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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空间与思想证言

2016-11-03叶隽��

社会科学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学术德国文学

叶隽+��

〔作者简介〕叶隽,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100732。

就汉语学界的德国文学研究而言,虽然我们自蔡元培改革北大时代就有了自觉的学统建构意识,德文系甚至也培养出了日后对该学科具有重要贡献的商承祖、张威廉、冯至等先生,但至今为止,恐尚不能说形成了良好的学统;而学术之所以能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则端在学者使命之自觉,伦理意识之坚守,现如今高校中人动辄拼抢项目、蜂起争利,等而下者甚至密谋于室、纵横捭阖,功夫尽在诗外,败坏的不仅是一人一校之声名,更是一代学风之正统。其中虽有客观制度环境之压力,但学统之彻底毁败,学人之不知自律,则犹其发端之尤者。方维规教授早年出身于德语科班,日后负笈留德,长约20年,可谓浸润其间焉。这种跨学科经验,使得他的学术气象有不同于常规者,表现在概念史、比较文学形象学等领域都有所拓展。可是值得高兴的是,方维规并未忘却其出色当行,这部《20世纪德国文学思想论稿》所展现的对于德国文学本身的兴趣,就值得关注。

在比较文学领域里,方维规教授以其博士论文《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1871-1933: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而颇受关注,此书未曾译成汉语,故此汉语学界多不知,但其对中德文学研究的意义来说,实有发凡起例之功,而非常人之所及。后又读到他惠赠的《文学社会学新编》,虽是教材体例,但却是出手不凡,很能见出背后的学养、思路与见地。归国后致力于概念史的推广,虽是舶来之物,但却也自有其辨识西学之后的采掘之功。

《20世纪德国文学思想论稿》分为三编,与其说类于专著,更近于论文集。第三编“著名作家美学思想新探”,纵论托马斯·曼、布莱希特、伯尔、格拉斯四位作家的美学思想,因作者本非专攻,故虽不乏己见,其实略落窠臼,见不出太多新颖之处。但前两编,则对国内学界,颇有贡献,第二编讨论“德国‘接受理论合考”,在世人熟知的“接受美学”之外,同时也凸显民主德国的“接受理论”,譬如原东德科学院文学史研究所所长瑙曼(Naumann, Manfred)的“交往美学”(Kommnikationssthetik),就确实值得重视。此意虽张黎、范大灿等前辈学者已有所揭示,但此时重提,仍有其特别意义。1990年代以来我们对东德文学太过轻忽,这是学术上的短视。第一编则是此书之重头戏,对“德国‘文学社会学思想”的讨论,确实能见其别出手眼,也是德文学科的学者当引以为愧的,从许京(Schücking, Levin Ludwig, 1878-1964)的文学趣味社会学谈起,追问“究竟是谁能够体现时代?”确实有振聋发聩之效,之后介绍默克尔(Merker, Paul)的“社会文学方法”、科恩-布拉姆施泰特(Kohn-Bramstedt, Ernest)关于“社会阶层与文学种类的对应”、菲托(Viêtor, Karl)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生活社会学”、罗特哈克尔(Rothacker, Erich)的“历史存在与艺术风格的变迁”、洛文塔尔(Lwenthal, Leo)对每种文学都能做的“社会学阐释”;再重点讨论卢卡奇、豪泽尔(Hauser, Arnold, 1892-1978)、西尔伯曼(Silbermann, Alphons, 1909-2000)、阿多诺(Adorno, Theodor W., 1903-1969)、本雅明诸君的文学社会学思想,虽然并非系统性的面面俱到,但确已是精彩纷呈、多元相错。尤其是在汉语学术语境之中,我们对德国理论家的原创思想还很缺乏整体与细节把握的背景下,此书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诚如作者的夫子自道:“当一切已成往事、已被写进我们的接受史后,有些理论(或曰其关键环节)似乎从来没有被真正弄懂吃透。”〔1〕别的不说,就以我甚感兴味的学科史与学术史为例,接受美学如雷贯耳,但细加考究,其实我们就了解得很不充分与全面,完全有新做和大做的必要,这且按下不表。

那些星光闪烁的德国现代学者,作家在此书中有一交集,仿佛是智性空间的诗化思语,虽然在章节安排中往往各自一尊,但潜意识中其实有一种难以回避的内在对话,譬如已被作者揭示的东德接受理论对康斯坦茨学派的质疑,譬如其与卢卡奇、布莱希特等马克思主义文艺传统代表者的深刻思想关联等;但也有一些是可以进一步开掘的,譬如说托马斯·曼“艺术是思想光照下的生活”,这种诗性美学之思的阐发如果放置在学院派的理论思维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观照呢?文学社会学是否有可能对此做更好的解释,或引为资源呢?问题的提出,或许正是创造的开端,譬如张辉教授同样关注德国文学与思想史问题,认为“对什么是‘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等核心问题的关切,在更高意义上使我们得以超越古今、打破‘时代精神和地缘政治的局限。”其实是颇有启发的,这也符合作者的思路:“一般来说,不是为功利而著书立说的人,总想有点建树。这是笔者希望而又不敢希望的奢望。我知道自己学力有限,更知创见之难。本书的一个追求是,多介绍一些中国学人以往研究中还未涉及的东西,或者将有些问题说清楚。”〔2〕作者显然是知学之人,这种谦虚掩盖不了本书的贡献,后者显然是做到了;但我还是希望作者悬的更高,不但有绍介之功,更有创见之明。若不仅以德国文学或美学为限,联通其既有的概念史、汉学史、比较文学研究,则当更可有所发明。

德国汉学虽然在欧洲学术界属于“后来者”,但其实传统不错,并非如一般所言那样不堪。我甚至认为福兰阁、卫礼贤、佛尔克三君所构建起的德国汉学传统有其特殊贡献,可视作欧洲汉学的副线结构,即与作为主流的法国汉学相映成趣、相辅相成;但德国之传统似乎更重本土资格,1950年代以来,似乎更缺乏对外国学者的包容性,故此他们对主流学界的技术资鉴可圈可点,但在学术精神层面则乏善可陈,甚至日益退化。方维规教授浸润德国汉学圈多年,其教授资格论文《觉醒与反抗时代的自我认识:中国现代文学1919-1949》(Selbstreflexion in der Zeit des Erwachens und des Widerstands - Moderne Chinesische Literatur 1919-1949)独标一格,名声在学术界自然流传,可谓是“通中亦通西”的;但需要追问的则是,他对德国原初之学术精神究竟有多少体会,并能将其展化为自家的学术资源,这貌似离题颇远,但却是核心问题。“买椟还珠”还是“探骊得珠”,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留学作为一种求知于世界的方式,其对人类文明演进的贡献怎么高估也不过分;仅就中国留学史而言,近代以来各种文化建设事业离开了留学生几乎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我想留学生的重大意义,其实绝不仅仅是做一个转介搭桥的“中人”,而更应处于文化间交互侨易的关键点上,他们应是新轴心时代的创造者!留德学人自来有良好的学统意识,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更与德国学术精神密切相关,蔡元培、王国维、陈寅恪诸君可谓其中代表,他们的学术养成,无论是否曾“亲历德国”,但都有“精神漫游”的气质在,与德国结下不解之缘,甚至我们可以认为:“德意志文化在现代中国文化思想中留下深刻印记”。〔3〕但若转观现实,则颇颓然,在精神气的确立方面,德国学术日益失却主心骨,仿佛是因为全球化时代谁都难以避免的“美国病”,曾被视为人类文明、学术和思想中心的德意志,其当代学者居然也多半以赴美为荣。所以我们一方面慨叹“洪堡精神今安在”?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反省自身,究竟什么才是一个学人应当立身和担当的基础?

我至今颇感疑惑的一个问题是,在技术和精神层面,我们是否有必要做出区分。因为貌似一清二楚的界限划分,其实很难回避相互关联的“六度原则”。而且文明结构的一体性其实也是有规训意义的。说到底,治学虽然也是一个手艺活,但却也不能完全否定其精神气儿,因为治学与为人,其实相辅相成,须臾不可分割。没有“那一碗精神酒垫底”,或者在如今功利至上的大潮下,已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精神境界的存留,对于个体或许只是身家性命的一种支柱而已,但对一个国族和集体而言,却是可以远行持重的“灯塔”所在,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一个个体的言行风范,其实也可能关乎到一个民族、一个共同体乃至大世界的“盛衰兴替”。这正是纯正学人如陈寅恪那样坚守“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价值所在,其所可以标示的文明史意义怎么高估也不过分。因为他表征的绝非一个个体或一个家族,而是这个民族可以屹立的精神的高度,而这样一种尺度的存在,可以让全世界的万万生民都可以品藻钦敬,让后世代的子孙来者都可以景仰崇视。陈氏云:“间接传播文化,有利亦有害:利者,如植物移植,因易环境之故,转可发挥其特性而为本土所不能者,如基督教移植欧洲,与希腊哲学接触,而成欧洲中世纪之神学、哲学及文艺是也。其害,则辗转间接,致失原来精意,如吾国自日本、美国贩运文化中之不良部分,皆其近例。然其所以致此不良之果者,皆在不能直接研究其文化本原。”〔4〕此语之得失姑且不论,但直接传播文化确实非常必要。有之,方维规可当其任也。因为作为人类文明史上辉煌的德意志民族,其知识和思想宝库中的玉石翡翠、珍珠玛瑙皆不可胜数、甚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像方维规这样的筑渠者无疑是值得尊重的,因为他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将那个巨大的水源向中国引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于任何一个能自我创造的国度来说,“筑渠引水”都始终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而且永不止歇;对于仍在崛起与复兴过程中的中国来说,就更是如此。他有言谓“有侨必易”,德国文学思想这盘大活水,在东向侨动之后,不知将会发生怎样的易变?而其中像他这样的中介者作为第三维的介入,又会激起怎样的波澜?设若如此,则理解德国文学思想的东渐过程,则又似不仅关乎现代中国的西学资源而已了。或许正像莱布尼茨所言:“全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和最发达的文明仿佛今天汇集在我们大陆的两端,即汇集在欧洲和位于地球另一端的东方的欧洲——支那(人们这样称呼它)。我相信,这是命运的特殊安排。大概是天意要使得这两个文明程度最高的(同时又是地域相隔最为遥远的)民族携起手来,逐渐地使位于它们两者之间的各个民族过上一种更为合乎理性的生活。”〔5〕这条通道不就是丝绸之路嘛,丝路连接的表面上不过是器物文明和贸易交流,但其本质更是一种制度接触和文化侨易的过程,其体现的或许正是德国知识精英所提出的世界理想:“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6〕方维规在中德诗性与知识空间的不断努力,恰似为这世界文学的理想时代写下的思想证言,如谓不信,且留此书为证。

〔参考文献〕

〔1〕〔2〕前言〔M〕//方维规20世纪德国文学思想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

〔3〕单世联.中国现代性与德意志文化:上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61.

〔4〕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3.

〔5〕莱布尼茨.《中国近事》序言:以中国最近情况阐释我们时代的历史〔M〕// 〔加〕夏瑞春编.德国思想家论中国.陈爱政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3-4.

〔6〕〔德〕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13.

(责任编辑:潘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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