的,这显然是个高度抽象的问题,一定另有深意,我还是不敢回答,只是静静地关注着老师。老师端着酒杯眯缝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自己先一饮而尽,之后,就有点儿“失望”地摇摇头:“你太老实了,老实了,这不容易写好小说的。”

我怔着。

老师把玩着那酒瓶,转过来转过去的,然后又指着瓶子上“武松打虎”图对我说:“因为喝酒了,还喝醉了,还酩酊大醉了。他要是头脑非常清醒,敢上景阳冈吗?敢在大石板上睡觉吗?文学创作的事儿,与武松打虎一样的道理,太清楚了、太明白了不行。”他凝视着我,又解释说:“小说创作要与现实保持距离,老担心这担心那,就会离艺术殿堂越来越远……”

老师这番话,算是挖着我的“病根”了。在我头脑里就有着许多“政治性”的概念,老是怕违背了这个原则碰撞了那个原则,没有自己独立思考,怎么能够写出好作品来呢?这是老师对我最重要的指点了。我马上起身再敬酒。贾老师也喝得高兴起来,又问我:“你肯定知道闻一多老先生的《最后的演讲》,你还知道他什么呢?”他不待我回答,就拖长声音一字一顿式朗诵起来:“‘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闻老先生也说的要喝酒啊,哈哈哈哈,喝喝……”

那天老师什么时候走的、怎么送走的,我都记不住了。

晚上我才醒了酒,想起老师教导我的一切,这些平白的道理中,隐藏着很深刻的理论,令我受益终生。我曾经将酒瓶子恭恭敬敬地摆放到我的书橱里,只要看到它,就想起老师的教诲。后来,我将小说改出来,一篇在山东省作协主办的《群众艺术》杂志上发了个头条,一篇在临沂市《洗砚池》杂志上得了个奖。我因为发表了几篇文章而被称之为“人才”,几年后调到省城工作。临行前我到学校里专门与老师“辞行”,遗憾的是,贾老师到外地讲学去了,之后又回上海老家处理家族事务,一直没有见到。后来听说陈毛美老师去世了,我给贾老师写了一封信“悼念我师母”。不久就收到贾老师的回信,他还寄给我他主编的《文心雕龙名词解释》一书。

我到省城工作后,一直比较忙碌,也没有时间回去看他。这一天,一位女孩来找我,她称是贾锦福老师的女儿,她男朋友在某某电力公司工作,她大学毕业后想在电力系统找个工作,要我帮忙。因为她是本科毕业生,符合这里的用人条件。于是我将此事当成大事来办,算是给解决了。

这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忙着,门卫传达来电话告诉我:“你的一位老师来了,名叫贾锦福!”我马上说:“不得了了!你叫老师等着,我马上下去接他。”我大约十五六年没见到老师了,老师明显得老了,眼镜片后边的眼睛都“朦胧”起来了。他向我说,他这次到济南来,就是为了他女儿的工作,专门来感谢我的。我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你女儿优秀哪。”我向老师汇报这些年我在写作方面的收获,具体说了哪篇文章在哪里发的,我特别指出来,那年周日喝酒对我的教育,我发现贾老师怔怔地看着我,一脸茫然,好像在听我“编故事”。我反复提醒当时喝酒时讲武松打虎的故事与道理,他只是“啊啊啊”地应着,显然他对过去一切全忘记了。我心里连连说:“老师啊,你给学生做了那么多的事你都忘了。学生给你做了这么点小事,你还亲自跑到省里来感谢我,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我一定要留下他吃饭,他说火车票都购好了,一定要赶回去的。他给我捎来了《岁月如花》一本书,那是怀念他夫人――陈毛美老师的文集,并对我说:“《文心雕龙名词解释》一书又作了些调整,等书出来后,再给我寄。”我立即连连鞠躬:“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我到省城工作后,因为工作的关系,也经常给青年人讲写作课,我先背诵几句《文心雕龙》的句子,然后提问“为什么武松打了一只虎比李逵杀四只虎影响大呢”,也要提问“武松为什么敢打老虎呢”这个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的问题。有人夸奖我课讲得生动,我心里则说:“那要感谢我老师的。”

这一天,临沂大学刘敬瑞教授打电话给我,说了些别的事。之后,我问起贾锦福老师的情况,他说:“都老了,也不经常见面了。贾老师不在大学里住,他身体不大好,眼睛更不行了,很少出门。”我请求他将贾老师的具体住址打听清楚告诉我,我要去看他。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带上一瓶酒,那瓶子上要有武松打虎的图案。

师酒醇香,师酒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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