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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会托马斯全旋

2016-11-02魏思孝

小说界 2016年4期

魏思孝

男,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写小说,作品多表现底层青年的生活状态。著有长篇小说《不明物》,短篇小说集《豁然头落》《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小说见于《小说界》《芙蓉》《山花》《百花洲》《长江文艺》《今天》《西湖》等。

对赵西来说,在大学住集体宿舍是一件相当令人苦恼的事情。而这种苦恼从高中住校开始,如果他在初中就是寄宿生的话,苦恼更提前了。可想而知,苦恼一直伴随着他。尽管他竭力隐藏,他的舍友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不同寻常之处。他从不赤膊示人,上身总是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背心。新生入学,正值九月,暑热尚未散去,即便是女性也会脱下胸罩纳凉。而我们的赵西总是将上身包裹严密,等洗漱间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拿着脸盆去冲凉。即使冲凉,赵西也穿着背心,谨防有人突然出现。如果你基于此便认为赵西是个不善交际的羞怯之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他性格开朗,总是找机会和每个人开并不好笑的玩笑,导致大家对他避之不及。这多少挫伤了赵西的积极性,他会识趣并寡欢几日,然后再恢复正常。久而久之,大家熟悉了赵西的套路,对他并不客气,也就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表达真实自我的途径。

我相信人类繁衍至今还没在战争中毁灭,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智慧和虚幻的爱,至于见诸报端的包容以及胸怀,更是空泛的自我谬赞。都是因为赵西们,他们均匀地分布在人群中,以并不被人重视的低姿态充当着人际交往中的润滑剂,将各类争端扼杀在萌芽中。有了他们,世界才在有序地运转,倘若哪天赵西们选择罢工,世界就会处在危险的边缘。替赵西感到惋惜的是,他出身贫寒,学识和外观条件也欠佳,只能屈身于中国北方的一所三流师范类的院校中,润滑这些与他条件相仿的青年学子们。请务必相信我,本质上赵西和你在电视中看到的上至美国国务卿下至街道办里的那些热心大妈们一样,他们用外放的性格和恰到好处的个人魅力,确保人类顺利繁衍。大妈们总能敏锐嗅到某位已到适婚年龄的男青年身上所散发出的戾气,紧接着她们会将另一位大龄女青年拽到你的面前,用先知的语气通知你,你们是被挑剩下的劣质品,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感谢大妈,没有她的出手相助,你能保证这位男青年在性苦闷中不会干出猥亵妇女的事情吗?赵西也总会察觉到我们的阴暗情绪,来到我们的面前,在被我们冷脸训斥后悻悻而去。如果你单纯地认为赵西只是我们的出气筒,我不认同,这有些过于贬低他,而要我们重视起赵西来,对他态度友好一些,这既有些强人所难,又忽视了赵西作为润滑剂的价值。

不可否认的一点,我们都太过自私,只考虑自身的感受,没有分出哪怕一点的心思放在赵西的身上。当赵西终于在重压之下销声匿迹,也将我们的生活拖入到灾难中——这将在后文提及——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赵西的重要性。我们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找到他,安抚他,将拖欠的温暖拱手相送,祈求他的接纳,快点回到我们的生活中,继续以不被重视的低姿态运转下去,维护世界的和平。

如果你知晓赵西为何羞于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在炎热的天气中将自己搞成一副湿毛巾的样子,我相信你会对他仍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世人叹赞不已,但同时也会在内心深处为自己拥有如此幸运的人生而沾沾自喜。毕竟共处一室,时间久了,我们还是通过赵西裸露在外的皮肤找到了蛛丝马迹。起初我们以为赵西从脖子延伸至下巴的大块褶皱皮肤是青春痘所致,后来发现他大腿内侧也是如此。当赵西脱掉背心,被我目睹到整个胸部的皮肤如同砂纸且没有乳头,已是一年后。在这一年中,我们从未主动问过赵西,即便他还在小心翼翼躲避我们的目光,但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紧张。而我们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致,不会在赵西宽衣的瞬间急忙瞥上两眼满足好奇心。我们和赵西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冷眼旁观,而他何尝不希望我们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而非怪物。某个周末的深夜,打完扑克后,我们情绪高涨,躺在床上在漆黑之中,赵西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向我们娓娓道来。

简而言之,五岁的小赵西穿着棉裤棉袄在街上玩耍,一辆车驶过,有人从车里扔出一个燃烧的汽油瓶,恰好落在小赵西的身上。此后几年,爸妈带着小赵西辗转全国各地治疗,病痛的折磨以及艰辛的康复训练在此不赘。幸运的是,大面积的烧伤并未带走小赵西的性命,也没有让他运动功能受限。除了外观的不雅和排汗受阻外,小赵西和同龄孩子一样快乐成长。只是多年的治疗,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赵西的两个姐姐因此过早辍学打工。这里我并不想对赵西的相貌进行过多的描述,如果非要做个总体上的交代,那就是即便没有烧伤,异性对待赵西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入学仅半年,班上半数的女生已被赵西追求过。有几个略有姿色的女生,被赵西的穷追不舍吓坏了,纷纷投入到师哥们的怀抱中。她们躲之不及的行径让赵西不齿,言语间无不是骚货之类的不雅词汇。他转而将目光锁定在几个其貌不扬的女同学,但结果仍旧是如此。逐渐地,赵西沦为大家的笑柄。为了弥补,赵西和追求过的女同学们以兄妹相称。你不能说赵西这个人有问题,他健谈且心细,对女性称得上关爱。而你又不得不承认,赵西不被女性所接纳,就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有时赵西不无感叹道,自己的女性缘被少年赵西过早地透支了。在有限的童年记忆里,赵西在全国各地女护士的怀抱中哀号和嬉笑,抛去那些可贵的职业操守外,她们更多的是心疼。有句话,没有难看的树也没有丑陋的孩童。年幼的小赵西虽称不上俊美,但与可爱还是沾边的。但凡人性未泯,面对突遭厄运的小赵西,怎能不为之动容。在性欲勃发的青年时光里,不知在多少个寂寞的深夜中,赵西努力打捞着残存的童年记忆,回味着那些来自全国各地年轻护士们柔软的胸部,它们隔着单薄的衣物摩擦着赵西稚嫩的脸庞。回味至此,他伸手抠搜着褶皱皮肤里的污垢,在指尖揉搓成小团弹出去。睡在他下铺的舍友,对赵西的恶习忍耐已久,咒骂了他几句。赵西并不回嘴,赶忙又揉搓几下,朝下铺扔过去。

对同班女性追求受阻后,有段时间赵西变得严肃起来,不再和我们勾肩搭背,也不再悄无声息坐在一个女生的身旁嘘寒问暖,他板着脸对周遭视而不见。我们意识到了不对,把各自的烦恼抛之脑后关注起赵西来。那些对赵西的骚扰已经习以为常的女同学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稳定的生活缺失了一块,有它的时候你不觉得,没有了它却感觉到处都不对劲。赵西展现出了对世界的影响力。幸好,我们的担心有些多虑。几天之后,赵西恢复原貌,而我们也可以放心无视他了。

求偶失败后,赵西转变了思路,他意识到了权利是男性魅力的一部分。那些獐头鼠目身拥数十个情妇的领导们便是明证。但学校这个舞台毕竟是太小了,他所面对的女性也大多无知,看重外貌居多。这恰好是赵西的软肋。经过多番努力,赵西还是在本系社团里谋得了一官半职,只等升到大二独揽大权。赵西变得忙碌起来,他购置了一身并不合身的西服,挎着一个公文包,往返于系里,为社团活动操劳。有那么一两次,我们甚至在赵西的身上发现了为数不多的魅力。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吗?他在谈话中开始使用官腔,努力使自己成熟稳重。在宿舍越来越难觅赵西的身影,总是在快要熄灯的那会,他才匆忙进来,匆忙洗漱,匆忙睡觉,再匆忙消失。

缺乏赵西的润滑,我们的生活变得枯燥和锈迹斑斑。但大家都有了共识,熟悉的那个赵西迟早会回来的,不用着急。没有赵西的日子里,我们也开始四处求欢,并陆续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连宿舍里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二哥也和班里同样肤色质地的女生确立了恋爱关系。这让忙于公务的赵西疑惑不已,而我更率先和高年级的女生进行了鱼水之欢。他们围着我,让我分享两性奥秘,被我无情地拒绝了。大二,赵西以社团社长的身份,对大一学妹们关爱备至,审时度势对其中几个颇有姿色的姑娘进行了追求。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对赵西的打击不小,他变得散漫起来,把社团交给学弟学妹,自己躲在宿舍不去上课,那件穿旧的西装浸泡在洗脸盆里长达半月。

一天晚上,消沉多日的赵西突然向我们宣布,他恋爱了,并且将对方的照片拿给我们看。照片中的姑娘,挺普通的。赵西开窍了,他意识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毫无优势可言,于是把触角伸到了虚幻的互联网上,很快便有所收获。赵西的积极,让我们的生活再次恢复了生机。这个叫李诱的姑娘,已经决定来见赵西。赵西慌张了,他将西服从脸盆里打捞出来。他开始向我们打听学校周围农户私营的小旅馆,并从我这里讨要了避孕套。恋爱是需要花费的,一向拮据的赵西向同样拮据的我们求助。在赵西如此重要的人生时刻,我们怎能无动于衷。拿着我们捐献的几百块钱,赵西笑了,连他身上的褶皱似乎也舒展开了。

见面的那天终于到来了,一大清早,当我们还在熟睡,赵西就起床洗漱,那副幸福的样子着实让我们有些看不过去,这怎么能属于赵西呢。我们看着赵西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出去。这一天对我们来说是难熬的,我们在猜测赵西和那位李诱姑娘会发生些什么,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并不看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赵西在黑天之前就挂着一副被阉割的表情出现,再沉默寡言几日。我们已经认定看赵西的笑话,但直到宿舍关门,他也没出现。我们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无不在脑海中构思赵西和李诱同床的细节。赵西会在李诱面前脱掉他那件淡绿色的背心吗?李诱看到赵西大面积烧伤的皮肤会吓得花容失色,还是会用她温柔的手进行爱的抚摸?赵西的第一次性经历会不出意外地以失败而结束吗?

第二天中午,我们回到宿舍,在吃饭的间隙不忘戏谑几句未归的赵西。如同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终于金榜题名,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赵西便会被幸福裹挟着来到我们的面前,而我们所考虑的是,他会不会及时还钱。就在这时,有人发现赵西的床铺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裹着被子,一动不动。有人试探性地问了句,赵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过了好一会,赵西用低沉的嗓音说,狗日的,别指望我还钱。我们安静下来,在彼此的表情中,寻觅到了一种叫做绝望的情绪。我们和赵西最大的问题,就是盲目乐观,总认为事在人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中间有那么几个人从赵西的身上领悟到了顺势而为的重要性,逐渐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从事着见不得光的职业,成为令人侧目的体面人。剩下的那些,包括我在内,还在负隅顽抗,以为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所谓的幸福生活。这是多么不应该,我们辜负了赵西。

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回来后的赵西像个绝症病人,躺在床上,不去上课,也不进食,更没有痛哭流涕。我们只听到他发出平稳的呼吸,哦,赵西睡着了,他太疲惫了。我在想,为什么就没个女人接纳赵西呢?他果真让人难以接受吗?我只好将自己幻想成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有赵西这号人摆在我的眼前,哦,不,我顿时理解了广大的女性同胞。后来,大家给赵西准备好饭菜,再三请求他拨冗下床吃上那么几口。赵西一脸忧愁地下来,我们憋住不笑。面对粗茶淡饭,他吃得有滋有味。我们围在四周,焦急地等待着他能告诉我们那晚的一鳞半爪。吃饱后,赵西二话不说回到床上蒙上被子。我们拽掉被子,以还钱要挟。在确保我们不问他要钱后,赵西盘坐在床上,一副得道高僧正在打坐的架势。

实际上,是我主动放弃了和李诱睡觉。你们也知道,第一次总是有些把持不住,所以在李诱去洗漱的间隙,我躺在床上想给自己一次完美的体验,然后就自渎起来。完毕,情理之中我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中,难道我要用性来破坏和李诱之间美好的爱情?请你们保持安静,别笑好不好。这的确是我当时的念头,然后我下床,悄悄离开了。我在网吧待了一晚上,等性欲恢复后,我又去旅馆找她。但不管我怎么敲门,她一点回应也没有,大概是因为我没和她睡觉,生气了。情侣间闹别扭是正常的,不瞒你们说,到现在她都还没回复我的短信。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失恋,只是在闹情绪。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李诱不仅长相可以,身体还特别柔软。在旅馆的床上,她突然做了一套托马斯全旋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她老家是河北吴桥,有名的杂技之乡。在他们那边,每个人都会托马斯全旋。

说实话,仅上面这点信息,我们有些后悔不让赵西还钱。赵西还想说点什么,可我们提不起半点兴趣。一个仍旧是处男的家伙,是不被重视的。我们各自散去,扔下赵西一个人,因长时间的盘坐,他的双脚发麻,发出轻声的哀号。这时班长急匆匆地闯进来,告诉我们,一个女的在学校旁边的小旅馆煤气中毒死掉了,全校各系正在排查是否是本校的学生。话毕,我们将目光纷纷投向赵西,他那惊愕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至今,赵西又活了十年。这是为数不多的,命运对他的一次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