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嵇康的和谐养生思想
2016-11-05吕辛福
吕辛福
[摘 要]嵇康《养生论》的养生思想是完整并有一定体系的,在养生目的上摆脱了社会上一些不切实际的神仙想法,把养生分为“养神”和“养身”两个方面,并论述了“养神”对于养生的重要性,提出了以“知足”为主要内容的养生标准。嵇康的养生思想让养生行为变得更具有现实可操作性,他指出养生的最高境界是实现身心和谐。
[关键词]嵇康;养生;知足;和谐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6)03-0117-04
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人,《晋书》卷四十九有其传记,竹林七贤之一,魏晋名士,曾任曹魏中散大夫,所以又称嵇中散,因受友人吕安事牵连,再加钟会谗言,终为晋文帝司马昭所不容,与吕安并见害,时年三十九岁。嵇康作品传至今日较多,有诗五十三首,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四十七至五十二收录其文五十余篇。嵇康善发议论,论证严密,逻辑清楚,气势恢宏,在音乐、清谈、养生诸多领域具有颇高建树。
在嵇康论说文中,《养生论》《答难养生论》是名篇,历代称引较多,代表了在魏晋时期玄学思潮影响下,文人对养生问题的最新见解和看法,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同时又体现了嵇康的理论创新,时至今日,在中国传统的修身养性方面仍具有较强的理论价值。对于什么是养生、怎样去养生,嵇康提供了极富创见的解读,学界对此关注较多,但与嵇康的乐论研究相比,嵇康的养生论研究仍显薄弱。本文在借鉴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重点分析嵇康养生思想中所体现的和谐思想,以增加人们对嵇康养生思想的多角度认识。
一、养生目的不是延长生命长度,而是提高生命质量
养生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孔子曾经说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1],意思是,据血气发展变化即人的生理成长规律,人们应当注意内在欲望的克制,在“色”“斗”和“得”三方面加强修行。但孔子并不是专门来谈论养生,而是通过对“三戒”“三愆”“三畏”“三友”等的论述来讨论“君子”如何养成的问题,重在道德和人品方面的养成。此后在《吕氏春秋》《黄帝内经》中都散见一些养生言论,但都不成体系。对养生问题单独强调其重要性,从君子修身的品德建设以及医学的饮食调理中独立出来,是在秦汉至魏晋时期。魏晋时期,随着服食五石散在社会上的流行①,人们对养生问题的讨论开始变得热烈起来。
魏晋时期不仅嵇康有专门文章谈养生,而且从《世说新语》等书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养生成为魏晋名士清谈的一个重要议题:向秀著有《难养生论》一文[2],针对嵇康《养生论》有关问题与嵇康展开辩论;拥立司马睿建立东晋的王导,在其过江之后,“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3]。魏晋名士关于养生的精彩言论,今天已经很难通过文献了解其全貌,不过从流传至今的嵇康诗文中,我们可以很好地总结分析嵇康的养生思想。
《晋书·嵇康传》中提到嵇康的养生,专门有一段文字:“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4]。李善注嵇康《养生论》注引嵇喜的话,“康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篇》”[5]。下面所引文字出自嵇康《养生论》: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请试粗论之:
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馀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2]252-253
《晋书》和《文选》中所引嵇康对养生问题的看法,实际上已经概括出嵇康的主要观点,那就是养生的目的不是成为神仙,这是对当时社会上比较流行的炼丹求仙、长生不老养生思想的一种否定。嵇康认为神仙不是“积学所能致”,养生只要方法得当,至于像安期、彭祖那样长寿,是可以“善求而得”的。这就把秦汉以来秦皇、汉武所追寻的那种不切实际的服食丹药成为神仙、寻求不死的养生道路,拉回到现实生活中,即通过人人可以习得的日常导养,“以尽性命”。养生不是延长生命的长度,而是提高生命的质量。
汉末魏晋时期,秦皇、汉武求仙故事和东汉以来迅速发展起来的道教炼丹养生,在养生目的上,把士人的养生追求引入歧途。“汉武帝是秦始皇之后又一个大力推行求仙活动的帝王,汉武帝求仙是继秦始皇之后帝王求仙的又一高潮。在秦始皇与汉武帝的影响下,神仙观念最终被确定并对社会产生广泛影响。之后,人们把探寻生命本体的航船由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驶向五光十色的此岸世界,由灵魂不死的海洋转入肉身不朽的港湾”[6]。可以说在嵇康之前,社会上盛行的养生即以长生不老、肉身不朽为终极目标,这种养生的目的不切实际,且带来不良影响,从天子到民间自上而下的对子虚乌有神仙世界的深信不疑,助长了整个社会的迷信风气,对服食丹药的依赖,反而会对身体带来致命伤害,这与养生的初衷更是截然相背。
在此时代背景下,嵇康对养生求仙的目的提出质疑,认为神仙“非积学所能致”,是“特受异气,禀之自然”,对“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他认为是可以“善求而得”的。于是嵇康所著《养生论》就把养生的重点放在论述如何实现养生长寿、以尽性命的目的和方法上,他不相信服食丹药养生可以真的成为神仙,在养生目的上,嵇康更加务实,也为魏晋时期的养生指出了一条较为理性和可行的道路,这是他对魏晋时期养生思想发展所作出的重要理论贡献。
二、养生的内容包括“养身”和“养神”两方面
嵇康《养生论》把养生的目标从神仙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关注凡人本身的寿命长度和质量,不去关注由人到神的身份转变,这实际上推动养生走出迷信、走向理性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不仅如此,《养生论》还尤其看重人的内在养生,即不仅关注通过饮食调节实现身体机能的康健,还注重内在精神和心性的调养节制,也就是说,嵇康所理解的养生,包括“养身”和“养神”两个方面,这是对单纯看重灵丹妙药、肉身不朽养生思想的进步。对于“形”和“神”的关系,《养生论》曰:
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
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2]253
嵇康对养生的理解更为全面,把身体和精神的关系比喻为国和君的关系,精神对于身体具有内在统摄作用,外在身体的种种病症是内在精神的表现,神和形的关系是互相依存的,“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而且,嵇康特别强调“养神”的重要性,认为这才是养生的关键。如果养生者不能从内修性保神,仅凭外在服食,“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2]255,这样的养生很难实现长寿的目的,真正的“善养生者”“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无为自得,体妙心玄”,长此以往,才可能“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2]255。
嵇康区分养生为“养身”和“养神”两个方面,并注重修性保神,这在今天也具有借鉴意义。现在养生保健也是国民关注较多的话题,但人们强调食品安全、饮食卫生,注重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补充各种维生素、矿物质还有身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却为了蝇头小利在菜市场上跟人一较高下、互不相让,甚至饮食方丈、山珍海味之余,在社会公共场合争强好斗、恃强凌弱,这些人又怎能体气和平、表里如一,“安心以全身”,避乱远祸呢?隐藏在形骸之下的精神已经躁动不安,外在身体的营养保健、饮食养生就会失其中枢,外表华丽难掩内在朽腐,“喜怒过甚则害生”[2]260,“形神相亲,表里俱济”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就养生思想的发展来看,形神兼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体现。在《素问·上古天真论》中提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7]3。《黄帝内经》虽不是专论养生的著作,但其中涉及养生的言论代表了东汉之前人们对养生问题的基本看法,此处所述“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与嵇康的观点“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馀岁,下可数百年”颇为近似。《素问·上古天真论》对于养生也非常看重“养神”的重要性,“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7]6,强调“精神内守”“心安不惧”,也正是嵇康所说“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的道理。
但是,《黄帝内经》向来被视为医学著作,其中所论养生思想并不为人重视,在社会上没有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嵇康作为魏晋名士、文坛领袖,是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在社会上具有较高知名度和广泛影响力,《黄帝内经》中形神兼养的养生思想经过嵇康提炼和发挥之后,成为魏晋士人清谈的重要议题,直到东晋仍是文人谈资,成为影响几代人的精神食粮,真正推动了社会上养生思想的转变。
三、养生的标准为“知足”
养生可以区分为“养身”和“养神”,接下来就如何养生,嵇康在日常养身、修性保神方面分别提出了“知足”的养生标准。
“养身”方面重在饮食和服药,“上药养命,中药养性”“性命之理,因辅养以通”[2]254。饮食方面注意有所节制,不能暴饮暴食,“饮食不节,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绝,风寒所灾,百毒所伤。中道夭于众难,世皆知笑悼,谓之不善持生也”[2]254,这与《黄帝内经》有关思想是一致的。《黄帝内经》上说,“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7]4,意思是饮食享乐方面不加节制,“以酒为浆,以妄为常”,必然会带来内在精气的衰竭,如果“不知持满”“起居无节”,那么人追求百岁之寿命就不会出现。嵇康可以说继承了这种养生观点。在日常养身方面,从饮食上注意节制,实际上即是一种“知足”的体现,饮食合理搭配、均衡摄取食物,人的身体器官、内在脏器才能保持活力,抵御百毒,形体康健,是“养神”的重要基础。
物质层面的“知足”容易界定和实现,对于养生来讲,精神层面的知足却是最难达到的,“养神”需要隐忍克制对欲望的追求。嵇康论养生尤其注重精神层面的养生,在修性保神方面的“知足”论述如下:
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虑消散,此五难也。五者必存,虽心希难老,口诵至言,咀嚼英华,呼吸太阳,不能不回其操,不夭其年也。五者无于胸中,则信顺日济,玄德日全。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此养生大理之所效也。[2]304
嵇康所说的养生“五难”—名利、喜怒、声色、滋味、神虑—都是人的内在欲求,内心有这五个方面的欲望,无论外在养身方面如何服食导养,也无法长寿。如果内心在此方面能有所克制,那么就能“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这对当时人们的养生实践来讲,更加具有现实指导价值。“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鹜于荣辱之塗”“此亦养神之一征也”[2]300,看淡利害、宠辱不惊,嵇康认为这是“养神”的重要特征。
嵇康《养生论》进一步说明了养神要做到知足、节制的道理,“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2]296,如果不能突破社会上只是重视服食调养的养生偏见,那么“虽有厚生之情,而不识生生之理”[2]296,“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2]298,内心知足,则不需要外物,不知足者,即便能用天下最好的食材调养,也无法惬然长生。“今居荣华而忧,虽与荣华偕老,亦所以终身长愁耳”[2]298,知足者则不然,“岂须荣华,然后乃贵哉?耕而为食,蚕而为衣,衣食周身,则余天下之财。犹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2]297。意足者,“衣食周身”就很快乐,不为财富所累,活得逍遥自在,就像口渴了饮河水一样,只是喝足了就感到快然高兴,根本不去羡慕滚滚而去的洪流。“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川亩,被褐啜菽,岂不自得”,知足者哪怕粗茶淡饭,也能自得,不“逐物害性”[2]298,获得精神的宁静,这是养生长寿的根本保障。
魏晋时期因纵欲而招来杀身之祸的文人不在少数,这样的文人奢谈养生,何其荒谬。何晏是魏晋名士清谈场合的重要人物,也大力推崇养生,何晏的养生主要是服食药物—五石散,身体“转弱为强”,被鲁迅称为“吃药的祖师”,但何晏却不是嵇康眼中善养生的人。何晏被曹爽拜为尚书后,掌管选举,为所欲为,作威作福,不知节制,与“妻妾盈后庭”的曹爽“作窟室,绮疏四周”,带着歌舞伎乐日夜在其中“饮酒作乐”,最终在政变中被司马懿处死。嵇康所论养生,极其看重内在的修性保神,提倡身心俱养,对于扭转汉末以来社会上流行的生命苦短、及时行乐、纵欲享受的社会风气,从理论和实践方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四、养生的最高境界是身心和谐
嵇康的养生思想是完整充分并有一定体系的,达到了古代养生思想发展的新的理论高度。他在《养生论》开篇就批评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两种错误观点,在养生目的上摆脱了社会上一些不切实际的神仙想法,并指出了“养神”在养生思想中的重要性,进而提出了以“知足”为主要内容的身心俱养的养生标准。嵇康的养生论让养生行为变得更加理性和务实,只要方法得当,“导养得理,以尽性命”是可行的。但嵇康的养生论并没有因此止步,他进而提出了养生的最高境界是实现身心和谐。在《养生论》的最后,嵇康提出了自己对于养生理想境界的看法:
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 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2]255
善养生者可以内外兼修、形神兼养,知道名位伤德,“故忽而不营”,知道厚味害性,“故弃而弗顾”。在“养神”方面“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同时在“养身”方面则注意服食导养,“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有所节制,“无为自得”“养神”和“养身”结合起来,才能“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内在的知足带来外在的身存,生命质量提升了,自然就能实现长寿,虽不能升天成仙,但可以“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
在《答难养生论》中,嵇康再次表达了身心和谐、内外兼修而实现养生长寿的看法:“智止于恬,性足于和,然后神以默醇,体以和成,去累除害,与彼更生”[2]298。总体来看,嵇康的身心和谐思想,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首先就是等量齐观式的和谐,“养神”和“养身”二者不可偏废,不能忽视其中任何一端,养神和养身的结合是实现长寿的关键;其次是中和、调和式的和谐,养生不能偏执,更不能不知节制,在“养神”“养身”两方面都存在这样的要求,“忘欢而后乐足”,不唯欢乐是求才能体味知足,耽于追求享乐必然无法满足,意足者才能自得,自得者才能“性气自和,无所困于防闲”[2]299,嵇康举例说,“窦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岂非鼓琴和其心哉”[2]300。
通过上述几个方面对嵇康养生思想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嵇康养生论摆脱了秦汉以来养生思想中神仙虚无、重形不重质、形神不统一的养生弊端,尤其看重“养神”之于养生的重要性,同时提出形神兼修、身心和谐的重要养生观点,在魏晋时期的养生思想发展历程中具有显著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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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