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世界的回归
2016-11-07金洁
金洁
摘 要: 现代性危机从思维方式、认知模式到世界观都反映了深层次的科学主义的危机。随着现代性危机症状之一的全球性生态危机日益成为人类最大的生存危机,兴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生态批评提倡人类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良性互动,这与现代性批判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因而为促进新历史形势下科学与人文的融合指引了一条思想路向,开拓了一个新的思想视界。
关键词:现代性危机;科学与人文;生态批评;融合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16)04-0084-04
Abstract: Modern crisis is a reflection of crisis of scientism in mans thinking, cognition and outlook on the world. With the global ecocrisis becoming the survival crisis of man, ecocriticism founded in the late 1980s advocates mutual interaction between nature and mans spiritual world, which is in agreement with the criticism of modernity. Therefore, it offers a new insight and opportunity for the fusion of science and humanism under the new circumstances.
Key words: modern crisis; science and humanism; ecocriticism; fusion
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海德格尔指出:“科学乃是现代的根本现象之一。”[1]这一评述当属对现代社会中科学至高无上地位最简明生动的概括。近世以来,科学的昌明以及技术的运用为人类社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变革,彻底改变了人类世界。人类借助于科技这一“利器”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成就,自信心空前提高。在这样的背景下,科学在人类文化中的地位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引发了广泛的科学崇拜甚至是科学迷信。但是现代社会科技的独尊并不能真正有益于人类的福祉。失去人文的“善”保驾护航的科学发展每前进一步,人类也就离灾难更近了一步。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现代文明发展带来的人类中心主义、唯发展主义和科学主义逐步对人类思想文化领域形成宰制,人类对自然无度的索取与破坏已成了今日人类社会最典型的“高度野蛮”。当全球性生态危机日益成为人类社会最大的生存危机之时,如何在思想文化领域内梳正人与自然扭曲的关系成为一个重大的时代命题。上世纪60年代,一些具有强烈社会和自然使命感的人文社科学者开始重新审视人类文化,试图从思想文化源头去探究生态危机的根源,此背景下西方生态思潮应运而生并逐呈波澜壮阔之势。生态思潮的兴起及其引发的文化批判为解决现代性危机提供了一条思想路向,也为促进科学与人文的再次融合提供了新的契机与推动力。
一、从融合走向分裂的科学与人文
科学与人文都是社会文化现象,被视为人类文明的双翼和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两大亚文化。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源远流长,是人类在漫长实践活动中形成的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不同方式。纵观人类文明史,现代社会科学与人文的分裂与对立并非古已有之。从古希腊时期二者共存于“哲学”这一范畴之下的浑然未分、朴素融合,到文艺复兴时期人性与理性携手对抗神学的束缚,科学与人文的互补与融合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主流与常态。从根本和源头上看,科学与人文犹如DNA的双螺旋,同脉共生于人的内在品格。在启蒙运动之前的西方传统社会中,人始终将自身及自己的力量视为一个和宇宙同一的整体。在那样的一种观念和认知方式中,自然被人格化,人被自然化,科学与人文一起寓于人的现实生活中。
文艺复兴运动使人类第一次在思想上获得了普遍的解放。这次思想大解放并不仅仅惠及人文文化,而是深刻影响到人类思想的各个领域。作为对宗教神学压制人性的反抗,人文主义者弘扬理性的力量,坚信人具有理性思维能力。1543年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的发表被普遍视为现代自然科学诞生的标志。此后,威廉·哈维《心血运动论》的发表、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和运动力学三定律的创立等一系列事件进一步巩固了自然科学的地位。近代自然科学的诞生标着科学文化从其他文化中的分离,为科学与人文的冲突埋下伏笔。
科学与人文的正式决裂肇始于启蒙运动。《启蒙辩证法》开宗明义:“启蒙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摆脱恐惧,树立自主。”[2]1摆脱恐惧意味着理性的建构,而树立自主则蕴藏着人对于自然的统治以及人主体化的要求。通过控制自然建构主体就是启蒙的本质。从文艺复兴一路走来的理性首次赋予了人以崭新的价值、世界观和理性的思维方式,并开始了对自然地祛魅。理性的构建昭示了现代科学,而随之兴起的科学革命又助长了理性的实证化和工具化。这种理性经笛卡尔的主体性理性哲学,上升为人类社会普遍的原则和主宰的精神。理性成了现代性和科学的灵魂,作为主体的人在理性的无限膨胀中成为了世界新的中心和统治者。至此,文艺复兴以来强盛的人文传统被倾覆,科学与人文愈行愈远。
二、20世纪的科学主义危机与人文精神的式微
20世纪初的科学主义思潮标志着科学最终获得了在现代社会中的霸权地位。这种思潮可以追溯到17世纪哲学领域弗兰西斯·培根倡导的唯物主义运动和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开创的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培根在树立唯物主义权威的同时,致力于对科学知识的分类并提出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为科学文化的弘扬起了开创性的作用。笛卡尔建立的主体性形而上学更是深刻改变了人类的地位和本质,为科学主义的兴起提供了直接的哲学依据。对柏拉图的在场形而上学而言,人只是世界图景中一个普通的、微不足道的因素。但是主体性形而上学把人自己作为主体置于存在者整体的世界中心,人成了整个世界图景的基础和中心。这一转变勾勒出现代社会最基本的特征,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这个时代是由下面一个事实来规定的:人成为存在者的尺度和中心,人是一切存在者的基础。”[3]科学主义思潮的产生标志着科学在西方社会已成了建制化的活动,科学主义在现代性隐含的力量中,已经具有了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世界观的意义。
首先,科学知识因其客观性和精确性被视为人类知识的典范。科学主义者们坚持科学方法和科学活动的绝对有效性,把科学视作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普遍有效的知识和方法,并由此产生对科学文化的崇拜。科学主义实质上是对科学方法所具有价值的一种极端看法,它坚持科学方法的普遍有效性并试图将其运用于人文社会领域以获得关于人类社会的正确认识。在这种强劲的思潮下,一切非科学的知识和文化形式都被科学的观念和方法否定进而取代,人文文化的影响日渐消退。
其次,科学成为支配人的思维方式和看待世界的普遍观念。近代哲学是近代科学的产物,从笛卡尔到黑格尔近代哲学家均持一种科学世界观。在科学世界观的影响下,对确定性的追求、对世界的征服、对他者的蔑视和对主体的中心意识成了现代社会起主导作用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方式。
伴随科学主义在20世纪上半叶张狂凸显的是现代性条件下人文精神的式微。科学与技术的结合在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强大的工业技术文明。一方面,科学技术逐渐成第一生产力和社会进步的主导力量,科学文化的社会功能得到极大地彰显。另一方面,科技异化的负面效应也开始显现。现代科学对世界的区分越来越精细,建立在这种区分之上的现代科学体系也越来越庞杂。现代人被种种知识、技术所笼罩和宰制,这就使得现代人经常性地处于各种功能性的恐慌中。此外,根据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思路世界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是同一个过程,对世界的征服越是深入和广泛客体之显现越是客观,人的主体性也亦愈凸显。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定义的人的本质是以对其他存在者的征服为基础的,这种本质不是来自人自身而是来自人以外的东西。人的本质被支离,人处于一种被彻底否定“无家可归”的状态。因为人主体性的持存以内在自然的压抑为代价,而支配了自然的自我是一个虚空的自我,所以现代人常常处于一种焦虑和无所适从的状态。现代社会科技肆意横行后,人文无处安放。没有了人文对人生存意义的追寻和心灵的安抚,科学和技术就如同一把双刃剑,它反过来也伤害了人类自身。如弗洛姆所言:“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征服自然,但却限于这些方法的罗网之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了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4]
三、生活世界——科学与人文的原点
科学的世界洋溢着一种严格控制的精神、一种精确测算和分析世界的精神。这样的“科学精神”不仅取消了人的情感和意志力量还抽空了人的历史和文化性的存在,使人成了远离生活世界的纯科学主体。20世纪以来的哲学转向,正是现代性危机的反思意识在哲学上的体现,同时也预示了科学主义哲学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归。不论是维特斯根坦日常语言的转向,还是海德格尔对此在意义的追问,从解构、权力、疯癫到消费,无论哪种命题,其旨向都只有一个,即抛弃科学主义的哲学世界观回归人的生活世界。
生活世界对于科学与人文都具有原点意义。生活世界既是二者发展的根本推动力也是最根本的归属,无论科学还是人文的发展都不能脱离人的生存、栖居和发展。科学与人文代表了生活世界密不可分又互相独立的两个维度——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科学关乎事实,人文关乎价值。注重理性的科学为人类活动的合理性提供基础。但是人之为“人”而不是“机器”和“动物”在于“人”对自己有着特别的要求——找寻人的意义,肯定人的价值。因此,生活世界的完满不仅需要以追求真理为己任的科学,还需要注重人的内心关怀的人文为人类活动的目的性提供依据。
20世纪科学主义的张狂带来的地球自然生态和人类精神生态双重危机使人类的生活世界受到重创。在此背景之下,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种“绿色化”的新型批评——生态批评(Ecocriticism)形成于美国并迅速得到了全球的响应。生态批评作为生态思潮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它将文学批评上升到文化批评的层面,主张从更为宽泛的文化层面来考察自然,考察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如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所言:“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度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5]生态批评由于与现代性批判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本质上的一致性,生态批评的兴起对于重建人类生活世界、促进科学与人文的融合有着重要意义。
(一)、从科学主义世界观到生态世界观
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建立的深刻意义在于它为科学规定了根本性原则——主体与客体的同一和对确定性的追求。在此原则下,科学成了万物是否有权利存在的判官,凡能满足科学所要求的确定性就能存在,反之,则以不科学的名义被剥夺存在的权利。科学就是以此种方式创造了现代世界。在这个科学建立起来的“抽象化”的世界里,个人体验被彻底消除,“所有个体的行为、思维方式、情感趋向甚至话语形态都将逐步趋于规范化与模式化。”[6]在这个世界里,物质富裕却伴随着精神的日趋贫乏,“人们的穿着彼此相似,日常交往的习俗通行于世界。同样的舞蹈、同样的思维方式以及同样的通行的语言,正在走向世界。”[7]而与人的精神生活简化趋势相对的是,在一种空洞的理智主义中,人与世界的关系扭曲和变形,生态危机频频发生。
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已为全世界的人们敲响了警钟。人与自然的割裂与对峙、人对自然界无限度的开发与索取造成的森林资源缩量、土地沙化、温室效应和滥用化学杀虫剂等等一些列问题使得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几近奔溃的边缘。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凸显既是挑战,也是契机。解决全球性的生态危机,不能仅仅依靠科学技术手段去解放大自然,必须要从审视人类文化的角度进行文化批判,揭露危机产生的文化根源。为此,只有当人与自然对峙、人类中心主义的绝对主体原则等科学主义世界观被生态世界观所代替,人才真正有可能回归生活世界,成为发展的主体和活生生的人。
生态批评是以生态伦理学为主要依据和理论基础的文化批评。 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动物解放论”、汤姆·黎根(Tom Regan)的“动物权利论”、保尔·泰勒(Paul Taylor)的“生物中心主义”、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大地伦理学”、阿兰·奈斯(Arne Naess)的深层生态学等都是当代生态伦理学代表性的理论。这些生态伦理观尽管具体理论表述有所不同,但其基本的理论主张如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反对价值独断、倡导宽容与和平、交流与对话以及人与自然位置互换等方面都有着内在的一致性。
生态危机既是现代性发展结出的恶果之一,又是现代性批判的必然路径。20世纪末西方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大主潮的冲突风起云涌,前者唯人至上,后者唯科技至上,二者共同的盲点——人类的生活世界为生态批评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在生态批评开启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想建构图景中科学与人文的价值被重新定位。在这样一种生活世界中,科学与人文“和而不同”,各司其职,不仅自然得以解放,人的精神生态、人的异化问题也得以解决。在此意义上,生态批评为科学与人文的融合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结合点。
(二)、新人文精神与精神生态建设
生态危机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出现了危机。自然环境里的生态失衡、环境污染正严重侵蚀我们的精神世界。道德滑坡、价值混乱和行为失范日益成为人类社会“精神污染”的主要表征。生物学家、系统论的创始人冯·贝塔朗菲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已经征服了世界,但是却在征途中的某个地方失去了灵魂。”[8]
英语中的“人文精神”(humanism)一词来源于拉丁词(humanitas),在15、16时开始被广泛运用,大体指的是人性修养、优雅艺术的教育和训练。文艺复兴以后,“人文精神”一词开始同时具有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意思。不管哪一种思想,西方文化中的“人文精神”都是要强调对人性、人的尊严和价值的肯定。科学勃兴以来的时空巨变、现代化进程所产生的负面效应、技术专政带来的人的异化和疏离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这一切都使人存在的意义、人性的定义和价值受到了根本的挑战,迫使我们重新思考21世纪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特别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拯救人类的精神危机需要唤起人内在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无疑来自于人文力量的复苏。
对于新人文主义的吁求始于20世纪之初传统人文主义面临空前危机之时。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家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于1908年在《文学与美国的大学》一书中系统的提出了新人文主义的概念。新人文主义和历史上的人文主义一样,一如既往地坚信人的力量,相信人能在一次一次的自我丧失中再度发现自己,从威胁或毁灭人类的灾难中重振。但是与传统人文主义不同的是新人文主义反对文艺复兴时期对人性过度的、没有节制的解放,因为这种解放最终会导致理性的缺失,将人带入与科学主义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人本主义。新人文主义在解放人的同时也提倡理性和节制。白璧德借鉴了中国文化中的“文明以止”和“中庸之道”来讨论新人文主义的概念,认为人文最根本的精神就是要明白人性应该何时止步,人性可以发挥,但是要止于其所当止,不能放纵人性。新人文主义在中国得到了以吴宓和梅光迪等为代表的学衡派的推崇,新人文主义实际上是中西方人文主义汇流的开端。
解决当前人类文明的危机,只有先回到人性上来,重新认识它的力量、对它建立起信心,把人类这股自发的永不枯竭的力量释放出来。新人文主义重塑人类的自我形象的努力与精神生态建设一脉相承。自然生态环境的恶化和人类身处环境的异化使人类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极度迷失,而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不能依赖对自然的“无为而治”,必须实践人性的力量。新人文精神建设中已然包含了生态批评的因子,因为科学世界中人性力量的持续萎靡正是导致生态失衡的根本原因之一。新人文精神在21世纪并未过时,新人文精神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东西方互补的生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对于构建以生态整体利益为宗旨的、自然的和生态的人类生活方式仍具有解放意义。
四、结语
科学与人文的关系一直是一个无限延续、缠绕的时代性话题。科学与人文,相融是利,相离则弊。科学与人文的共生共荣、互补融合才可以促进人类社会的进步,二者中任何一方的妄自尊大和任何一方的离席都最终损害人类的福祉。20世纪科学主义的张狂不仅造成科学与人文极度的割裂与对峙,也加重了现代性的危机。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性的危机从思维方式、认知模式到世界观都反映了深层次的科学主义的危机。在这种“征服自然”、“重塑自然”为自然科学基础的西方文化的主导下,现代社会创造出空前的财富,但是与此同时西方现代文化中人文的黯然失色、科技独尊带来的负面效应也日渐凸显,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日益严峻的全球性生态危机。在此背景下,促进科学与人文的互通、互识、互相为用将成为我们化解现代社会人类生存危机所面临的思考方向。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于美国的生态批评所蕴含的解放大自然、建设人的精神生态,提倡精神生态与自然生态的良性互动的精神与现代性批判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为促进新历史形势下科学与人文的融合指引了一条思想路向,开拓了一个新的思想视界。
参考文献:
[1] 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选集(下)[M]. 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 1996:885.
[2] 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M]. 曹卫东,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
[3] 海德格尔.尼采(下)[M].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699.
[4] 埃·弗洛姆.为自己的人[M]. 孙依依,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25.
[5] Donald Worster. Natures Economy: 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 (Second Edition)[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27.
[6] 吴秀明. 新世纪文学现象与文化生态环境研究[M]. 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0:60.
[7] 卡尔·雅思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 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73.
[8] 冯·贝塔朗菲.人的系统观[M].张志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19.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