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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钺诗选

2016-11-03

雪莲 2016年18期
关键词:阴影

钢 琴

海滨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调低沉的抱怨声中衰减

像镇定之后的癔症病人

晚报过早地送到,洗净的蔬菜

还在塑料盆里谈论价格

妻子还没回来

隔壁在放霍洛维茨,在他

刀头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轻,像被轻轻剁着的葱头

他认真地看着案板,有一次

将左手食指放到嘴边吮吸

但刀没有停

秋 日

远行者像清晨,跨过我们

在过去的路上并肩躺下的身体,并以此刻

趋向落下梦的树冠。

我们是我们尚未醒来的地方,光

是更多光在追赶的姓氏。

最早诞生的星辰,用衰老的速度读着丰饶之词。

有一天,来自隐忍的云朵的土地测量员

会说出我们互不知晓的相像。

而此刻。每面镜子,每个来自露水的公主。

我们在此刻做着关于树冠的梦,而更多

不会醒来的我们仍在落下。屋顶上,那洗着树影的

蓝得发亮的风。

冬 日

十一月,突然

他厌倦了这绘制战争的工作:

航道,铁制品,灵感般的暴力,雪片

他关掉旧式收音机,穿上大衣走向

那被晨读者的回声刨光的湖

早餐仍睡着,清洁工人拾捡凌晨的酒瓶

“今天”,有人用俄语读它

“今天”,有人用波兰语读它

他摘下帽子,等待阳光的言辞。而更多的它

正像夜晚的领航员般读着:十一月

湖水那绷起的神经

回 忆

傍晚五点。云

像撤退中的勤务兵,踏过喧嚣和拥堵

遍布的城市,递送来自阴郁的上方的消息。

他的窗子开着,刚刚亮起的灯泡在灰色天花板上

闪烁,闪烁,闪烁。——没有底片的幻灯。

他坐在窗前,感到岁月正在减重。而时间正一路小跑

像一个即将面见暴君的臣子,涂抹自己的脸孔。

五点钟,降调

1

有人在草坪上,观察一只飞在

树上的塑料袋:

来自生活的透明申请。身后

他的孩子在放风筝,高飞的纸燕子像一只鹰。

2

一封信在收发室里躺了几个星期

有一次,戴眼镜的老女人将它拿起,抚平,仔细辨认

写得并不凌乱的名字。

“你认得他吗?”她问每个经过的人。每个人都握有证件。

3

几个大学生来到半身大理石像前,对两个年份

指指点点。石头那粗糙的晦涩的眼睛

一动不动,像草坪旁还未开始夜职的路灯,看着云朵深蓝的影子

和一棵树轻轻抖动的,抖动的生命。

缓慢的狂想

1

你闭眼,荷马死去。

你闭眼,钟像被敌人攻取的城市般打开

时光轰响的肺叶

以制潮之词,宣讲月亮般的武器。

2

众神读着史诗,在你翕暗的书房里

读它们的诞生和死亡。

它们无从知道

那最致命的音乐怎样出自爱情,怎样

出自你暴烈的优雅。

3

那么多的金属曾被编年史列在你的名下

而此刻,煤

而此刻,黑如记忆的鸽子。

你梦着镜子,像梦着战死者的姓名。

4

你不语,冰在泥土之中安睡

风在树中繁殖。

来自远方的信使

拖着绿色心脏,走过你乳房般的睿智

走向那不断埋葬战争的战场。

5

这是血。这是肉体高贵的季节。

冬天的履带

正背诵那曾被你赐予的冰冷,你曾

以此废除男人们元老院般宽广的理性。

6

而此刻,你的过于温润的面容

在赞美的冰川前静默。

你的金色的只被抚过一次的眉骨

说着岁月,说着远方帝国失传的历法。

7

你睁眼,陌生的词越过一层又一层

图书馆中典籍的重量

寻找最初的英雄。像末代的王裔

突然想起先祖的姓氏,握紧

那无法言说的骄傲。

自程式的边缘

1

我离开了图书馆,许多人和我一同走着,身后

我们借还的智慧在黑暗中变得更多

像盲道石板上的条纹。更孤独,如我们

推着的无声息的自行车。

2

街道。八面玲珑的信号灯。

交通警察戴着手套,像报纸戴着真理。

末班公车到站,卸下公文包般的瞌睡,装载。

3

我回到我可以打开的房子:一栋大楼的

第十一层。我爱用咳嗽或跺脚

叫醒房门外的电灯,有时,它像单色的色子

翻动着,猜正确的钥匙。

二月暮

静听。更生之词在天空游荡,它们呈十字的阴影

偶然掠过

湖面上的铁丝——一则警示公告

绑在那里,用冰的困倦的眼睑说:危险。

岸边,有低矮的不知名的蘑菇在和树桩抗争

像唱诗班里

厌倦了神父教谕的学童。

下午四点。推开阳台的门,静立着,你

倾听远处年迈而幼小的声音。

那里,陌生的语言在“秩序”这个词中行进。

学校围墙背后,呼吸,闪动的音叉:

你越过漆成蓝色的车棚聆听它们,越过阳光的被单。

太远了,那些认不出名字的枝条似乎在走,在

风的缓慢的推送下。

色彩,像自行车后座上的孩子。

而身后:房间,更具体的阴影。你听到那里

冬耕的书架正鼓动窗帘,数着光

像不安的劫持者

或者,幼稚园门口过于惊异的真理督察员。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烬,一块阴燃的煤,你如果拨一拨它,它就会重新燃烧起来。——约瑟夫·布罗茨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

天赋的不朽,如天赋的诚实,不能使你

像历史一般长久沉睡于无人问津的旷野,或者

使你更长久地苏醒。它们更像是

树脂,金色的阴影,在橡木般倾覆的岁月中。

而我早已学习了黑暗,那迷人的质量。

我也学习了你的肺和喉管

学习在冻土中辨认你,——像帆

在倔强的船桅上,在盐中,辨认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马,茂盛的沙滩,致命的战争和你源自希腊的爱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来此寻觅玩具的孩子;

而它们是词,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们就从命运线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听到脂肪和靴子的声音。我要告诉你:奥维德

这里仍然叫做沃罗涅什,伟大的帝国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严,而你肿胀的木头

正在它的内部,变得更黑。变成煤。

关于沉默的讲座

——致吾师

我在冬夜的眼睑上坐着,在十二月

那略多于虚构的寒冷里。

有人打开你面前的茶叶和录音机:

阴影仍然嘈杂。却更轻薄,也更具体。

你面前,听众穿着厚重的时间,和他们

拥挤的孤独相互偎依。尽管

“明天”——我听到身后,有情人对情人

说着:这久远的语法。像说着历史。

而你的话语是蝉蜕,是时间被脱下的外衣。

它知道:它无法阻止它自身的沉默。

一如这首诗的完成,无法阻止真实那

坦克般更久远的真实。

历史。十二月的骨头。指南针上

等待安静的铁。有人将它拨动,试图

找到一百年前革命诞生的地方

而昨天刚刚诞生的爱情却在胸口跳动不止。

这场讲座持续了多久?我该怎么办

如果死者的寿命比你述说的更为长久?

——无人回答,只有年龄

在我缓慢生长的生活中,把年轮挤在一起。

旧式录音机发出钝涩的声音,停住

一个年轻的学生跑去拨弄它。

你挥一挥手,掀开茶杯。有人站了起来。

窗外,黑色的雪也正在升起。

吃着时代冗长的低语

吃着时代冗长的低语,我并没听到:

闪电已经散去。天空中狂热而天才的士兵

正计量死的距离。

房门紧闭。光的蛋清被喝得半醉的蚊虫搅拌。

我在日记的中途迷路

被遗忘的纸烟在烟缸中燃烧,烧它瞌睡般的味道。

但寒冷在增强。它的透明的重量像水龙头

那令人不安的滴淌。

打开窗。空间瞬息向外奔走。世界像溺水者

从夜晚的城市爬出——

伞骨,哮喘的下水道,玻璃和铁的鼻腔,钢琴抖颤的琴键;

它们读着时间如我读着时间那傲慢的语气

尽管有人正在此刻诞生,听到祝福,像听到祝福遮掩的宿命。

我站在窗前。探出身体:潮湿新鲜的恐惧。有那么一会儿

几乎能听见窗玻璃的阴影像医院门前的草坪疯长。

我能听到传记翻动的声音;时代的低语

在它自身的孤独中学习不朽,当更孤独的荒蛮的战场

落下。我望见遥远的光

在优美的柏油的灵魂上移动。更远处

是那无法望见的墓地,被睡梦环抱,邀请我进入

它黑暗的阵列。

暗之书(或论历史)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静淑苑

——仿友人

1

二月,他在下午醒来,家人

正在洗刷碗筷。

他穿好宿醉后的脸,检点布钱包中的纸币。

而夹层中的证件照片正将他遗忘。

2

他吃面,在农历正月疲倦的午后。

过多的辣椒和香菜

使他咳嗽;他突然想起,曾在小学校园里

被敌手按在操场灰土上的味道。

3

风从东边吹来,让他以为这是春天

但一阵更强的风使过街天桥上的小贩慌乱

匆忙——压住零钱和帽子。

风。那穿过看不见的生活的重量。

4

但阳光照耀如初。

他移动移动着他的阴影,在稀薄的广场上。

有人叫他,他抬头,四处寻找

高音喇叭:似曾相识的失物招领和死亡。

那些树

而这里是生着锈的黄金。我们

在遗忘的重压下紧紧拥抱昨天的词,像青铜

拥抱命运冷却的模子。

我把呼吸过你的岁月命名为果实

昨天,我们曾在它的身上取得苹果和杏仁。

而你来自雪和寂静本身,死是你钟爱的词。

尽管此刻你并不记得

花朵,——那过晚苏醒的语法,短暂柔软的过去

曾在我们漫漫黑夜的国度里开放。

此刻无人醒来,野兽彻夜舔舐自己的伤口。

你睡了,在北方寻找黄金。梦将你的阴影拉长。

如同果实:一场关于过去的战争落下——

残冬之鸟在你的怀里歌唱。

【作者简介】徐钺,诗人,酒徒。1983年生于山东青岛,2001年考入北京大学,2015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于北京某高校中文系任教。写作诗歌、小说、评论等,2008年获“未名诗歌奖”,2010年出版小说《牧夜手记》,2013年出版诗集《序曲》,2014年获《诗刊》“发现”新锐奖及《星星》“年度诗人”奖,出版诗集《一月的使徒》。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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