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宋季丁先生
2016-11-04□郁岚
□ 郁 岚
怀念宋季丁先生
□ 郁 岚
宋季丁(1921-1988),原名崇祖。出生于杭州西子湖滨、西泠桥畔的宋庄。性独喜书法篆刻,少时家近西泠印社,常赴印社切磋艺事,因喜刻印、涂鸦,雅慕丁敬其人其艺,遂改字季丁。艺事从师浙江师范大学教授程二如先生,并问艺于丁辅之先生,与其他时贤亦交往颇多,艺术视野十分开阔。曾自言刻印逾万,而因家贫屡刻屡磨,存世无多。印章初学西泠八家,并取法秦诏版权量文字,秦汉印章、刻石、瓦当、砖文。乃祖富收藏,有汉砖五百方,惜抗战时尽毁于日寇之手。
20世纪60年代,患眼疾手术摘除一目,此后自号“一目”“一目翁”。书法始慕伊秉绶、赵之谦,继学锺繇、孙过庭,并肆力秦汉六朝碑版,于《张迁碑》《爨宝子碑》尤有会心,不让前贤。系中国书法家协会江苏分会会员、杭州逸仙书画社社员。
身前是“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但在他离世后近27年里,宋季丁这个名字在艺术界逐渐被认识,国际国内多位书法研究人士在不同场合表示了对宋季丁先生的敬重和关注,他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并欣赏,日渐成为收藏热点,一纸难觅,和他生前的落寞形成鲜明对比。这让人联想到古今中外一些艺术家生前寂寞、身后热闹的现象,是人们的认知水平总是要慢一拍才能抵达,还是社会接受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必然过程?
宋季丁 临索靖《月仪帖》 纸本题跋:右故人宋季丁老章草一品,蕴藉宁静,笔短意长,令人玩索不尽。丙戌夏,歌之识。
甲午岁末,一群喜爱宋季丁先生艺术的人相约澄湖之畔的瑞园,出示自己所收藏的宋先生作品,互为交流、欣赏,晤谈甚欢。其中引人瞩目的是宋家大公子宋采带来的宋先生手录《砚林杂志》和画跋、砚铭、即临章草等两册。坊间流传的多为宋先生大字作品,这两册订本则是一厘米左右的小字,极为工整秀美,封面上有宋先生自己的题签:戊申春日,季丁手书,编号85。
戊申当为1968年,是宋先生罹患癌症的第六个年头。那时,宋先生夫妇已失业多年,生活陷于困顿。可是翻看这本手录《砚林杂志》,行笔走势间没有烦躁、忙乱,也没有颓丧或怨忿之气。相反,我们感受到的是一脉天真的盎然意趣,有一种天生的优雅流淌其间,宛如美女子游春,举手投足间揖让有致、顾盼生姿,让人顿生感动。这说明了一点:生活的困顿无碍他内心的雅致。宋季丁先生的一生让我看到了:一个人内在的生活比外部更重要、有意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要放弃对精神生活的坚持,它是慰藉,更是救赎。
个人的外部生活以至于肉体可以轻易被摧毁,但精神是难以被毁灭的—当这个人具备了强大的内心世界。换一种说法是,社会的不幸摧毁了宋季丁先生的物质世界,但他又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并在其中获得莫大慰藉,获得了永生。
青年时期的宋季丁
宋季丁和韩天衡
宋季丁在湖州书法笔会上
在当时社会大背景下,宋季丁先生的不幸并非个案,无数人、无数家庭遭遇灾难、陷入困境。既贫且病,才是大折磨。而不幸之中,宋季丁先生又是有幸的。他的不幸之幸有二:一是宋季丁先生有一位美丽贤淑、坚韧无畏的夫人王静,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第二,幸好有艺术—他的精神托庇所,使宋季丁先生的内在世界生意盎然,充满了创造力。贫病交加的生活没有使宋季丁先生颓丧自弃,丰富而强大的内心让他为自己创造出另一个世界,日常生活之余,他便躲进自小浸淫其间的艺术世界—读书、写字、刻印,让心灵成功“逃逸”。
宋先生手录《砚林杂志》是如此美妙。神融笔畅,收放自如,不受环境影响,可见他的精神世界是多么丰沛饱满。宋先生很欣赏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所记叙的她与赵明诚品茶行令助学的趣事:“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宋季丁先生不也是如此吗?用情于笔墨之中,“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此间获得的是最高级的幸福。
仿佛是两个极端,越苦难,他的另一面越精彩,这也让人更加心酸。我颇为疑惑,上帝似乎是为了推动他的灵智,才加诸他身上格外多的磨难?艺术抚慰了他,他也成就了艺术。于是,今天欣赏宋先生作品的过程也成了我们审视自己内心、浇心中垒块的过程。
和先生相处的时光里,经常能够感受到先生的童心流露—童心纯真不伪,童心不会复杂,童心不会患得患失。先生遇到艺术旨趣相投的知音会心花怒放,可以“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对于自己爱重的人,则更是宽厚明亮,一心一意毫不设防。这样的人,当生活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也许会手足无措,然而正是这颗不泯的童心让先生超拔于苦难之上。
宋季丁 临《张迁碑》 纸本 1975年
宋季丁 章草二种 纸本 1974年
宋季丁 跋汉代石刻 纸本 1985年
宋季丁 篆书词二首 纸本
是否有一类艺术家,苦难和孤独就是他们的宿命?譬如深深地影响了20世纪艺术的荷兰画家凡·高。他们性格中天生有一种特别清醒又特别光怪陆离的情结,即所谓的艺术气质,导致他们与寻常人之间的沟通有了一道鸿沟,导致他们一直处于孤独之境。而越孤独,他们的心灵越往上飞升,越飞升,则越孤独,命运似乎从来不会厚待他们。宋季丁先生就属于这样一类艺术家。
那一年,当我得到噩耗,先生以特别的方式告别了世界的时候,虽万箭穿心,却一点儿也不吃惊,仿佛是一生注定,这就是宋季丁啊。我的一本笔记本上没头没脑地摘录了一段话,有一天偶然翻到,心中暗暗吃惊,这位作者的描写似乎就是宋季丁先生:“一切都仿佛刚刚开始,沉甸甸的使命还压在心头,还有那么饱满的爱没有分发,但他已不知谁是他应找的对象,人生之旅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处于一种深刻的、无从解脱的矛盾之中。他对一切感到陌生,因此他便愈发渴望,愈加努力,想与世界熟谙起来;他越是寻求,越是感到自己离人世远而距离另一个无形的世界近。”他转过身去,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经常会想起那个空洞的眼眶,“无一物中无尽藏”,深邃不见底,仿佛一口深井,决绝地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它的深处开着一朵冷艳的花。它仿佛成了宋季丁先生的一个渴望。
“是死,还是活下去?”内心深处一朵冷艳的花正在打开,他听到了这朵冷艳之花打开时轻微的哔剝声,恍若仙乐,他悲欣交集。他要启程了,是时候了,可以走了,应该走了,必须走了,走向远方,再不回头—我内心里顽固地相信:宋季丁先生对世界的告别和弘一法师是殊途同归的:悲欣交集。
戛然而止的生命不是结束,仿佛是另一种开始。宋季丁先生在他身后的作品中处处留香,梨花飘落的安静,终究胜过喧嚣,“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作者单位:苏州市文联)
责任编辑:陈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