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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文东失败主义美学思想分析

2016-11-02程勇真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6年7期

程勇真

摘 要:失败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敬文东思想的根本路向及思想图景的基本色调,并构成其文学批评的独特视野。在敬文东看来,失败主义应该成为当今人们亟须关注的哲学主题。敬文东的失败主义美学思想充分地体现在他的艺术观念上。敬文东强调失败主义不仅仅是为了追求文学目标的实现,更是为了抵达社会和政治的最高目的,即最大的幸福、公正和正义的实现。

关键词:敬文东 失败主义美学 用文字抵抗现实

作为当今一个新锐的文学批评家,敬文东无疑是令人瞩目的。他的敏锐、冷静、对事物及文学本身的明彻洞察和分析,都使得他的文学批评实践活动卓然众人。但欲要深刻体察其思想的精髓之处及其文学批评的真相,就必须要了解构成其思想根基的失败主义。可以这么说,失败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敬文东思想的根本路向及思想图景的基本色调,并构成其文学批评的独特视野。研究敬文东,失败主义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下面,我们就以《用文字抵抗现实!》为个案来探讨影响其文学批评的失败主义美学思想。

《用文字抵抗现实!》是敬文东先生的一本自选集,亦是作者近些年来的思想精华所在。全书由三部分构成:批评实验、访谈与演讲、丰益桥笔记。本书不仅鲜明体现了作者独具个性的批评风采,且典型表现了其失败主义的价值取向。

在敬文东看来,失败主义应该成为当今人们亟须关注的哲学主题。因为他认为,千百年来,人们已经拥有太多关于成功的哲学,关于失败的哲学却严重阙如。什么是成功哲学呢?在他看来,“成功哲学是强人的哲学,它和幸福、公正、正义无关,甚至骨子里就是对幸福、公正、正义的坚决否定。”[1]240失败哲学则强调对颓败人生、边缘事物的深切理解与同情。为了让人充分体认充满缺陷的人生,维护“失败者可以失败的权力”,敬文东极力提倡失败哲学。

无疑,敬文东自己就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他厌弃成功主义,鄙薄偶像和强人,自觉疏离一切宏大而可疑的叙事。在文中,他多次宣称自己就是一个“渺小主义的崇奉者”(《<后天>双年奖获奖感言》),一个可疑的“颓废主义者”(《颓废主义者的春天》),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作为读者,我们丝毫不怀疑他的这种自我身份认知,失败主义也许就是抵达其思想核心的逻辑起点。

当然,敬文东所说的失败主义,并非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失败,更是时间和命运意义上的失败。对此,他这样解释说:“我们出生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不是笑,是动人的哭泣——笑和欢快的歌唱是后天习得的东西。这个简单的事实,刚好是一个极好的、令人心生寒意的隐喻:它喻示着我们必将遭遇的失败,预示着我们当中某些敏感的人窥见失败后获得的深深的绝望感。”[1]43敬文东把人生的必然颓败性做了一个隐喻性的理解。他认为,人类的失败在本质上是始源性的,从一开始就预示了结局的悲怆性。他还认为,失败与时间、死亡具有内在的同一性,因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人的最大宿命或许在于:面对不败的时间,唯有自动服输才是智慧的唯一来源,因为生而为人——这个‘终将一死的可怜虫(爱因斯坦语)——必将认领他最终的失败,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所谓人定胜天,除了在虚妄中给人鼓劲外,只是人的狂妄和智慧的丧失,因为一切东西最终都注定不是我们的……”[1]47敬文东把失败和死亡作为了人类必然性的命运,认为它们先验地内在于我们的生命。唯有深刻地体认到这一点,并坦然接受,我们方有可能最大程度地接近智慧,认识到隐藏在事物内部的秘密真相。

敬文东为什么要赋予失败如此重要的哲学地位和美学价值呢?在敬文东看来,失败既然是人类基本的命运状态,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图景,那么,我们唯有对失败保持谦逊的态度和足够的敬意,才有可能体认到生活的真相,接近事物中的伟大部分,即“那些散落在事物深处的精华部分。”这在一定意义上不仅表明了敬文东苏格拉底式谦卑的人生态度,且表明了敬文东真诚的人民立场。当然,这里所说的人民,是在审慎的意义上说的,没有狂热的政治色彩,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底层意识和民间立场。敬文东身上的“渺小主义”气质是非常明显的。

敬文东的失败主义美学思想充分地体现在他的艺术观念上。

对于敬文东来说,即使是艺术,本质上也是对失败的书写和展示,与失败主义美学密不可分。他这样说道:“说穿了,所谓艺术,就是揭示我们必败的人生真相,艺术也只能是失败者的最后堡垒、最终的栖身之所,不是成功者的装饰物和战利品。”[1]41他甚至认为,在一切文学表现中,只有失败才是最伟大的主题,是人类最高级的智慧形式。并进而把窥见失败与书写失败,作为一个诗人成其为诗人的“秘密通道”。在敬文东那里,失败几乎是一切文学写作的根本起点,是一切文学表现的伟大对象,且是我们获得启示和神秘力量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敬文东不仅把失败作为了诗歌表现的基本主题,更把失败作为衡量诗歌成败的关键因素。他说:“失败是量度诗人的一个重要指标。对失败采取何种态度,决定一个诗人境界的高低。说到底,诗歌最终凭借的是境界,是高迈的境界,是更高迈的境界,而不是一切别的事物。”[1]45敬文东把失败作为了评判诗歌的重要指标,而不是以胜利和光荣作为诗歌最终的价值指向。这种“渺小主义”的人生态度和审美态度显然与曾经流行于我国的英雄主义风格截然相悖。英雄主义文艺大都具有严重的乌托邦情结,往往标举崇高精神,失败主义则常注目于人生的罅隙处、黑暗处及苦难情节。

敬文东还把失败与诗歌的境界问题紧密相连,认为诗歌境界的高低与诗人内心的丰沛、对失败采取的态度相关。这一点显然与传统诗学强调诗歌境界的虚实相生性和情景交融性不同,从而把诗歌提升到了人类精神的哲学高度予以审美观照。

以失败作为艺术的评价标准,从而使敬文东与阿多诺的文艺思想具有了一定程度的共通处。阿多诺认为,艺术在根本上不是颂歌,不是对虚假的意识形态的肯定,而是以真理性内容为鹄的,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否定和抵抗。艺术也只有从否定性的维度出发,才能使人认清生活的本然状态,并给人以真理性的启示。敬文东所言的失败与阿多诺所说的否定当然不是同一概念,但他们在提倡以一种非肯定的方式进入艺术世界上是相同的。

正是基于对失败主义美学思想的自觉认同,敬文东的文学批评视角往往是独特的,谦卑的,充满了对微小事物的特殊敬意与温情。在《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中,敬文东充分地表达了他对古老的、有生命意味的、处于前现代文明的高山民族及文化的热爱与尊敬。他以赞许的口吻谈到了万物有灵论问题,坚信肉体内蕴有真理的意味,并特别表达了他对自由、尊严及“最大公约数的世界”的无比敬意,以及对权力、无神论、科学主义、欲望哲学的警惕。《“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则表现了作者对城市文明不断侵袭乡村文明的无比担忧与痛心。作者认为,城市与乡村作为两种不同的文化存在形态,它们各自培育出了自己独特的时间形式与美学观念。“循环往复”是乡村特定的时间形式,在价值上它“只强调仅仅存在于过去的美好。”[1]30城市孕育的时间形式则指向未来,进步、科学、发展是它的关键词,“它一维而线性,笔直、单纯,渴望直线运动,不认可祖传的时间形式固有的猫步(catwalk)特性和恍惚特性。”[1]31通过对线性时间维度的否弃,对不断回返始源行为的赞美,敬文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乡村文明。在《诗歌剪影》中,作者显然对以革命为核心的国家主义美学持保留态度,对表达个人情感与欲望的个人主义美学抱以同情,甚至对颓废主义美学亦怀有深沉的眷恋与爱意。所谓颓废主义美学,按照作者的说法,即对卑微的、颓败的、伤感的事物的热爱与同情,即蔑弃一切所谓的“大词、大词所指称的事物以及填满大词全部空间的事物。”[1]54“枕在头上的雨水散发出的回忆”、“被忍住的欢乐”,以及“容易破碎的青春”等,这些细微幽暗的事物,都是颓废主义诗歌热衷表现的对象。在《颓废主义者的春天》一文中,作者更对颓废主义者做了进一步的界定。他认为颓废主义者大都是一些“坚决拒绝他的时代”、行走在社会边缘的“骨子里的失败者”,是穿行在众人之中的“隐士”,他们共同的特征是鄙视高歌猛进的进取和虚假的成功,并在无边的颓废和放纵中,发现“美和人生的意义”。这一点,作者大概受到了本雅明和波德莱尔的些许启示。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笔下那些城市的游荡者,大多内心充满了骚动与激情,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混迹于人群,沉醉于对四周颓败的一切做一种寓言式的观察,幻灭、苦难、骚动、废墟……这些瞬息变灭的事物往往使他们获得一种惊颤性的人生体验。[2]敬文东笔下的颓废主义者兴许就是本雅明游荡者的形象变体。

固然,作为一个失败主义美学的信仰者,敬文东无疑对一切宏大的事物都抱有必要的怀疑与警惕。成功、胜利、偶像、乌托邦、权力等,都使他陷入深深的怀疑。在《格非小词典或桃源变形记》中,通过对格非三部长篇小说的深入分析,敬文东充分揭示了乌托邦社会的虚幻本质及灾难特性。文中有这样的话:“桃源梦满足了人性对幸福的想象,但十分吊诡的是,人性又从不愿意接受一个死水一潭的社会,而桃花源——它无疑是桃源梦的现实化——恰恰是静止的、不支持任何速度的理想性空间。”[1]73敬文东对乌托邦的态度无疑是否定的,没有任何盲目的热情与敬意,正如波普尔对乌托邦的认知。波普尔认为,理想的天国在本质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在现实政治中实现。甚至,任何在尘世建造天国的努力最终都只能通向地狱。

在《我喜欢的……》一文中,作者直接宣称:

“我喜欢各种伟大学说的破产。

我喜欢各种冒牌的英雄必然要露出的各种型号的马脚。……”[1]209-210

一切表面伟大而虚假的事物,在这里都得到了无情的戏谑与嘲讽。甚至,作者直接否定了文学的宏大社会功能,坚信文学只是个体灵魂的自我表达,是幽微内心的深沉诉说,没有什么其他更形而下的追求。在作者看来,文学存在本身,即是一种伟大的事实。

但我们如果因为敬文东的失败主义美学思想而由此贬抑他的文学批评活动,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敬文东的失败主义美学思想固然是伤感的,缺乏伟大的激情,但他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思想向度进行思考而已。对我们,他毫不吝惜地指出了面对失败和绝望的侵袭时,我们应该如何使自己获得拯救。他说:“……从任何一个角度说,爱都是失败和绝望唯一的解毒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绝望和爱必须连为一体,否则,我们就无法活下去。”[1]43敬文东最终把爱与悲悯作为了人类自我获得救赎的希冀与途径。正是基于内心最深沉的爱,他才说:“写作不是为了炫耀技巧和学识,它在本质上是悲悯和宽容,是赞美。”[1]45

敬文东由此把赞美诗视为最美的诗歌,因为在他看来,“再没有比感恩和赞美更接近于诗歌的本意的东西了。”[1]59在失败主义的思想氛围中,敬文东最终从黑暗和绝望中看到了爱和希望,这不仅是对诗歌本质的最高认知,也是对人生最宽容的理解。

从失败主义的美学思想出发,敬文东没有走向悲哀与绝望,而是走向了爱和宽容。也许,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说,敬文东强调失败主义不仅仅是为了追求文学目标的实现,更是为了抵达社会和政治的最高目的,即最大的幸福、公正和正义的实现。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公共知识分子的义务,就是要不断生产关于幸福、公正、正义的内涵,并将它贡献给人民,并使用这样的内涵批判那些否定之物;尽管这种知识归根到底是些关于缺陷和缺失的知识,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值得我们的人文知识分子世世代代对它进行生产。”[1]240这样,从失败主义美学思想出发,敬文东不仅走向了诗歌正义,也最终走向了社会正义。

敬文东的文学批评不是一种狭隘的、拘囿于文学文本的批评,它有力地溢出文学文本的有限疆界,走向了自身以外的广阔地带。社会、人生、政治……都带着尖锐的锋芒与色彩,闪烁在他思想的目光所及之处。尤其是失败主义的美学视野,极大地赋予他的文本以谦卑的姿态与他者想象力。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说敬文东不仅是一个虔诚的文学信徒,更是一个社会道义的守护者。

参考文献

[1] 敬文东.用文字抵抗现实![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

[2] (德)本雅明,著.张旭东,魏文生,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74—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