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高师法兰西精英之路
2016-11-08蒲实
蒲实
巴黎的高师,高师的法国
这是我第四次来巴黎。这一次,当我怀揣“巴黎高师”这个到访的初衷再次在拉丁区的塞纳河畔漫步时,这座城市向我呈现出过去从未被注意到的新貌。
每天,我经过博堡(Beaubourg)大街的蓬皮杜国家艺术和文化中心,看到它钢架林立、彩色管道纵横的现代风格建筑突兀地嵌在颜色朴素的巴黎市区。任何时候,门口售票处排队的人都和广场一侧聚集的鸽子群数量平分秋色。那位决定兴建这座现代艺术博物馆、名字念起来与“古斯古斯”(博堡大街周围随处可见的北非风味餐厅,couscous)一般接近象声词的法国前总统,蓬皮杜,第一次在他好大喜功的浮夸工程之外,以其特殊身份吸引了我对他本人浓厚的兴趣:他是“高师人”。从巴黎高师毕业的人,谦逊地用一个带后缀的专门词“Normalien”,即“师范人”来形容自己(而不是“Supérieures”)。
作为外省小学教员家庭的儿子,蓬皮杜是巴黎高师第一位登上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宝座的毕业生。法国总统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授衔教师”。他在高师研究的是波德莱尔的诗歌,毕业后,他以文学教师资格会考第一名的成绩得到教师职衔。“授衔教师”在法国是公务员地位,常常得服从在全国范围内的分配和调动。蓬皮杜先去了马赛的圣夏尔高中教法文,然后转到巴黎名校路易十四高中,后来又到同样是巴黎名校的亨利四世高中教法文和拉丁文。朴实如他,也爱像高师人那样用围脖来打扮自己,因而具有高师式的文化外表,也包括喜欢在新闻发布会上引用艾吕雅的诗句和展示演绎辩证法。
同为“高师人”的两位法国名记,弗朗索瓦·杜费和皮埃尔-贝特朗·杜福尔,在他们给校友勾勒的众多肖像画里,专门提到蓬皮杜通过“一系列高师式的手法”步入政界和金融界。这些“高师式的手法”包括:给自己在高师的老朋友、戴高乐将军的办公室主任、后来成为临时政府负责人的何内·布鲁耶(René Brouillet)写信,恳请他考虑自己的政府职务;虽然作为文学授衔教师,对金融运作几乎一无所知,但深知如何笼络银行大老板居伊·德·罗斯柴尔德的心,获得他的信任。他还有一个在“高师人”眼里显得不同寻常的作风:务实,“具有一种冷峻的现实主义气质”,“不顾理论、空想或精神建构,直接走向事实”。可见,正常的高师人理应多么不接地气地悬于空中。主政法国后,他定期邀请老同学去爱丽舍宫共进午餐,释放过因私通苏联被判间谍罪、同为“高师人”的路透社部门主管。1963年,他为当时信息部部长佩尔菲特编纂的文集《余乐姆街》(巴黎高师骄傲的地址)写了一段深情的序言,描绘了与他自己并无相似之处的高师人“命定的杰出品质”:“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怪人;在当代社会中,他缺乏经验的愚钝令他很矛盾。他对理念现实性的信仰超越一切。”
过了蓬皮杜中心,踱步10分钟,就是塞纳河,过桥便是拉丁区的左岸。有时,我会路过花神咖啡馆。这个让·保罗·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经常见面,讨论哲学和工作的地方,如今游客云集,座无虚席。隐藏在角落里的纪念性标志上,还刻着另两个曾造访这里的人物的名字,托洛茨基和周恩来。这4位在不同时间里曾在这个咖啡馆落座的人,转身回到各自国家的历史里,竟将相互发生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谁能想到,1955年,周恩来将在北京饭店的宴会厅招待萨特和波伏娃呢?这座咖啡馆在精神上(如果有的话)已经用“存在主义咖啡馆”为自己命了名。到此一游的文化朝圣者,在一杯咖啡里领悟萨特的“存在”之后,还可以移步紧邻它新开张的路易·威登门店,体验“虚无”。
萨特也是一位高师人,1924年入学的。他充分体现出一个高师人的狂放不羁,尤以在高师喧闹的食堂里将雄性器官摆上桌面令人刮目相看。他也具有一名合格高师人应有的恶作剧天赋,比如躲在学校楼梯上,将水弹砸向身穿燕尾服、出席上流社会晚宴而迟归的学生,以及让高师小伙伴假冒飞跃大西洋的美国飞行员林德伯格,在受骗聚集到高师门口的群众面前向他颁发了假证书。与萨特同时入学的还有另一位法国重要思想家雷蒙·阿隆。这个出生在巴黎郊区凡尔赛镇资产阶级舒适家庭的高师人,在高师读书时是相信社会主义的左派。高师岁月里,阿隆与萨特常常在巴黎的街巷里漫长地散步,密切交流,虽然两人思想相距甚远。教师资格会考后,萨特在外省小城当了一名中学哲学教师。而阿隆去了德国,在纳粹势力高涨时引退,后来成了为数不多讨论自由的法国哲学家。
离花神咖啡馆不远的布歇利(Bucherie)街37号,就是乔治·惠特曼开的“莎士比亚书店”,出售英文书籍。由于它和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迷惘一代”美国作家的密切联系,这个地方成了英语世界游客的朝圣地。并不算宽敞的店内,每个书架前都人头攒动;书店外,络绎不绝的人还在排队等待进入。在这里,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匹克迪新近写的《21世纪的资本》的英文版摆在架上,这本大部头学术著作出版后,立即成为英语世界的畅销书,引发了热议和争论。考虑到托马斯·匹克迪是一位“高师人”,这种畅销尤为难能可贵,毕竟,高师是“一所按人数比例出版了最多的书,而只有最少畅销书的学校”。
这本从资产和投资回报率永远高于经济增速这个角度来论证资本主义导致财富不平等加剧、自由市场经济不能完全解决财富分配问题的书,与其说让人想到马克思《资本论》的遗产,不如说继承了巴黎高师向来的批判传统和关注平等的左派传统。纵观20世纪的高师历史,绝大多数时候左派思想都占据着主流地位。无论是来自巴黎的资产阶级家庭还是外省的农民、工人家庭,大部分高师人都天然站在资本主义的对立面。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到“冷战”时期,它不仅出产“社会主义高师人”,甚至一度成了一所“马克思主义大学”。深刻影响了高师一代人的精神导师阿尔都塞则是一位共产主义者,他开设的关于《资本论》的讨论课,请来了雅克·朗西埃、皮埃尔·马舍雷和埃提安·巴里巴尔轮流发言。根据这些发言结集出版的《阅读资本论》,是高师学院派的代表作。
匹克迪还以积极态度介入到政治中,做了一个典型的“高师人”爱做的事。他给左翼阵地的报纸撰文,也曾在2006年的大选中支持左翼社会党的候选人罗亚尔,并加入了她的竞选阵营。2015年,他拒绝接受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以表达对当政的社会党政府的不满。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属于从未受到共产党诱惑的年轻一代”。他对不平等的批判,显然比他提出的向富人征重税的建议更有力量——这也符合高师人一贯的传统。
漫步的目的地,总是余乐姆(ULM)街。绕过先贤祠,沿着一排以卢梭雕塑为前景、有着桑贝笔下的巴黎细腻的石头雕饰和铁艺花纹的灰色石头公寓走到尽头,转过街角,就是余乐姆街了。与罗马万神庙有几分相似的希腊十字形圆顶建筑里,先贤祠安葬着为法兰西做出特殊贡献的72位贤人。这其中,至少有一位高师人——共和国的精神领袖和反战人士让·饶勒斯。这个农民的儿子从小被教育部的督察员选出来,经老师严格培养,踏入高师大门。对平民子弟来说,进入高师就像经历了授勋仪式,成为知识贵族。他的父亲曾透过他巴黎叔叔家的窗户瞥到了巴黎高师的大门,从而把考高师的梦种于饶勒斯心中,那扇能够看到高师大门的小窗,应该就在先贤祠附近这几栋为数不多的公寓里。公寓里的某一间还住过到高师做了两年讲师的爱尔兰剧作家萨缪尔·贝克特。他疯得总是想自杀,却总是在半夜用蹩脚的笛声让高师一半的教师想去自杀。成名后的贝克特隐居在高师好友贝罗松靠近先贤祠的公寓里,这是他唯一感到宾至如归的去处。半夜两点,经常还能听到他背诵拉辛的诗句。
沿着余乐姆街走,一路会经过隶属于居里研究院、在数学和物理领域享有盛名的庞加莱研究所,它的所长是一位高师人,菲尔兹奖得主塞德里克·维拉尼。然后是居里研究院,它所纪念的化学家居里夫人是索邦大学的毕业生,被供奉在先贤祠内。法兰西学院在这条街上有一栋现代化的大楼,巴黎国立美术与装饰学院也在这里。但这条街主要是以巴黎高师而闻名的,它的几栋楼都分布在这条空间紧凑的街上,居于学科最老和最高地位的数学系和哲学系位于历史性建筑45号,生物学、认知心理学等学科则分布在现代的建筑里。自法国大革命后成立以来,巴黎高师神秘地在200多年里抵抗住了所有扩张的诱惑,沉稳地做着巴黎这座大都会核心地带的一所小小的“大学校”(grand école)。直至20世纪70年代,它的在校学生都维持在200人左右,今天,这个总数也不超过800人。我知道,巴黎秋雨浸润的安静街道,只是迷惑外来者的模样。这里曾有过与恐怖相伴的浪漫,也有过文明与疯癫。
这条街所有的机构,现在都有了一个新的统一标识:蓝底白字的“PSL”(Paris Sciences et Lettres),这是“巴黎科学艺术人文大学”的缩写。巴黎高师置身于一段正在发生的历史中:这条街上的所有研究机构,加上其他地方如法兰西远东学院、巴黎高等矿业学院、巴黎第九大学、巴黎天文台等共26个机构,正在法国政府政治意愿的推动下(这非常法兰西共和国),开始融合为一所研究大学。巴黎高师是这个历史性进程的主要推动者,也是这个新组织的创始成员之一。
先贤祠广场旁,还有一所古典建筑,占据着皇家圣日内维耶修道院的遗址,这就是亨利四世中学。这个法国最好的预科学校,每年向巴黎高师输送相当比例的人才。还有一座与凯旋门相似的建筑,矗立于先贤祠广场上,这是巴黎综合理工曾经的所在地。这所同为法国顶尖“大学校”的理工大学已从老校址搬出了巴黎的中心,这成了法国高等教育和科研部的所在地。这个巴黎高师的竞争对手现在时常风头更劲。我曾造访它位于巴黎郊区帕莱索的广阔校园,恣意铺开的树林和绿地间,散发着马粪的味道——与巴黎高师的纯粹和谦卑不同,马术是这所“世袭”味道更重的精英学校里学生爱好的体育运动。与巴黎高师成为PSL的一部分的历史逻辑一致,它也成为萨克雷大学集团的一位成员。
沿着同样从先贤祠广场发散出来、和余乐姆街相邻的穆浮达街(rue Mouffetard)走一走,一些18世纪的老建筑还保留着原先的风貌。一幢中世纪特色小楼的外墙上挂着黑奴伺候贵族用餐的油画(Au Nègre Joyeux),呈现出过去这座房子里的生活场景。1921至1925年海明威住的楼也在这里,那家他经常去一边写作,一边白葡萄酒就着生牡蛎下肚的餐厅就开在楼下。从这里,步行几分钟,经过圣日耳曼大道,便可到达索邦大学的历史校区——法国最古老大学的发源地。它与先贤祠一起构成了拉丁区的最中心。对游客来说,这里有中庭广场上教堂的雄伟穹顶,有法国思想先哲们的雕塑,有枢机主教和首相黎塞留的油画与半身像,有巴洛克风格、流光溢彩的演讲大厅。只有在这儿的教室里上课的学生,才能发现它层层叠叠嵌套结构的秘密。城市与学校发展的轨迹在这个市中心极为有限的空间里画出了一道迷宫,在里面转悠半个小时找不到教室并不意外。
与索邦相比,巴黎高师的建立晚了6个多世纪。第一帝国时期,拿破仑在“大学”(universités)之上,搭建了专门培养精英的“大学校”体系,才让法国形成了很有法兰西特色的“双轨”高等教育体制。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在巴黎拉丁区的心脏、学府云集的文化中心,巴黎高师人开始在法兰西的历史上烙下他们的痕迹。
共和国的精英
初探高师,在高师读社会学的博士生向我讲述这所学校时,不自觉地在一个词下面画上了重点符号,这就是“身份”。过去几年里,我曾在探访几所英美名校时不断遭遇这个带有排他性(有时势利汹汹)的词。但巴黎高师的语境,却截然不同。
法国高等教育有一个“非常法兰西”的独特之处,即存在着“大学校”(grand écoles)与大学(universités)两个并行的系统。法国的大学系统和许多欧洲国家一样,起源于宗教神学院,随着启蒙运动和社会民主运动的发展,成为世俗化的高等教育中心,逐渐形成多学科的综合性大学。但法国的“大学校”则是第一帝国时期在拿破仑的支持和倡导下建立的专门学校,目的在于培养具有专业知识的精英为国家服务。拿破仑远征埃及时,带着一支由167位科学、技术和文化专家组成的考察团,有博物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地图测绘人员、工程师、考古学家和艺术家,去调查研究埃及的自然资源和古代文物,并把劫掠的物资运回国。他的科学顾问和朋友加斯帕尔·蒙日大力协助了他的这次远征。1794年,数学家、分析几何学家加斯帕尔·蒙日在巴黎创立了第一所“大学校”,巴黎综合理工。之后,一系列师范、工程技术、军事、农学、商业、行政等专业大学校也相继成立。
李思宇告诉我,她所在的社会学专业,由于有些课程并不开设在巴黎高师,所以学生必须去别的大学(universités),比如巴黎一大、巴黎四大和索邦大学选课,实际上接受的是和大学学生一样的教育。在这种情况下,“大学校”和大学的区别,几乎就是一个身份差别。而且,像巴黎高师这样的“大学校”很特殊,“它并不提供本科、硕士或博士学位,所以还需要到别的大学‘挂靠一个学位证书。现在只有个别系有自己的‘联合培养项目,可以颁发联合证书”。不少从高师毕业的最好的老师则在大学教书,他们偶尔会抱怨一种法国大学体系里的“非闭环流动”情况:“最好的学生是巴黎高师的,但这些最好的学生毕业后成为老师,教授的对象却并不再是最好的学生。”不过,这种情况反过来则不同,也就是别的大学的人很难在高师上到小班课。高师数学系主任克劳德·维特尔伯告诉我:“即使有了PSL,今天,数学系的课程仍然基本只对高师学生开放,班级的规模较小,有些课程还有一对一的教学。”
即使所学的有些内容和“大学”的差别没想象中那么大,“高师人”仍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身份。PSL主席天曦·崮隆(Thierry Coulhon)向我形容:“‘高师就像打在你额头上的烙印,伴随你一生。法国企业和政府在看简历的时候,除了看你取得的各项成绩,最重要就是看毕业院校。‘高师和PSL学院的身份意味着,你的起点高于普通大学的毕业生,而且会上升得更快。”一位从另一所顶尖精英大学——巴黎政治学院毕业,现在伦敦金融城工作的同学告诉我,法国大公司在招聘人才的时候,遵循一些“明规则”:“我10年前毕业时,同样的工作,顶级精英学校毕业的学生大概4.5万欧元一年,差一点的‘大学校3.5万,一般大学可能2.8万。其实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有人的档案里有‘cadre(干部)这个身份,这与一般员工的身份待遇也是不一样的。其实这也取决于你毕业的学校,如果你是一流精英学校毕业的,一毕业就可以有‘cadre身份,如果是普通大学,可能要5年到10年才能转成这个身份。”
从政治制度上来讲,法国大学是平等主义和精英主义结合的产物:一方面,它左派力量强大,很社会主义,实行最大限度普及的全民免费高等教育,所有人高中毕业后都可以上大学,但另一方面,它又非常精英主义,在高等教育上是欧洲国家里等级分化较大的国家。这里面充满矛盾。一位巴黎高师数学系的学生就带着诡辩的狡黠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高师”,“是看中了高师提供的‘身份和快速的上升通道。但作为‘高师人,我对它的精英化制度感到不满”。
巴黎的高等教育体系是国立大学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体制。与美国最好的大学几乎清一色是私立大学不同,法国的普通“大学”和顶尖的精英“大学校”,全是公立学校。对巴黎高师来说,它成立的初衷,就是为共和国培养优秀的教师。法国教师的地位曾经非常高,他们的职业总是与“共和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法国特色的词:“共和国的教师”。这支法兰西共和国“无可争议的统一、强大的社会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地位逐渐下降,特别是中学和小学教师。但在一些农村地区,小学与村政府共用一座建筑物的传统都还保留着。很多杰出的高师巨擘,都有过去外省或回巴黎当中学或大学教师的经历。比如,获得过龚古尔奖的当代法国大作家于连·格拉克——《流沙海岸》的作者,就是路易·普瓦耶(Louis Poirier)中学的教师,他一直在那儿任教到退休。再比如,曾任过巴黎高师院长的让·伊波利特,就曾是米歇尔·福柯在亨利四世中学的哲学老师。进入高师的学生,相当于和法国政府订约,成为教育部和科学技术研究部的公务员,拿政府津贴,毕业后理应为共和国服务。而像巴黎综合理工这样隶属于国防部的精英学校,现任副校长是将军,在校时着军装;注重体育训练,按军队的方式组织班级;优秀学生在国庆时则要组成方队,参加凯旋门的阅兵仪式。
“大学校”学生兼有国家公职的这个身份,也让他们负有更多的“精英责任”。尽管两次世界大战中,欧洲各国最优秀的大学生有很多为国家奔赴战场、流血牺牲,但法国的情况还要特殊一点。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政府让它们的学者继续从事科学工作,再用他们的发明来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而法国政府在战争开始的头两年内则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到前线去战斗;巴黎高师年轻的精英科学家更应到前线去尽他们的责任。这也造成了“一战”后法国科学界特别惨重的断层。不过,对共和国的“精英责任”现在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精神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高师人毕业后从事教学的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多,不少人涌向企业、金融界或律政界,转学或改行成了司空见惯的事,“高师-企业俱乐部”在豪华酒店举办年度聚会也早已不再是羞于启齿的事。
记得前年在牛津大学采访时,基督教堂学院的院长曾自豪地告诉我,学院的通识教育能让学文学的人毕业后胜任银行高管,学古典学的人也可以像鲍里斯·约翰逊那样当伦敦市长。但在巴黎高师,讨论这种情况的语境则有些不同。20世纪80年代,一位才华横溢、获得文学教师授衔的高师毕业生,虽然在巴黎戴高乐广场附近开办了多所法律事务所,以文学底蕴获得了成功,但他一点也不自豪,反而有些腼腆:“在我的同行看来,我是知识分子;而在知识分子阶层看来,我却是个商人。总是有点阴差阳错的感觉。”正如两位高师毕业的记者所说的那样,将求知的过程与对权力的追求分离开来,可能是对“共和国自一个世纪以来非功利、独立和免费的教育原则的背叛”。这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事,相反,它是可耻的。只不过这种“背叛”来自于高师人,还是来自于共和国,无法定论。
今天,这种腼腆和羞耻感已逐渐烟消云散。当我问数学系主任维特尔伯,如何看待自己的学生毕业后去从事投行或金融工作,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们鼓励学生毕业后进入任何行业。”按照共和国与高师人的约定,他们本应为国家服役10年。然而,“说实话,没有见到提前离开教育领域的人受到什么惩罚”。一位高师人告诉我。考虑到法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和年轻人接近20%的失业率,共和国又怎能不把自己精英的就业前途提升到首要考虑的地位呢?更何况,校友的财富是可以回馈学校的。高师校长马克·梅扎尔告诉我,就在6个月前,他发起了高师历史上第一次校友筹款活动。鉴于高师70%的预算来自政府的财政预算,30%来自于捐赠、企业、欧洲和其他基金,这对将大部分与财政相关时间都花在和政府官员做预算的高师校长来说,是史无前例的。“虽然作为一所小型学院,我并不期待能像美国大学那样筹到那么多钱”。梅扎尔说。
法国人有很强的“大学校”情结,渗透了用人制度、市场规律和观念习俗。凡是名字里有école,collège(学院)和institut(研究所)的,基本上属于“大学校”系统,对法国人来说,就是身份的象征。纵观近一两百年来的法国历史,几乎所有的国家首脑、行政领导、企业高管和思想文化界的大师都出自这几所小而精的“大学校”:巴黎综合理工、国家行政学院、巴黎高等商校和巴黎高师。可以说,正是这几所学校,主宰着法国的命运。不过,在这个“精英制造”体系里,有一个必须提及的关键制度,以其公信力生产了“精英”身份的合法性,这就是预科班制度。虽然预科班设立在高中,但它其实是大学体制的延伸。
一位高中时曾交换到法国南部城市波尔多读书的学生告诉我:“整个波尔多只有大概两所高中有预科,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基本上只收波尔多每个学校成绩最好的前5名。这些孩子高三毕业后再读两年预科,然后参加‘大学校的入学考试,基本每天晚上要学到两点过,相当于连着读三个国内的高三。因此,与高考不同,‘大学校入学考试是尖子生班的再筛选,水平相当于国内‘大二。不过,考进去,基本就轻松了。”而在巴黎,这样的预科班高中大约有10所。
在预科班,学习只有几个大方向,如数理班、理化班、生化班、理学商科班、经济商科班、文科班等。鉴于预科班教育与英美大学生从高中毕业至“大二”的大学教育处在平行的时间段里,我们可以把预科班教育理解为与耶鲁大学本科生所接受的通识教育相似,即大一、大二不分专业,“大三”才选择专业。预科虽然设在中学,但学的课程却完全是大学课程。如数学,完全是数理化、文史哲所有学生的基础课,没有专业课;理科班的重点虽然是数理化,但也有很多文史哲的课程。科目学习的分量又重又深。第二年则学习科学文献分析阅读,指定学生阅读文献两小时后演讲,再由老师当场点评,期末考试的时间长达4小时。预科的教师基本都有博士学位,但取得教师资格需要通过全国考试,而且会不断受到评估考察。他们没有科研要求,只一心一意教书,不仅收入很高,而且在法国有很高的地位。
在这次采访中,高师的许多人都向我提到了“训练”(formation)这个词,他们把“训练”和“研究”做了区分。这个词在英美大学的教育体系中几乎没有出现,甚至是作为“教育”的对立面而略带贬义的。比如,菲尔兹奖获得者塞德里克·维拉尼就向我强调,他觉得自己最受益的是预科班和高师的数学“训练”体系;PSL的学位教学主管伊莎贝尔·卡托和学术研究主管亨利·贝雷斯蒂奇在设计“大学校”课程时,也将“训练”从“研究”中剥离出来。我想,预科班是理解“训练”的关键。虽然法国“大学校”并没有提出“博雅教育”这个概念,但他们实施的,其实是更加深厚的“博雅”教育,只是它带有更多方法论与强制性色彩。但不要以为学业上严格的“训练”,将磨灭高师人的反叛精神。相反,“修道士般的戒律”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存在的支柱”。好像是为了弥补在艰苦难熬的预科班生活中失去的乐趣,高师人将把自由和无政府状态发挥到极致。有种说法是“高师是唯一一所仅随着年龄增长即可过渡到高一年级的学校”,这大概适用于文科生。
毕业于高师的PSL副主席爱德华·禹嵩(Edouard Husson)告诉我,预科班加“大学校”的选拔体系,最初其实借鉴了中国的科举制度。当路易十四的元帅沃潘想为军队招募时,他建立起一种“没有人能够通过推荐或是关系被录取,职位必须由能力和才能来决定”的考试选拔制度。预科班从制度设计上看,确实具有阶层流动性;它不看你的课外活动、其他成就或推荐信,学习成绩是唯一的标准。理论上,进“大学校”靠的是天分和勤奋,而不是社会关系。
在高师毕业的法国作家于勒·罗曼的一部小说里,主人公坐在高师的屋顶上,反思他平民子弟的命运:“一个乡村教师的儿子,农民的后代,一个民间最健康、强壮、单纯的家族。既没有市民疲惫的陋习,也没有平民的奢望。无产者的一生中并非只有苦涩、折磨与侮辱。面对不公正的社会,不需要复仇,要用冷静的目光面对一切??”于勒·罗曼本人就是这样一位农民子弟。在高师200多年的历史上,它的学生有不少出身于富裕的大资产阶级家庭,但总的来说,高师人的家庭出身比较普通,预科班上常常有“来自偏远省份,带着各自浓厚的乡音和土语,却有着令人感叹的求知热忱的学生”。20世纪70年代以前,从农村走向大学的过程,是有可能通过三代人来完成的:农民出身的父亲当上省城师范小学的教师,再鼓励儿子成为高师人。而今天,这种体系提供的流动性正在减少。家庭因素越来越成为进入精英学校的考量因素。毕竟,巴黎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家庭以及外省的优越家庭,比社会中下层家庭拥有更多的文化教育和信息资源。21世纪的统计数据表明,预科班学生家长50.8%属于上层社会。高师校长马克·梅扎尔告诉我:“为了缓解这种倾向,我们现在已开始从两个渠道录取学生:预科班,以及成绩优异的普通大学学生。”
但高师毕竟曾是一个能让人抽离其出身的地方,这也让“共和国的精英”们常常有一种平民阶级的基本立场。如果说“知识分子”是法国文化的创造物,那么高师就是孕育法国“知识分子”的摇篮。他们的精神追求与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有几分相似,都不屈膝为社会权贵效力,政治倾向是偏左,而且以毫不留情的现实批判为己任。只是如托尼·朱特在《未竟的往昔:法国知识分子,1944?1956》一书里所观察到的一样,法国的公共理论由无处不在的中央集权国家形态所决定。在强调公民教育的启蒙运动中,法国人倾向于认为:“个体的利益和需求往往不太可能同竞争和自我发展过程协调一致,而常常倾向于以一种权威的方式来定义和确保社会能够为了所有人共同的利益而运作。”在法国,“寻求国家支持和保护的习惯,自波旁王朝以来就成了传统”,国家的能力也同个人的利益整合起来。对易被抽象所诱惑的法国人(高师人更是)来讲,“普遍的、无差别的民主替代了自由的理念,成了共和国主流语汇中的潜台词”。个人反抗普遍与共和的自由主义在法国现代政治话语中一直缺失,也许,这就是继萨特、福柯、德里达和阿尔都塞以后,法国知识分子缺乏创造力、话语权式微的一个原因吧。
高师人以擅长攀爬登高而闻名,房顶散步是高师神话的一部分。想象一下,当一位高师人在学院的尖斜屋顶上行走,迎风大声吟诵希腊语、拉丁语和诗歌,整个巴黎南部的风景尽收眼底,哪位年轻人的心中不涌起抱负、憧憬与理想呢?哪位年轻人又能抵挡住“由高度引发激情,从而联想到权力”的诱惑呢?对那些外省青年来说,高处的眩晕之后,巴黎像大海一样在脚下展开,就像有待征服的领土。我一直觉得,与海德堡大学相比,高师的哲学精神,并不是仰望星空的,而是俯瞰众生的。也许爬上屋顶俯瞰巴黎的冒险,赋予了他们介入政治的视角吧。
只是今天,高师人很少再攀爬屋顶了。一位高师人告诉我:“现在流行的是扔水池。被几个人架到恩斯特水池那里,扔进去,爬上来后,再伙同大家把方才扔自己的人也扔下去。”我难以赋予这一场景浪漫的含义,却忍不住想象池中的鱼儿惊扰沸腾的景象。也可能,这更加体面,风险也更小的冒险,才更适合新时代的高师人吧!“在一个变得越来越官僚化,越来越强调专家治国的时代,知识分子已经无法再为政治提供理论和思想指导了。”一位高师文学系的教师如此告诉我。
全球化:悖论与选择
在余乐姆街逗留的这些天,有几件让我略微惊讶的事,向我暗示了法国正在发生的变化。第一件事,是几乎每个高师人都会用“法国是一个小国”来介绍自己。或许这是出于待客之道的谦卑,也或许,我心目中仍然固持的“法国是一个大国”的观念已经过时。第二件事,是我被每一个人告知,2003年法国在大学排行榜的全线沦陷,吹响了“唤醒法国人的号角”,从而开始了一场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相结合的高等教育改革。可能我一直以来对法国人的骄傲都是一种误会;骄傲的人怎会按别人的标准来重塑自己呢?第三件事,是离开巴黎的那一天,我匆匆听了一场正在PSL举行的法国高等教育改革研讨会,PSL联盟里的学院和机构领导悉数到场。这是一场用英语召开的会议,虽然它的与会者几乎全是法国知识分子。这打破了我对“法国人只爱说法语”的成见,法国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欧洲大陆的德国和北欧邻居了。
我难以理解的是,这些有着200多年历史、学术声望很高、各有特色的“大学校”,为什么200多年彼此相安无事,突然之间在2003年“觉醒”,开始推动大学的联合与融合?我同样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作为法国顶尖的精英学校之一、在国际教育市场中显然更有能力独立存在下去的巴黎高师,却遵照自己的独立意愿,决定成为PSL联合体的创始成员?
高师校长马克·梅扎尔给了我一个解释:“小而美”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的知识和人才生产模式了。“在过去二三十年里,我们逐渐意识到,小规模开始大大限制高师吸引最好的全球才智——最好的学生和教师的能力。在过去30年发生的事情是,高等教育最优秀的人才和最好的资源都越来越向少数几个大学机构集中,从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资本向它们聚集,知识的生产方式也越来越规模化。”梅扎尔谈到他作为高师的校长去访问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我总是受到尊重和礼遇,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巴黎高师。但当我提出,‘我们来做一个交换项目吧,我谈论的通常是‘明年可以送两个学生过来这样的数量。我还记得我的中国香港同行当时对这么小的规模非常震惊,我连忙解释‘但他们非常优秀!但我慢慢发现,对世界上的大多数大学来说,让他们花时间去安排‘两个人的交换项目,真的是一种浪费。”巴黎高师面临着两个选择:是继续做一个法国特殊的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小型“大学校”,不在意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是对全球化的国际竞争做出回应?“我们的选择是后者。为了对国际竞争做出回应,我们是选择扩大规模,还是选择联合?选择前者,我们有预算上的限制,也有空间上的限制——居于巴黎市中心,又不愿放弃市中心作为学校特质和身份的重要部分,所以我们选择了联合。”“当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去世界各地的大学旅行时,我们终于可以谈论一个‘20?30人能落地的项目了。”
有意思的是,在PSL的创建过程中,不同学科的地位问题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呈现出来。高师毕业的PSL学术委员会主席弗洛伦斯·韦伯为我勾勒了一幅PSL内部学科权力的概貌:“在PSL的组建过程中,所有对这一组织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几乎都是数学和理科学科出身。比如,巴黎高师的校长、物理学家马克·梅扎尔,高师副校长、数学家伊夫·拉斯洛,数学家天曦·崮隆,高师毕业的数学和哲学家亨利·贝雷斯蒂奇和‘为社会科学服务的数学家伊莎贝尔·卡托。这些信号都明确指出了这是‘科学的时代,所有学科都居于数学学科的统治下。而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们无论在高师、在高等社会科学院,还是在国家科学研究中心,都退居二线。”而恰好是在这些科学领域,跨领域、跨国、全球性的合作研究,正变得必不可需,从气候变化到生物医学都是如此。更有趣的是,韦伯告诉我,除了传统和历史因素,数学和哲学目前的学科地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数学和哲学,至少在法国,是抽象科学中仅有的,在没有太多资助的前提下,可以做出最杰出成果的学科。而法国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一个穷国了!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学科的研究虽然都有很大的赚钱潜力,但前期都需要足够的资助,而这一资助已超出了法国小型高等教育机构可获得的范围。这一困境将来还会加剧。”看来,对全球化一贯持批判态度的法国来说,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应全球化、共享资源,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但对于一个孕育“共和国精英”的国立高等教育机构来说,还存在一个悖论:对巴黎高师来说,政府的财政拨款、学费全免和给学生的津贴,都是基于公民身份的;而学生也理应以公民的身份回报共和国。但当它想要走向国际化的时候,国家、学校和学生之间,失去了公民身份的纽带,又应是何种关系呢?马克·梅扎尔告诉我,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高师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变化:“20多年前,高师几乎没有什么独立性,重大决定主要听从政府部门的安排;这种独立自主,直到2010年才完全实现。那个时候,巴黎高师几乎所有的财政预算都来自政府拨款,至今,大部分的法国大学仍有85%的财政来自政府。但今天,巴黎高师已经有了30%的资金来自非政府的个人捐赠、企业、欧盟和国际基金——这种情况在法国语境里显得有点特殊,但它是高师的发展趋势。”而在学校和学生之间,法国精英大学一般是与其他国家的大学建立合作框架,通过交换项目吸引至少“大三”以上的本科生和博士生到法国学习,这部分解决了公民身份的逻辑悖论。
但也许还有一个矛盾,是高等教育资源全球化本身的矛盾。英美大学正是通过市场化运作教育资源,很好地完成了全球化战略;但很多教育机构的质量,却受到了市场化本身的侵蚀。一位在法国“大学校”就读的中国留学生告诉我:“法国的高等教育体制在质量上其实高于英美,因为它国立,政府拨款的,教育资源并未市场化,保持着近于苛刻的考核水准。而在英美,私立的教育资源已经被完全市场化和商业化。这意味着,除了牛津、剑桥这样的学校,在很多英国大学,教育成了交易:学生支付高昂学费,学校应提供相应的教育服务,包括提供保证学生走出校园能够获得良好成绩的文凭——只要你的成绩差不多,基本都不会为难你。”当法国的高等教育迈出全球化战略的步伐时,它还能维持现有的高水准吗?
而其实限制法国“大学校”规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正是遴选严格的预科班制度。这种预科班制度选拔过于严格,一方面保证了法国精英教育的过硬质量,另一方面又几十年保持了仅占法国高中毕业生总数5%的“一小撮”录取数量,难以扩大规模。而且预科班设立在法国高中里,孤立于整个高等教育体系,在国际上很难产生较大影响。19世纪,这种预科班制度曾经被欧洲视为楷模,很多国家,包括美国都纷纷仿效,但由于不能保证规模效应,很快就纷纷抛弃了它。只有在法国这个崇尚优雅和“小而美”的国家,它才延续了两个多世纪的生命力,直到它不得不向粗俗的规模化学术生产做出妥协。
而巴黎高师的社会学者、布尔迪厄的继承者们,也许对法国“大学校”的全球化抱负有着不同的感受。韦伯告诉我:“对法国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们来说,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们就已经习惯了窘困的研究环境:他们是杰出的民族志学者,因为这种研究花费不高,只需支付学者的工资。??我们保持的批判传统并非继承于后现代主义:所有这些后现代理论正在崩塌之中,它们引导人们走向一个‘后真实时代,这只能带来政治上的灾难。我们依旧吸引着卓越的国际学生,他们来自于中国或者拉丁美洲。我们的法国学生也仍然可以顺利地在其他国家的研究所里找到合适的职位,如美国、荷兰、澳大利亚。我认为我们追求的是寻找以美国为中心的、偏安一隅的社会科学的替代方案,同时避免在回避美国中心主义时,产生对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再阐释和建立其上的极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