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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抑郁,狂欢背后灵魂的黑夜

2016-11-02凌泷

南风窗 2016年21期
关键词:异化明星阳光

凌泷

9月16日,28岁的男星乔任梁自杀身亡。不算太了解他,泛泛留下的印象中,大概是一个符合当下主流审美,银幕形象阳光而略带闷骚的花美男。直至悲剧发生后才知道,早在2010年,也就是乔任梁年仅22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断续呈现出一些抑郁的状态和征兆:依赖安眠药入睡,偶尔发一两条诡异的微博—“虫让我在其死后把他的尸体做成木乃伊寄给他哥,上面还要刻着几个大字‘保重身体&尸体;因为我一直都盯着你”。说的那么认真,都不像在开玩笑,其下配发的是一张阴郁的唇部特写。

甚是唏嘘,想起了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哥哥张国荣。2003年4月1日,这位万千粉丝钟爱的超级巨星在香港文华酒店高层纵身一跳,结束了他历时46年,绚烂辉煌的一生—“元凶”正是抑郁症。

《请叫我英雄》剧照

彼时我还没有走上心理分析之路,对抑郁症不甚了了,只是感慨,像哥哥这样的人,同时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名声、金钱、才华、美貌和宠爱,居然也有过不去的坎。

但其实,在星光璀璨、活色生香的娱乐圈里,深陷抑郁深渊的明星名人,远远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且不说已然陨落的张国荣、陈宝莲、翁美玲、陈百强、李恩珠、崔真实、罗宾·威廉姆斯等等;就是仍然活跃在银幕和公众视野之内,每天在我们面前展示着其光鲜亮丽一面的当红偶像,很多亦正遭受着抑郁的折磨。

大S曾在娱乐节目直播中冲口而出说,“我好想拿刀杀死妈妈”;消沉时的陆毅,把自己关在家中打电玩、酗酒甚至自残;陈坤需要用药物来治疗抑郁症;白岩松曾每天都想自杀……我相信,这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毕竟对于视形象如同生命的大众偶像来说,承认自己“正能量”外表下有一颗灰暗的心,需要非凡勇气。

异化的狂欢

那么,抑郁与明星、名人之间,是否真存在高关联度?抑或只是他们的故事更容易吸引公众眼球而已?

说真的,抑郁这个“病”特别有意思。10年前,大家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那时说一个人很抑郁,大抵相当于失败、颓废和无能;而万一他条件还可以,即适用另一套标签,脆弱、矫情、无病呻吟,流行点说就是“作”。

然而,现如今情况却恰恰相反。自崔永元现身说法以来,这几年越来越多抑郁症患者站出来为自己“正名”,使抑郁症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大众词汇。

一开始,我们喜闻乐见。但没多久后,又渐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随着大众对抑郁症认识程度的提高,产生的是另一个诡异现象,即对抑郁者的标签化,甚或是,异化。

标签化的源头往往是双重的。

一种是对自我的标签化。我有一个粉丝很多的微博,每周都收到许多类似的私信:“最近每天都很不开心”,“别人一说我不好就会很难过,哭个不停”,“不想上班,做事老是提不起劲来”……最后指向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另一种,是对他者的异化。正如我们听到乔任梁自杀,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恍然大悟,“他有抑郁症啊,难怪呢”。

这种惋惜之余松一口气的反应底下,潜藏着隐秘的心理暗流:一个年轻偶像当红之际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揭示了生命脆弱和不确定的一面,原来除了温饱和健康外,它还受到其他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而将其归因于一个病理性因素,则容易消化得多。

没错,抑郁症的可怕之处在于,它风险极高,最严重的后果是死亡,不由得人不心存畏惧。

“他有病,所以才会这样(自杀)”。潜台词是:我是健康的,这种风险与我无关。如是,人们就将自我与他者死亡带来的冲击和恐惧隔离开来。

世上尽有一些抑郁的天才艺术家,对人性深刻的理解正是由此而来。

开扒乔任梁的性取向和性癖好,有同样效果:“他是同性恋”,“他爱玩SM”—标签越多越好,悲剧渐渐演变成八卦与闹剧,异化的狂欢中,恐惧消失了—至于同性恋和SM是不是事实,与自杀有没有关系,谁在乎呢?

心灵的代价

然而,任何对同类的异化都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不仅是由被异化者,而往往是由所有人共同承担。

对抑郁者的异化,直接而显而易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彼此之间同理的桥梁。

一个人被当成了“病人”、“另一种人”,意味着他对生命的思考、感受和态度,都失去了与身边的人相互探讨和理解的资格。

我很理解崔永元的努力。在抑郁症大众认知度极低的过往,抑郁者向亲友倾吐时,换来的总是“你不要这么悲观”,“想开一点就好了”这类不走心的回应。这种痛苦不被承认的感受,往往比痛苦本身更让人绝望。

只是到了抑郁症已被当成流行症候群的今天,抑郁者的境况又是否得到了真正的改善呢?并不。很多时候,那句“想开一点”不过被换成了“有没有去看医生”,“记得按时吃药”之类。

如果说对于抑郁,人们过往采取的是否认的防御机制,否认那种对生命深入思考带来的黑暗状态,以及影响人类生命态度的各种未知因素;那如今,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新的防御,且称之为“分裂”,把抑郁当成一种“病”,一种“异常”,与普通人、正常人、健康人区分开来。

要知道,对抑郁者来说,他们需要的并不仅是治疗,与治愈的希望同等重要的,是被认真对待,理解和聆听。但时至今日,这种真正的拥抱尚未能发生。

当然了,我们会说,这又能怪谁呢?人们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是如此深入骨髓。但我们却不知道,在对抑郁不断地分裂和异化的过程中,黑暗的危险并没有被消除,而是在成比例地不断增长。

因为—抑郁,并不专属于抑郁症患者,它就像暗夜里的精灵一样,时刻潜伏在我们每一个人内心。

灵魂的黑夜

在此不得不先谈及一点常识。事关涉及抑郁的相关词汇在精神医学和心理学的谱系中又多又乱,很多人连抑郁症与抑郁情绪、抑郁状态的区别都搞不清,更别说抑郁症又分那么多种,一会分给神经症,一会分给双相,一会又属于精神障碍。

专业知识不赘言。但作为普通人,首要且有必要知道的是,抑郁≠抑郁症。

抑郁这个词,本身与“病”没有什么关系,它描述的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倾向于混沌与黑暗的心灵状态。

如果嫌这个描述太混沌,亦可以把它理解为由一组相对低落的情绪情感随机搅拌而成的心境:悲伤、沮丧、孤独、未知、不确定等。这些情绪我们全不陌生,但抑郁意味着不只是短暂地经验,而是持续与它们呆在一起。几小时,几天,几周,甚至更久。

失恋的女孩,步入危机的中年人,名落孙山的学生,年景时不好的农民,竞争失利时的白领,被妻子嫌弃时的丈夫,对人生感到困惑的青年人……每个人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在人生中经历过这样的状态。我自己就挺容易抑郁,从事心理工作后依然如此。有没有人从不抑郁?没见过。

人类对于抑郁有过很多比喻,美国心理治疗师托马斯·摩尔说那是“灵魂的黑夜”,甚妙。妙在于白天与黑夜,是一个自然更迭的现象,无可避免。中国那句老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说的是同样道理,一个正常人,必然时喜时怒,时悲时欢。

说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论证:抑郁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一种心灵状态,并无好坏之分。

然而,情绪虽无好坏,人却有好恶。

抑郁的时候,人的活力下降,无精打采,不仅自己感觉难受,连带身边的人也受累;而亢奋则不一样,亢奋让人魅力四射,感觉超棒。所以人喜欢亢奋,喜欢那些被标定为“好”的情绪感受,高兴、愉悦、兴奋、平静;同时讨厌抑郁,讨厌愤怒、悲伤、恐惧,把它们视为“坏”情绪,一如洪水猛兽,巴不得它们永远不存在。

有一个词叫“阳光抑郁症”,它道出了人们对待抑郁心境和坏情绪的通常办法—用快乐,或者说正能量,战胜悲伤。

当我们看到一个哭泣的孩子时,通常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别哭”!

朋友不开心,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哄他一笑,带他去嗨,让他亢奋起来,而不是说“我建议你哭一下”。

“别哭”就是我们对待坏情绪和坏心境的态度:它是不好的,必须减轻甚至消灭它!消灭的手段多种多样,精神分析讲《101种防御机制》,什么合理化,压抑,否认,人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

然而,人真的能消灭抑郁和坏情绪吗?并不。那就像对永昼的追求一样徒劳。

通常是这样的:A对B的言行感到厌恶,可是你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假装不在意,B便变本加厉,终有一天,A忍无可忍,彻底失去理智—悲剧发生了。

同样地,一个人抑郁,为了对抗抑郁,他看喜剧、听笑话,强迫自己微笑,强迫自己嗨起来,内在那个下坠的意愿便因为得不到表达而积聚着越来越强的势能……

越阳光,越危险

如是,我们便能理解人们对待抑郁者所采取的那种态度了。

当我们或多或少,都在用阳光的面具防御着内在潜藏的抑郁时,我们会害怕抑郁者:因为处于灵魂的暗夜中的人,会引发我们内在的暗流与之共鸣。

这太可怕了!

只好赶紧抛出一句“想开点”,草草结束谈话,好让自己能马上甩开刚刚脑子里那一闪而过的阴郁,继续去嗨。或者,打发他去看医生,督促他吃药,好让他也尽快跟我们一起嗨起来。

殊不知,对抑郁者的这种否定和异化,同时也是对我们自身的灵魂暗夜的否定和异化。因为,当他们被异化为“病的”,意味着我们需要更清晰地标定自己的“健康”,否则,我们将感觉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危险。

于是,人们需要更多的阳光和正能量,去进一步压制自身内在的黑暗。

这个游戏中,谁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的答案是:越阳光,越危险!

我不是否定阳光,阳光是很好的,前提是你能同时接纳自身的光与影。但那些只被允许普照阳光,完全无法在人前展露阴郁的人,却是相当危险的—特爱面子的人,责任心特别强的人,被赋予社会期待特别高的人(如老师、医生、社工等“高尚职业”),莫不如是。

而当中最为极端的,就是明星,及以正面形象著称的各界名人。

偶像是为人所崇拜、所供奉的。他们的位置在神坛上,而非人群中。他们身上承载的是海量公众的理想化期待,被期待完美—尽管每个人心中完美的标准不尽相同。

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明星和名人总是在努力满足这些期待。他们在人前保持完美的笑容,得体的谈吐,靓丽的妆容;通宵拍戏累成狗还要正能量满满昂首挺胸;与情敌亲密合照暗吞牙血更不在话下……

这些都算了,毕竟作为在都市打拼的苦逼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也经常是一脸自己都鄙夷的假笑?但至少我们回到家还能卸下面具,没事和老婆吵个架,周末装死不出门,打打孩子骂骂狗。明星和名人却很难。他们的情感和私生活,身材的每一寸变化,甚至家中垃圾桶翻出来的安全套,都是随时有可能上头条的。

2015年9月,导演杨文军在微博发了一条极其严厉的警告,称有演员耍大牌,经常迟到,声称其再迟到一次,就要在业界对其发表声讨,并上报广电总局封杀。说是一则“不点名”警告,但狗仔何其强大,主角马上被锁定为乔任梁,其公众形象当然受损。

耐人寻味的是,原微博提及一句“重度抑郁症请回家治疗”,由此可知,乔任梁当时已经深陷严重的抑郁困扰之中,而剧组知道后极为愤怒。

明星因为情绪问题行差踏错,得到谅解是不易的,后果却有可能极其严重。当时,经纪公司和明星本人的做法可能是尽力隐瞒病情硬撑。结果是乔任梁非常愧疚,向剧组道歉之余,还自罚了半数片酬—呜呼,愧疚和自罪,正是很多最终步向毁灭的抑郁症患者内心沉重的十字架。

讲真,单就拍戏迟到这件事来说,并没有谁真正做错事。重度抑郁者肯定不适合做熬夜拍戏这种高压力的工作,他崩溃了,连带剧组和导演一块儿崩溃,如今导演又沦为了网络暴力的祭品,这是一个消极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悲剧真正的根源,在于我们整个社会对抑郁的反应机制所存在的问题—抗拒抑郁,只会产生更严重的抑郁症风险。

那么面对抑郁,乃至抑郁症,我们应该做什么?说起来有点可怕。托马斯·摩尔说的:不必抵触灵魂的黑夜,相反当拥抱它,当你全然地拥抱它时,它便给你巨大的能量。

喜悦时微笑,兴奋时大叫,悲伤时哭泣,这是东方哲人一直追求的真实和自然的状态。既然我们欢迎快乐,为何却要抗拒悲伤?

当人们说“抑郁让我们痛苦,我们当然不欢迎它”时,我们只是没有看到,在我们抗拒抑郁,强迫自己与自然的心绪对抗,对外界强颜欢笑的时候,其实已经产生了比抑郁本身更大的痛苦。

很多人以为,好的心理治疗,会像止痛药一样,能在短时间内把“病人”的抑郁状态和其他坏情绪消除,让他很快就重新变得幸福和快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疗愈需要这么一个过程:沉入抑郁中,沉入那些悲伤、沮丧、失望、痛苦甚至绝望当中,体会它,看着它,理解它—直到能够从痛苦中获得对人生真正深刻的领悟。

此时,抑郁并不是被消灭,而是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心灵的养分。

要知道,这世上尽有一些抑郁的天才哲学家和文学家,对人性深刻的理解正是由此而来。他们是尼采、川端康成、赫尔曼·黑塞、托尔斯泰、海明威、罗素、卢梭、叔本华……

我们来做一次事后诸葛亮式的幻想:假如乔任梁能和崔永元一样,敢于站出来,公布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敢于停下工作接受治疗而不是硬撑着去拍戏,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未来我们是否能够拥有这么一片土壤:让每一个人,包括聚光灯下的名人、明星,都能自由(而不是羞耻)地展现和拥抱自己灵魂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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