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主题下的“对体”与“轴心”
2016-11-02张执中
张执中
摘 要:本文借用米勒的重复理论(重复是既相互对立又互相缠绕成一体),对西游记中“黑熊精”形象的“重复原型”进行了一个考察,发现其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熊王阎婆梵在形象和行为上都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另外,围绕着黑熊精的人物关系,笔者认为黑熊精其实是三位主人公的形象对体,也是串联小说中“三教”次主题的一个轴心。
关键词:西游记 黑熊精 阎婆梵 三教关系 对体
一、异域主题的“重复”:黑熊精形象来源考
黑熊精(即“黑风怪”)是唐僧、悟空师徒二人取经途中遇到的第一个构成真正阻碍的妖怪,悟空甚至借助了观音菩萨的外力才将其收服(双叉岭寅将军太弱,鹰愁涧白龙被收服,遂不算入阻碍行列)。黑熊精主要出现在《西游记》文本的第十七回“观音院僧谋宝贝,黑风山怪窃袈裟”和第十八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服熊罴怪”中。下面笔者将对黑风怪的形象做一个来源探究。
关于孙悟空的形象,近人大多认为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无支祁和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哈奴曼形象的结合体。但也有学者强调《罗摩衍那》并没有译成汉文,对汉族作家(西游记的作者)影响不大。而季羡林先生则认为《罗摩衍那》虽然没有完整的、直接的汉文译本,但是在古代的汉译佛经当中多有留下痕迹①,如:《杂宝藏经》第一卷第一个故事,《十奢王缘》(十奢王与《罗摩衍那》中的十车王音近);《六度集经》第五卷第四十六个故事,其中有猕猴助战,二王还山等类似《罗摩衍那》的情节。所以,《西游记》的创作受到印度史诗的影响不是没有可能的。这给了笔者启发,或许黑熊精的形象也与印度史诗有着某种关系?《古代印度神话》一书中有记载:
阎婆梵(梵文Jambavat)
阎婆梵是古印度神话中的熊王。据说,太阳神把一颗极为珍贵的宝石(“湿耶曼陀迦”)送给娑陀罗吉陀,后者因害怕黑天抢走宝石,又把它转送给兄弟波罗湿那。相传,佩戴者如行善,它可予以佑护;如作恶,则导致死亡。波罗湿那果然被一狮吞噬。口含宝石的狮子碰上了熊王阎婆梵,又为阎婆梵所害。波罗湿那突然失踪,人们怀疑是黑天为夺宝石而将他杀死。黑天率众四处寻找波罗湿那,发现他已被狮子吞噬,狮又为熊所杀。黑天追到阎婆梵的巢穴,二者展开一场激战。直到第二十一天,阎婆梵甘败下风,交出宝石,并把女儿阎婆能提献给黑天。后来。他曾率熊军帮助罗摩攻打楞伽城②。
阎婆梵作为“熊罴”的形象还曾出现于苏联人埃尔曼、捷姆金所改写的《罗摩衍那》中:
强大的哈奴曼驮着我,就像因陀罗的坐骑——伊罗婆陀天象一样。鸯伽陀驮着罗什曼那。让熊王——强大阎婆梵以及猴子首领须私那吠竭达哩中殿后③。
回到《罗摩衍那》的文本中来,阎婆梵作为哈奴曼的得力助手而存在,似乎与《西游记》中的人物关系(孙悟空与黑熊精是对手)有所矛盾。其实不然:第一,在《西游记》中熊罴精与悟空大战两次,不分胜负,有着强劲的实力,得到了悟空的肯定:“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儿,只站个手平。”④222;“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沙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④221。”可见,熊罴精与《罗摩衍那》中的熊王一般,都有强劲的实力,拥有着做同伴的实力,这与西游记中的大多数妖怪是不一样的,甚至比后来加入的沙僧、猪八戒的实力还要强。
二、熊罴精形象的文化内涵
熊罴精的文化内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其作为主角“对体”所体现的一体两面的辩证观念,其次是其“朋友圈”(包括白衣秀士、凌虚子)所透露出作者对“儒释道”三教与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思。
(一)作为“对体”的熊罴精
所谓“对体”(The Other)指的是主体的另一面(不一定是反面),是对主体的一种“重复”(这种重复既是有基础的,也是无基础的),用希利斯·米勒的话来说就是:“重复是既相互对立又互相缠绕成一体⑤”,将米勒的重复理论运用到文学批评中就是 “异质性假说”(the hypothesis of the heterogeneity)。所谓“异质性”指的就是两种重复并存,又互不相容的事实。“异质性假说”的前提在于违背了逻辑的基本原则:非矛盾律,A或者非A。一般来看,一件事物要么是A要么不是A,但是主体与对体的关系却并非如此,主体与对体既显得互不相容,但它们又存在一定的共有基础。黑熊精与金池长老、观音菩萨、孙悟空都是对体与主体的关系。
金池长老和黑熊精之间是“人”与“妖”的对立,而享有的共同基础是“贪欲”(将黑熊精的“贪”放在作为取经路上的第一次真正阻碍,可能也有佛家破除“三毒”——贪嗔痴的意味在),而且两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书中已经有所显现,这表现在黑熊精得到袈裟后还派人送请帖去邀请长老(虽然这个情节漏洞百出,除了推进故事发展,促成孙悟空第一次伪装的功能以外,不得不说是个败笔),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而事实上金池长老能活这么久,与黑熊精也不无关系,院主说:“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傅讲经,它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由此可以看出,金池长老和黑熊精还有共同的爱好,都热爱佛法(讲经),且都对象征佛法的宝物——袈裟,产生了占用的念头,一方面这是一种贪欲,但从侧面来看,这不证明了黑熊精作为了取经候选人的可塑性么?毕竟对佛法有如此兴趣的妖怪已经不多了。
熊罴精和悟空是“熊”和“猴”的对立,也是“正”与“邪”的对立,看起来完全没有共享的基础。其实不然,在前文所提到的《罗摩衍那》中,作为印度神话中熊王之名的“阎婆梵”居然被用在了一只猴子身上,“熊”的身份和“猴”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又交织在了一起。而且,熊罴精与悟空都受到了箍圈束缚,这说明它们本性并不坏,只是需要管教。从这一点上来看,所谓“正”与“邪”的对立好像也站不住脚了。
黑熊精和观音菩萨的对立,是“妖”与“菩萨”的对立,然而这样的一种对立在菩萨的话语中似乎又变得纠缠起来:“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这一方面是佛家空观的体现,又加上了中国禅宗“顿悟”的意味:“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说食不饱。悟到了便得道,悟不到便亦凡。观音菩萨所说也是这个道理,黑熊精缺乏自我顿悟的能力,所以需要借助外力进行开导(禁箍圈),而它一旦悟道之后,便成为了看管观音菩萨后山的守山大神(观音前山/熊罴后山恰恰形成对立,然而又纠缠在落伽山这个整体之中)。这是菩萨话语的第一层含义。第二层含义是,黑熊精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失去了成佛的机会,因为黑熊精的贪念,使得他盗取了袈裟,从而被剥夺了作为取经人的资格,最后这个机会被半人半妖的沙僧攫取了,所以沙僧成佛而黑熊精还只能是一个守山神。这也是一念之差造成的菩萨、妖精的区别了 。
从宏观的层面来讲,整个故事的结构也是围绕着一个动作的“重复”而展开——偷袈裟。金池长老偷了唐僧的袈裟,黑熊精偷了金池长老的袈裟,孙悟空偷黑熊精的袈裟,每一次偷袈裟又成为前一次行为的“对体”(既有相同的偷窃目标,又有不同的偷窃手法、目的)。
(二)作为三教“轴心”的黑熊精
在西游记中,黑熊精的核心“朋友圈”有三人:金池长老、白衣秀士、凌虚子。其中白衣秀士是一条白花蛇怪(有趣的是孙悟空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曾化作白衣秀才的形象与唐僧相遇,不过此时的白衣更多是僧侣的象征),凌虚子是一只苍狼,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蛇蝎心肠和狼子野心之类的性格。而金池长老则是“贪欲”的象征,它的贪不但体现在对具体的袈裟的迷恋,还体现在其对世俗生命的迷恋,这对主张超脱尘世,离开苦海,追求的清净的僧人身份构成了一重反讽,而作为“对体”存在黑熊精所显露的“雅痞”却反而更像僧人,这构成了第二重反讽。
白衣秀士的称号很容易让人们想到《水浒传》中那个嫉妒心强的“白衣秀士”王伦,但从宏观的层面看,白衣秀士其实是当时儒家读书人的象征(在中国文化中,科举尚未及第则称为白衣,在异文化中,印度僧侣常穿缁衣,而称僧侣以外的人为白衣)。凌虚子作为道士的象征没有疑义,金池长老和黑熊精这一对“主对体”构成了佛教的象征(一人提供形象,一人提供行为),然而这三教的象征人物都只有表面形象,而没有三教的“核心精神”,反倒是被放大了性格中的恶毒、贪念等成分,不得不说是作者对明代社会思想界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思与反讽,同时也带有很强的批判色彩。而三教象征在小说中的为非作歹所造成的乱象,也作为明代社会的一种缩影、一种“重复”。而黑熊精作为串联这一朋友圈的重要角色,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也与整部书的侧重点——佛教相通(通过佛学这一思想支点,串联三教),不得不使我们赞叹作者的精妙结构设计和象征艺术。
注释
① 季羡林.《罗摩衍那》在中国[J].中国比较文学,1986(2):28.
② 魏庆征,编.古代印度神话[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817.
③ (印)蚁垤原,著.(苏)埃尔曼,(苏)捷姆金,改写.黄志坤,译.罗摩衍那[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336.
④ (明)吴承恩,著.西游记[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⑤ (美)J.希利斯·米勒,著.王宏图,译.小说与重复[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