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剧场及其漫游者
2016-11-08姜宇辉
今年是福柯诞辰90周年,伴随着各种或轰轰烈烈或温情脉脉的纪念活动,这位才情横溢而又桀骜不驯的思想大师再次有幸成为媒体的焦点。
当然有人会质疑“有幸”这个修饰词的恰当性。作为一位向来以极端多变的“面具”示人的叛逆哲人,他真的适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更明智的做法难道不恰恰是要把笼罩在福柯本尊之上的重重浮华的表象清除干净,进而袒露出一个真实但又诡谲的思想家的“形象”?或许,平心静气地研读他的那些宏富深邃的篇章,才是最为恰切的纪念方式。
然而,福柯并非仅仅是一个以缜密系统之思辨著称的思想家,他更是一个敢作敢为、以实践和行动为鲜明导向的活生生的个体。虽然我们不必将尼采的“看哪,这人”式的惊呼转嫁于福柯身上,但通观整部西方思想史,确实罕有人能将尼采的生存美学贯彻得如此淋漓尽致。然而,尼采生前始终是一个游荡的影子,但福柯却早已凭借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勇气”征服了整个欧洲乃至世界。而这也是为何,我们不应该仅仅停留在文本,而更需以最强烈的生存体验来接近福柯。我们理应跟随他去领悟和实行的,并非仅仅是知识与权力的考古学和谱系学的分析,而更应该回归福柯终其一生所要探寻的根本主题,那即是主体。阿甘本在集中研讨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名文《哲学考古学》中最终落脚于“主体考古学”,这当然是极富洞见的。但他所做的仍然是文本脉络的梳理,而我们似乎更应该从生命历程的角度来重新对福柯这个独特的“主体”的生成、转化、创造的历程进行另一番考古的探查。
回归福柯的思想-生命的源头,巴黎高师自然是一个光芒闪耀的路标。高师的迷宫式空间与福柯的诡谲曲折的生命绵延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完美共振。但这并不是如《雅典学院》那般的宏伟图景:在宏大庄严的思想庙宇之下,器宇轩昂的哲人们正款步走来。或许,福柯与高师之间所绘制出的更接近契里柯的那幅诡秘的超现实主义绘画,在反透视的建筑空间之中,一个孤独的女孩正滚着铁圈穿过街道。曲折的迷宫与游荡的影子,或许还应该配上福柯所激赏的让·巴拉凯的无调性钢琴奏鸣曲。
也正是因此,我一直觉得福柯是与高师的精神(或不如说魂灵)最为契合的思想家。无论是他的思想还是生命都极为逼真地辉映着高师空间的晶体形态,多元,多变,甚至是多价。也正是因此,海杰斯·德贝在为《巴黎高师史》所做的序言中就明确质疑了是否真的存在着一种“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把所有高师人统一起来的精神联系”。如果真的有一种“精神”能够界定“高师人”的身份,如果真的有一种传统能够维系这所名校几百年的风雨历程,那或许恰恰是那种始终桀骜不驯、蔑视陈规、质疑权威、抵抗强权的自由精神。一句话,高师人之所以为高师人,恰恰在于他/她始终是“那一个”,且“唯一”的一个。柏格森、萨特、阿尔都塞、福柯、德勒兹……几乎每位出自高师的哲学家皆以反叛传统、推陈出新为己任。虽然布尔迪厄曾将整个法国高等教育的体系形容为一部陈陈相因的“再生产”的利维坦式机器,但高师却显然是这部机器之中始终难以适配的一环。甚至可以打趣地说,与其说高师所培养的是服务于社会的高资质的知识分子,还不如说它始终是以再生产“反叛者”(加缪语)为己任。这所隐逸于余乐姆大街一隅的看似静谧的精神“隐修院”,却实际上肩负起抵抗整个陈腐僵化的知识体制的重任;这所每年招生不过区区200人左右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学校,却始终能够蕴生出划破天宇的耀眼流星。11位诺贝尔奖得主,10位菲尔兹奖得主,4位沃尔夫奖得主,再加上不可胜数的文化界、政界及媒体名人,在这份每每为人如数家珍地列举出的傲人成绩单的背后,其实更引发我们对所谓高等教育的真正神髓进行深刻反思。在今天,当宏大叙事日益失势(“人文精神”“大学精神”)、高校实质上日益成为生产符合“标准”和“需求”的知识分子的流水线机器之时,巴黎高师的“非典型性”成功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启示。固然,如今的高校在外延性拓展的过程中与“外部”的社会结合得越来越紧密,“象牙塔”式的传统形象早已物是人非,但要令这部庞大蔓延的机器良性运转,想必还是需要一个隐藏的自由创造的中心,它既是循环的枢纽,又是造血的心脏。它正如老子所谓的“空”的轴心:“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在结构完备、分工明晰、秩序井然的机器的内部,我们是否也应该留出这样一片无用之用的“空”的场域,在那里,汇聚着看似闲散而又往往离经叛道的思想者。或许,那里才是创造力真正的发生之源。
这一看似空无,但又于无形之中凝聚力量的氛围,相信每个人自亲手推开高师那扇古老大门之际就会清晰真切地感受到。遥想当年,怀着朝圣般的憧憬与崇敬之心第一天迈入高师的大门,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恢宏的大厅,庄严的塑像,铭刻的牌匾,抑或环绕悬挂于四周墙壁的先贤的照片。然而,这一切都未如期而至。扑面而来的倒是一股浓厚的、略带慵懒而青涩的青春气息,就像转过一个陌生的街角,款步走进莫蒂亚诺笔下的“青春咖啡馆”。略显昏暗的灯光,并不宽敞的门廊,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交谈着,脸上显露出专注的神情或迷人的微笑。其实这个被昵称为“水族馆”的温馨门廊还颇有几分来头,但这也总是因为它与那些充满自由气息的年轻文人密切关联在一起。不知为何,高师中很多场所都跟水和鱼有着密切关系。像中庭花园中的那处点睛之圆形水池就被唤作“恩斯特池塘”(Bassin aux Ernst),而其中悠闲游动着的红色小鱼很多也有着自己的昵称。甚至是当身为新生的我第一次坐大巴外出秋游之时,车上放的竟也是一则关于金鱼的童话。智者乐水,此种自由自在的智慧气息甚至弥漫渗透于高师的每一处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还记得当年在入学报到之时,用略显颤抖的手接过一个灰灰的、略显寒碜的小书包,里面有基本信息、学生证和一本尼科尔·马松(Nicole Masson)撰写的高师简史《高等师范:自由之路》(L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Les chemins de la liberté),封面上是一张引人注目的古旧黑白照片,上面有四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或低头或昂首地走在高师的屋顶之上,而背后的衬景正是先贤祠的宏伟穹顶。开始还以为这只是图像拼贴的效果,但仔细读过内文之后却发现,这堪称是高师学生最闻名的一项异想天开的娱乐活动。漫步或闲坐于屋顶,仰望天宇或俯视巴黎,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彰显高师人那天马行空的自由境界?翻开这本小册子,跟随作者的动人笔触深入高师漫长曲折的历程,更是对此种氛围有了极为真切的感触。抗争,质疑,批判,否定,几乎已经成了高师学生的生活常态。有时真的很难想象,到底怎样的权威才能真正领导、驯服这帮看似无法无天的天才们。当年住在Jourdan大街的宿舍时,也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被“不明来历”的学生在门下塞进各种传单,或干脆被敲开门接受苦口婆心的教导,其主旨无非都是:对现行的学校管理政策极为不满,希望进行附议、研讨乃至修正。
马松的高师史的标题页上所刊印的照片,就是几个学生或站立、或端坐在窗沿之上,甚至有一个学生展开双臂,状似意欲腾空的雄鹰。而他们身边所环绕着的,正是历代先贤的塑像。在求真意志面前,古与今、大师与晚辈之间的等级界限早已消弭殆尽。也正是因此,高师人每每喜欢援引让·盖恩(Jean Guéhenno)的那段深情寄语:“造就一所大学的,并非是各种规章制度,也绝非是在其中传道授业的大师,而更是那些看似在其中固定聚会的年轻人。”诚哉斯言。固然,在那些历史悠久的教室和大厅里,在图书馆的一个个保留座位处,人们总是以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学富五车、挥斥方遒的学界泰斗;然而,一旦走进或宁静或喧嚣的中庭花园,任何等级和界限就涣然消失,唯有为了真理而聚集在一起的激动不安的人们。由此我们方可对萨特当年的豪言心有戚戚:“书籍比课程更有用——确实——而我们用来表达这一点的方式,正是根本不去上课。”(Promotion Letters,1924)
而当福柯这样的大师最初步入高师大门之时,想必也同样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自由智慧之水的氛围。离开沉闷的外省,一下子投入此种全然开放的思想环境,对于任何充满求真渴望的年轻学子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强烈刺激。或许,福柯早期思想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僭越”(transgression),亦正是自高师的此种氛围之中自然生发而出。在各种福柯传记之中——尤其是脍炙人口的《福柯的生死爱欲》,他早年在高师的堪称形骸放浪的不端行为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但其实福柯的“僭越”精神更体现在他对欧洲思想传统的深刻背叛。借用尼采的经典格言,在年轻的福柯心中,“重估一切价值”早已是引导知行的金科玉律。德里达那本著名的访谈集被命名为《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其实用于在高师求学时的福柯身上倒显得更为生动贴切。福柯的疯狂,并非仅仅是魏晋名士般的傲然风骨,而更是源自高师嫡传的自由想象——将思想推至极致,于边界之处敞开未知的可能。这也是为何他的博士论文会冠以《古典时代的疯狂史》这一看似离经叛道的题目。“古典时代”(lage classique),不正是驱除蒙昧和盲信、进而确证人自身的理性尊严的启蒙阶段?想来拿破仑当年创立巴黎高师之时,也正是基于这个启蒙运动的宏大纲领,试图以理性引领人类走向解放之途。然而,福柯之僭越的勇气亦恰恰体现于此,他回归于近代理性传统的发端之际,在理性与疯狂的混沌未分之处去追问何以二者日后会发生如此截然的分化。在这本近千页的巨制之中,福柯不仅初试其随后日渐成熟的考古学方法,更是将他的语言华彩展现至惊天地泣鬼神的境地。即便对其中缕述的历史脉络和哲学背景一无所知的人,亦会对其中充满魔力乃至魔性的哲学话语赞叹不已。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的“前言”中曾指出,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真正实现了哲学风格的剧烈变革,将运动引入思索,进而将哲学化作剧场(theatre)。由是观之,至少20世纪的哲学著作中无人能达到《古典时代的疯狂史》中的那种哲学-剧场的登峰造极的高度。那是否亦可以说,这部宏大的哲学戏剧本就应该上演于高师这座年代悠远的思想迷宫与幽灵之城?当福柯挥舞着思想之剑游走于午夜的校园之际,他自身不就化作了戈雅笔下的扭曲的疯人形象?
也正是因此,让·季洛杜(Jean Giraudoux)对所谓“高师精神”的界定颇为切题。他明确强调,高师根本不是“人文主义的大本营”(un centre dhumanisme),正相反,如果一定要说高师人有着何种默认的共同精神契约的话,那正是这样一种“需求”:“大家汇集在一处,但正是为了过上一种独特而又充满激情的个体生活。”(Promotion Letters,1903)这也能够解释,为何在高师如此浓重的自由散漫、各行其是的生活学习氛围之中,反而能够孕育出种种极具凝聚力的思想潮流。不同个体之间基于志同道合的追求而形成的心灵汇聚,或许远比那些人才计划、培养方案、研究课题所拼凑出的规模效应更为切实。正是这种心灵的自然汇聚,让高师生活的每一天都恍如置身于思想激辩的咖啡馆之中。每个个体随时都可能被卷入一场未知的讨论之中。或许,坐在旁边木质长桌上的人正在研讨的话题也正是令你苦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抑或,你一时疏忽走错了教室(高师的教室分布亦是出了名的混沌不堪),但却发现其中正在讲解的内容正契合于你随后要展开的研究计划;哪怕是在食堂就餐,也往往不知不觉就介入到一场关于新上映电影的艺术哲学的辩论中。还记得有一次,正碰上邻座的一位物理学教授拿着一个陀螺向身边的学生讲解自旋原理,结果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如醉如痴,连餐叉都没有动过。这样的经历,在高师可说是司空见惯。也正因此,萨特所领导的小众群体才会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根本不去上课!”真正的学习和研究,可以在、而且理应在生活的每一处时空展开。这才是高师人的精神生活。这种对体制的抗拒并非单纯是出自年少轻狂的叛逆,而实在是源自自由思想的切实需要。即便在福柯晚年的最后一次法兰西学院的授课系列之中(《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Ⅱ》,1984),他仍然基于研究的需要对学院体制进行了明确的批判。他抱怨说,根据法兰西学院的规章制度,他本来“无权举办封闭的研讨会”,但他所研究的“现代社会治理的实践、形式、理性,就只能通过团队形式来完成”。凭借福柯当时德高望重的地位,这个问题随后当然得到妥善解决。但自由研究与体制之间的对抗,几乎是高师历史中的一个永恒主题。甚至可以不无夸张地说,正是那些汇聚在体制边缘之处的小群体所展开的自由研讨,才真正代表着高师学术发展的真正动向。基于不同背景的自由碰撞,才使得真正的创造性得以激发。也正是因此,出自高师人手笔的著作很少会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学院派作品,而总是充满着种种“僭越”的才情。在马松的《高等师范:自由之路》中有两幅并置的摄影图片,左边是一位希腊文教授正在阐释一段深奥的古文,而右边则是一位数学教授正在方程的迷宫中为学生指点迷津,看似学科之间形成了明显反差,但彼此呼应的手势却如舞者一般形成了呼应的韵律。也难怪马松就此总结道:“学科之间的融汇(mélange)造就了高师的独特性与声望。”
然而,行文至此,必然会提出一个根本性问题。在何种意义上,这还是一所严格意义上的“师范”学校?换言之,除了为世界不断贡献一流的哲人、科学家与知识精英之外,它究竟在“教学”方面提出了怎样革新性的主张?当然,就事实上而言,巴黎高师从未彻底偏离它培养教书育人者的初衷。尽管学校始终以出产反叛者而闻名,尽管在历史上也时时有人诟病它并未在教育学上提供任何令人信服的范本,但至少就职业规划而言,成为一名称职的教书匠仍然是高师人的首要选择。像萨特这样鼎鼎大名的哲学家在毕业后也仍然会“低就”于高中去教授哲学。而当时我身边的很多临近毕业的师兄师姐们也绝大多数从未考虑过除教师外的其他职业选择。不过,除了这个事实性的层次之外,就教育的本性而言,尤其在教与学这个本质的关系方面,高师确实为世人提供了革命性的思索。正是这一点才使得“normale”并非仅仅是一个名号,而是成为名副其实的桂冠。对这一点,晚年的福柯给出了极为精彩而深入的反思。1984年的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冠以“说真话的勇气”之名,实际上是试图以“直言”(parrêsia)这个概念为核心,重点总结古希腊哲学之中的主体自我塑造的话语实践。他在其中以苏格拉底、犬儒派哲人为范本重点阐释了“哲学的直言”的三个基本特征,颇值得思索。首先,哲学直言不同于单纯的知识传授。虽然二者皆旨在揭示真理,但后者仅仅关注“技术”,而前者则往往会令自身陷入到危险(乃至杀身之祸)之中,由此尤其需要一种“勇气”。其次,哲学直言亦不同于政治性直言,后者始终心系家国天下,但前者却是首先通过“照料自身”而实现的。由此也就导向哲学直言的第三个基本特征,即它并非仅仅涉及认识活动,而是从根本上涉及到生存的伦理和美学的实践。正是在这里,敞开了哲学生存意义上的“师”与“生”之间的全新关系:“你来到这里,就像到了一家诊所,你要得到治疗。”但这并非是要治疗任何一种生理或心理的疾病,而恰恰是要令每个个体首先学会照料自身。这才是哲学式教育的真正目的。从根本上来说,教师并非单纯是掌握知识的权威,亦非完美人格的化身,相反,在教与学的生活共同体之中,教师与学生在互相介入的哲学生存之中真正实现着主体自身的塑造和转化。就此而言,我想没有任何一所高等学府能够如高师一般实现着此种共同的“修习”。
而高师确实就是这样一处隐修之所,哪怕你仅仅只在其中停留片刻,也会魂牵梦绕地渴欲再度回归。即便身体远游,但灵魂却始终渴望着再一次的试炼之旅。
(姜宇辉,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硕士,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专注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理论,尤其是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开放关联。译作《千高原》,专著《德勒兹身体美学研究》《梅洛-庞蒂与中国山水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