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汉德克究竟需要撕掉多少标签?
2016-11-08孙若茜
孙若茜
“先锋”“反叛”“愤怒”“政治性”……对于彼得·汉德克来说,这些标签都不如“世界蘑菇大王”。
作家彼得·汉德克,被定义为文学史中“活着的经典”。他因此更像是一个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人物,想象他的严肃,想象他的愤怒,想象他会因为一个无趣的提问扭头而去,想象他因此并不好相处。以至于,就连这种想象似乎都是小心翼翼地进行的。我们还喜欢给这种想象贴标签,先锋、实验、反叛、后现代以及政治性等等。一厢情愿。直到,汉德克在前些天完成了他的第一次中国行,用他温和的方式,在我们面前做出撕掉身上的标签和破除想象的努力。
首先是《骂观众》,这是彼得·汉德克在中国被提问最多次的一部作品。这部他在1966年创作的剧本,使他一举成名。它完全没有遵循传统的戏剧规则,没有情节、对话、戏剧性人物和行为等等,演员从头到尾站在舞台上“谩骂”观众。这种反传统审美的呈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也成为他最早被翻译成中文的作品之一。与之同期进入中国的,还有他同年写作的小说处女作《大黄蜂》——一部同样反传统的作品,一个童年经历战争的人回忆战争中发生的种种,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和传统小说不同的是,书中没有脉络清晰且连续的发展情节,更多的是事件的细节以及具体的感受。
对于其早期作品的熟悉及对后来作品的陌生,使得汉德克阶段性的创作风格被很多人想象成了他创作的整体样貌,甚至于他整个人的处事风格。有关愤怒、反叛、实验精神的判断,大多来自于这里。更重要的是,那种反叛精神恰恰与中国读者在接受这些作品时的内在经验和需要不谋而合,形成了很强的认同感。因此,大量的问题不断反复地指向这里。
汉德克打破了这种想象。他否定了《骂观众》的创作是一种语言的实验,创作灵感也不是来自文学,而是他想要写一个作品,用来复制披头士的那首《I Want to Hold Your Hand》里的精神,对当时正在读大学的他来说,它意味着一种解放。《骂观众》就是汉德克用以表达这种精神的形式。他说,这部自己只花了6天写成的剧本,“它甚至称不上正规的话剧作品,更多的是一部完整的话剧之前的引言部分”。
他继而撕掉了提问者给他贴上的“反戏剧”和“后现代主义”的标签。“我创作时,根本没有‘后现代这个词。”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在尝试戏剧的最初阶段有意地对传统戏剧做出改变,但这个阶段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极为短暂,仅仅集中在最初的5年,远不能构成一种概括。从70年代开始,他的戏剧创作形式就回归到了经典话剧。他说,直到不久前刚刚写完的话剧,他都是在遵循传统。“综合来说,我的第一批戏剧,或说早期戏剧是一些更友好的戏剧。而我现在的戏剧反而更多的是只具有一种友好的形式而已,而我的内容反而是一些反戏剧方面的东西。”
但问题还是反复,汉德克终于被引入了一种更为符合人们之前想象他的样子,开始对提问表示拒绝:“中国的观众总是抓着《骂观众》这出戏不放,对我来说有一点不礼貌,老追问这一部。这个问题让我感觉像是在问我小手指的指甲,但是我整个人在这里,那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我有很多的作品,那只是我早期的一个小小的作品,我觉得这特别遗憾,甚至让我觉得有一点心痛。”
一路从上海到乌镇再到北京,汉德克在公开场合的回应逐渐显得疲倦。他开始更加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对问题质量的审度——只有中国德语文学研究会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德语年会上,对于台下的德语研究者们的提问,他表现出了充沛的兴致,一度主动提出“再来几个问题,我们再结束”。——其他的公开活动中,虽然他也会在结束时礼貌地说上一句感谢:“很多人的问题对我来说就是打开了一扇一扇的窗户。”但回答问题时,却完全没有附和跟含混,或还会不时地发出反问,这让现场的气氛有时略显紧张,但这正是一个作家应该有的态度。
汉德克的政治标签主要来自西方的主流媒体。最早是因为1968年的戏剧《卡斯帕》的成功。它讲述了19世纪德国纽伦堡的一个街边少年,只会说:“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人们教他讲话和语法,最后他被谋杀。“对我而言,杀死他的那把刀就是语言、语法,这部戏的主题可以理解为语言是可以杀人的。”汉德克说,“这部戏首演的同一天,发生了大学生骚乱。于是整个欧洲批评界对这部戏的反应都是充满热情的,媒体当时说,这部戏就像是为巴黎街头的大学生们创作的一样。”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表达一个主题,就是一个青年人是怎么被社会毁掉的。”汉德克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具政治性的人,基本上我写作的出发点从来都不是来自于社会上大多数人参与的运动。”至少在《卡斯帕》时,他就并不是主动进入社会活动的公共视野的。
人们再一次开始从政治的视角审视汉德克,是在90年代。不再是充满热情,而是一种集体性的攻击,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政治标签。汉德克回忆说,攻击集中在他1996年发表了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后,这篇文章当时被全文刊载于《南德意志报》上,记述了他在1995年底在塞尔维亚的旅行。通过自己的观察,他描述了南斯拉夫解体后的现实,并将矛头指向西方主流媒体无视事实的一系列报道。“(文章发表)之后的四周,一片死寂,而后骂声一片。”很多人站出来批评他。
汉德克说:“要是我不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的话,那我的人生中就缺少某些决定性的东西。”他并非拥有很强的政治性的说法依然可以继续成立,那是因为,他所表达的政治观点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一种民族认同感。他的母亲是斯洛文尼亚人,因此,对于塞尔维亚,对于南斯拉夫,他有着一种很特别的情感。
他没有因为反对而停止发声,而是始终表示自己对于战争的痛恨,对于遭受战争的平民的同情,以及对于西方人道和正义假象的嘲讽。“我无须辩解,但是要让人们听到我在想什么。”当时,已经有20年没有附和德语文学朗读传统的汉德克主动向苏尔坎普出版社提出做一次朗读之旅,以表示对北约轰炸南斯拉夫的反对。“在人们众口一词地支持北约轰炸南斯拉夫时,却对轰炸所造成的几千平民的死亡视若无睹,在人们批评米洛舍维奇对于平民的屠杀的同时,却忽略了北约的轰炸也是对平民的屠杀,同样是一种不顾民意的专制暴行。”
1999年,在北约空袭的日子里,他两次穿越塞尔维亚至科索沃。同年,他的戏剧《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为了表示对德国军队轰炸的抗议,汉德克退回了自己在1973年获得的毕希纳奖,这个德语文坛的最高荣誉。2006年3月18日,他参加了米洛舍维奇的葬礼。这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媒体群起而攻之,他的剧作因此在欧洲一些国家中被取消演出。“那么多人针对我,是大家都受到了主流媒体的左右,他们的报道是听从了一边倒的政治家的摆布,而民众对这件事情并没有一个非常独立的见解。”汉德克说,“西方主流媒体所操控的对作家进行的攻击一直就有,‘二战之后实施的就有三个,针对马丁·瓦尔泽、君特·格拉斯,还有我。”
汉德克也不是反对一切标签,他说:“我自己是一个关于蘑菇知识的世界冠军,我认识所有的蘑菇品种。”“我是世界蘑菇大王。”这是他喜欢的头衔。2012年,他写作了《试论蘑菇痴儿》,里面讲述了一个痴迷于寻找蘑菇的人,一个因此失踪的人。这是他从1989的《试论疲倦》开始,以“试论”为题创作的第五部作品,此前还有《试论点唱机》《试论成功的日子》和《试论寂静之地》。这也是我们目前能读到的,由中国德语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韩瑞祥主编,世纪文景出版的9卷本汉德克作品集中,创作时间最近的一部,写于70岁之后的作品。
“试论”是一种法国传统的写作形式,最早蒙田也在这种形式下写作过。“我在法国生活了将近30年,所以从法国的文学作品当中接受了试论这样一种文体的写作。”汉德克说,在德语中,它类似散文,也是柏拉图曾经提出来的一种哲学的研究问题的方法。比如《试论疲倦》,就是在问自己“疲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然后就此来写一个论述。
因为人物和情节的存在,《试论蘑菇痴儿》在形式上更接近于一部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和汉德克的经历有着很多相近之处,生长于同一个村庄、同样学习法律等等,因此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写作,被看作有关其人生的回顾和反思。作家承认这种自传性,至少对于蘑菇的痴迷,他就和主人公完全一致。
“这5篇试论可以看作一种断片式的对我人生的描写,都有个人的影子在里面。但是,你在里面不仅可以看到作家的影子,同时也可以看到你自己的影子。”汉德克这样说,意味着我们可以因此在文中探寻到他的秘密,但也依然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寻找蘑菇的故事,仅仅体会那种对事物痴迷的力量和寻找的乐趣。毕竟,除此之外的汉德克现在的写作,我们知之甚少,而《试论蘑菇痴儿》也不过只是他“手指上的一片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