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地带
2016-11-02张品成
张品成
1957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海口市作协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北斗当空》,电影文学剧本《我是一条鱼》等。曾获第四、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等。
第一章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
哥哥点了灯,拎着在弟面前晃了晃。那天天很黑,四下里像被人泼了黑漆。屋外听得见咝啦咝啦的声音,不是一声,也不是一阵,是持续不断。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狗日的蝗虫,扫地样哟……那么好的麦子没影了……全让狗日的蝗虫毁了。”哥在昏暗里说着。
“这句你都说了好些遍了……”做弟弟的说。
“好些遍好些遍,那又怎样?”
灯影里,弟也眨了眼看哥。
哥说:“队伍据说要开拔了,说是往南走。”
弟说:“往南走往南走……”
“看你说的,往南走……我一走,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
“你才十二岁呀,叫哥怎么放心得下。”
“放心不下你不会跟队伍上说?”弟弟朝哥翻白眼,他的脸很圆,眉呀眼呀嘴巴鼻子全放在该放的地方。
“说什么?”
“你就说让我跟队伍一起走就是了,我也当兵吃粮。”
“你做梦吧……看你这么说……你才多大,没根枪高……”
弟弟还那么伸长脖子,他朝黑暗里啐了一口。
“你啐我?”
“我没啐你,我口里有痰,我喉咙间痒,忍不住就想啐嘛……我就啐了……”
“我说你没枪高,你就啐哥。”
“我没啐……没枪高我能做别的呀,队伍上也不全都扛枪的。”
“队伍是有做杂活的,送信的吹号的做马夫伙夫的……他们也不会收个半大的孩娃儿呀。”
“你说的?”
“这不明摆了的事吗?”
弟弟黑了一张脸,他不看他哥,他看角落。
“你就不会试试?”弟弟说。
哥哥说:“试试就试试。”他想,就张张嘴的事。
天刚亮,崔工胜就翻身起床。推门,看见田像才剃过的脑壳,那些麦,只存些茬茬了。远处,一片黄烟弥漫,他知道那不是烟,是蝗虫。
崔工胜站在那发了一会儿愣,他朝那边啐了一口。鬼蝗虫,有本事你把日头也吃了?把石头吃了?他心上那么说。
走到巷口,他看到吕大每了。吕大每在屋檐下抽烟,气下得猛,呼噜呼噜地响。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你狗日的悠闲自在坐檐下抽烟,看风景呀?”崔工胜说。
“我看看它们有多大能耐……”
“能耐不能耐,反正蝗虫飞过的地方庄稼就毁了……又要饿死人了。”
“你管它,又饿不死咱。过几天队伍开拔,据说往南边去,南边有好吃好喝的,南边又没蝗虫……”
“可是我家崔工利呢?”
抽烟的男人才抬起头,说:“是哟!你家工利怎么办呢?”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和师长说得上话,你去跟师长说说,也许他需要个马夫,也许他需要个端茶倒水的勤务……”
吕大每是司务长,也就做些采买的勾当,师长那要好烟好酒的,就会支使他去办。他能随便进师长的厢房。至于他说是师长的远房亲戚,这就难说了。没人去师长那儿对证,谁敢问这事呢?就都信了他。
崔工胜说:“你是师长他远亲,你有面子,你去给我说说。我会记得你大每的人情的。你知道我工胜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要还我会还……你这个人情。”
吕大每想说什么,看见对方眼里泪花儿叼着,没忍心说出来,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看你不必弄出眼里湿东西嘛……你是个男人呀……”
“我跟你去说就是,不就一句话的事……我去跟师长说就是。”吕大每说。
让他做我书童
洪天禹老打嗝,一大早又连打了三个。有人说:“师长,你又喝多了。”
洪天禹说:“鬼哟,我有三天没喝到一滴酒了……”
“可我怎么闻到你打嗝喷出的酒气?”
“我还闻到你嘴里喷出的屎臭……许团长,你屁是从嘴里放的吧。”
许世魁没生气,那话洪天禹是笑笑了说的。
许世魁跟了洪天禹多年,还在山中做草寇营生时,许世魁就管洪天禹叫大哥。跟了大哥打家劫舍,后来被冯玉祥部招安。入了行伍,当兵吃粮。洪天禹做了师长,许世魁在他手下做团长。这么多年,洪天禹说话就这么的,许世魁听惯了,也知道洪天禹脾性,他只笑笑不回话,不然对方会回一句更狠的。洪天禹对许世魁的淡定也不会憋气,他更有了说粗话脏话的理由,他不能把那些话放在肚子里,洪天禹心头郁闷了就会在肚子里憋许多粗话脏话。
要是吕大每不来,两个男人还得那么你来我去的一大堆难入耳的话语比拼,但吕大每出现了。
洪天禹说:“大每你几天没在我眼前晃了。”
吕大每举了手中的酒壶和菜:“我给师长弄这个去了。”
师长见了酒,到嘴边的话就收了去,眉开眼笑的,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师长想酒了吧。”
洪天禹还嘿嘿地笑着:“想酒我就想你,想你我就想酒……一回事……”
三个人当下就在那小院里喝上了。这几个月来,天灾人祸。富前不大的镇子,过了三茬队伍。先是吴国于的马队。“吴国于欠我十几条人命。”每提到这个人,洪天禹就咬牙切齿。洪天禹和吴国于都在江湖上为匪。一个占山,一个在平原间流窜。有时难免犯了对方的地盘,两股草寇难免结下梁子。洪天禹人多占了兵强。吴国于人虽少但却是支马队,占了马壮。因此,谁也占不了绝对上风,也因此谁也不服谁。后来洪天禹入了队伍,那情形就不一样了。洪天禹那天对了天空喊:“你狗娘养的吴大麻子,我要你粉身碎骨!”
主意是张师爷出的,他让洪天禹派了几个人劫了给自己送粮草的马队,然后跟长官说这是吴国于的人干的。长官正心事重重,哪有心思顾得上许多。说,粮草是给你洪天禹的,人抢了你抢回来就是,不然你们官兵全饿肚子!
洪天禹师出有名。大兵压境,横扫宿敌,公报私仇呀。打得吴国于马队落荒而逃,就逃到富前。等洪天禹率部追到这地方,吴国于带了余部已经翻山入了湖北地界。洪天禹很得意,你出了这地方就如鱼无水,只死路一条了。他刚想着这事,突然觉得事态并不妙。吴国于屁滚尿流地窜到富前,把火气愤懑也发泄在了这地方。鸡飞狗跳,酒和值钱物什当然横扫一空。到自己率追兵杀到,富前只剩个空壳。这更激怒了洪天禹,他要带人穷追猛打,斩草除根。洪天禹正要乘胜追击,上司来命令了:你们就坐守富前待命。
他们在那儿待了不到半月,第三拨“兵马”竟然是蝗虫。没想到竟然把满眼的嫩绿也洗劫干净。现在,洪天禹推开门,看见的是片黄土,他的心上也漫起了黄尘。他想喝酒,他想酒能洗干净一些东西。
“喝!喝喝!”洪天禹嚷了。
吕大每三碗酒下肚,胆就大了,嘴皮子就活了。说:“师长,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你说你说!”
“你该有个勤务的,你该有个服侍你的人。”
“我副官叫吴国于派来的杀手杀死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吴国于派杀手要杀你,月黑风高夜是谭副官给你挡了子弹……”
“我的谭福山兄弟呀……”洪天禹语气有点悲哀,他把面前的一大碗酒一下子全倒进了喉咙。脸上起了潮红,看人就目光直了,大口呼气,大口吐气,然后是一串的嗝,夹杂的全是酒气。
“你说你说……”
吕大每就把那话说了。
“崔工胜父母都亡故了,家里没别人……就只个弟弟……”
“噢!”
“可怜人儿哟……才十一岁的嘛……你看这铺天盖地的蝗虫……要收了多少人的命哟……”
“噢噢!”
许世魁倒是急了:“你看你个大每哟,你嘴叫粪堵了,你说话闪闪烁烁的有话你直说!”
“我说了嘛……我跟师长说你该有个勤务的,你该有个服侍你的人的嘛……我是说让崔工胜的弟弟来给师长做勤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洪天禹猛拍了下桌子,把旁边两个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很响地说了句:“好!”
“师长,你把我吓坏了!”吕大每抹着额上的汗说。
“你答应了的啊?……谢谢师长……”吕大每有点诚惶诚恐。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只是借了酒劲说那么一句的。
“可是……”洪天禹眯了那双小眼睛说了声“可是”。
旁边的两个大了眼睛看他。
“可是……那么个小童做不了我的副官的。”洪师长没睁眼,他说。
许世魁说:“那是那是,一个小娃儿能当副官的吗?”
“说了做勤务,做个勤务兵服侍大哥……”
“不行!”洪天禹这回睁开了那对小眼。
许团长和吕司务又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洪天禹。
洪天禹慢声细气地说:“让他做我书童。”
“噢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噢”出了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上一块大石头被人掀了。他们想笑,但没笑出来。洪天禹响马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竟然还整出个什么书童?
“那孩子的嘴牢吗?”洪天禹说。
吕大每说:“这师长你就更放一百个心啦,他和他哥一样,嘴像两片石头,话少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
“那就好!”
吕大每小心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喝酒!”洪天禹说。
就是喝酒喝酒,管他什么书童不书童的?
三个人把那坛子酒喝光了。
你以为天上会掉下个金元宝?
书童崔工利那时不知道他已经做了人家的书童,他坐在破屋前的大石头上看天。他哥崔工胜一脸的心事重重,灰褐色的天空和蝗虫弄出的满地狼藉,让他心上更塞满乱草。哥哥心里惦着的是弟弟今后的日子。那天,吕大每说跟了他去当兵吃粮,他还觉得事情很遥远,当兵吃粮呀,饿不了肚子哟。搁过去,队伍上招兵买马那是个难事情,要抓丁。可现在不一样,这一年先是涝,后是旱,然后是蝗虫。你看蝗虫把粮弄了个精光,队伍上也没粮的,还多添那么多嘴?鬼信?人都挤破了头想去队伍上。当兵有衣穿有饭吃,总比逃难要好。
崔工胜不知道蝗虫漫天飞舞那天,洪天禹站在窗前得意地笑着。
许世魁那些天陪了他的长官。谭副官死后,许世魁一直陪伴在洪天禹的身边。除了洪天禹上窑子他不随身外,基本就贴身做陪同和保镖。
许世魁看见洪天禹莫名地笑,说:“要死人的,这蝗虫过去皇帝都怕,你还笑?”
“是我洪天禹走运的时候了。”洪天禹说。
许世魁后来明白他说的是人马。
洪天禹趁了天灾扩充了他的人马,是他开心的理由。崔工胜也因此入了队伍从此衣食无忧,也是他开心的理由。
不开心的是想到弟弟。
他思前想后,觉得得带他弟崔工利去下封屯。
封屯离富前五十里地。两兄弟走了大半天,到封屯天已近黄昏。他们去了二舅家,兄弟两个娘死得早,娘在世时对二舅最好。虽说是亲舅,但二舅比崔工胜大不了几岁。二舅也常常和兄弟俩一起玩耍,和他们亲近。想想,他们也就二舅一个亲人了。崔工胜想把弟弟托付给二舅潘耕晨。
二舅正在屋里发呆,他面前铺了张旧报纸,那个男人正对了那张报纸发呆。崔工胜两兄弟走进那张门时,他家二舅抬头看了一眼,有点意外。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好好,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崔家兄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不识字,看不懂那纸上蝌蚪。
那是张《申报》,潘耕晨捏在手里看了好几天,不只是看哟,似乎在细心研究什么。那报纸这些天来被潘耕晨捏得皱巴巴的。现在,他又用手指指了指报纸上那几行字。
崔工胜说:“我又不认字……”
“他们招种棉高手哩……工钱开得高……”
“种棉高手?”
“就是!”
“去什么地方?”
“没说,只说到上海找这个地址……只要他们聘了,路上花的盘缠费用一应他们出。”
“上海?……上海有棉花地吗?”
“没有……上海花花世界,别的花应有尽有,就是没棉花地。”
“你打算去看看?”
“为什么不?现在闹蝗虫,田里麦子棉花都成了泡影,去看看总比坐在家等死强,也比出外逃荒强。”
“那是!”
“我得去!我看我是好运来了……种棉高手,说的就是我哟……”
“唉!”
“你看你叹气?……噢噢,我知道你怕我跟你借钱,我还正要找你筹盘缠,你看你叹气就算了。”
崔工胜从兜里掏出两个银洋丟了过去:“我看二舅种棉花能不能种出金子来?!”
潘耕晨把银洋收了:“我说一早喜鹊儿叫哩,是有好事呀……工胜你记着,这钱舅会还你!说不定我种棉花种出金子了呢?这年头,什么事都难说。”
那银洋是他刚发的饷。洪天禹说新兵到队伍上就是入新家,做家长的要给个红包,你们去打平伙还是逛窑子下赌场随你们了,开心就好!
崔工胜有点沮丧,他黑着脸。他不是舍不得那两个大洋,是他弟崔工利他放心不下呀,原本是想交给二舅,但二舅却横生出另一个事,做不了指望了。
他弟崔工利却没把什么往心上装,在黄尘里奔跑跳跃,还竟然跑去抓蝗虫,一副天真无邪模样。
“你还疯!你以为天上会掉下个金元宝?!”他朝他弟吼着。
崔工利愣了下,然后不急不慢地对他哥说:“有时天上就会掉下个东西,不然蝗虫从哪儿来的嘛?天上掉雨,就水灾来了。天上太阳火一样,滴水不落,就旱了,然后蝗虫就来了。你看怪了,一涝一旱,蝗虫必来,你看不是天是什么?”
做哥的哑了。
还真像天上掉下个什么,才到富前,就看到吕大每手舞足蹈地朝他兄弟两个奔来,然后,把那个好消息砸向这对兄弟。
事情像做梦一样
崔工利十一岁,但人长得瘦小,看去不到十岁样子。人小心却大,镇上有说书的来,挤进去听,恨不得每一个字都不漏了。说三国说水浒说薛仁贵征西,心上一些芽芽就冒呀冒的,常常幻想了从军做元帅将军。
富前来了队伍,他亢奋了几天,天天看人家操练。
他哥崔工胜和富前的一帮后生入了队伍,崔工利的脸黑了有几天。有人说:“哎哎!是谁欠了你的米还的是糠吧?”
他说:“没人欠我米谷我也没欠人米谷。”
“那你脸拉成这样?”
崔工利朝人翻白眼:“为什么队伍上就不要我呢?”
有人牵过那匹马,指了指马背:“你骑上去我看看。”
崔工利试了好几回,他没法骑上那马背,不仅没骑上去,连那马都欺他,扬起蹄子扎实地给了他两下,害得他屁股痛了近半月。出门,走路一瘸一拐,身后就有许多指戳嬉笑。他羞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他恨死了那个人恨死了那匹马。后来他知道,他不该恨那人那马,没有他们,也没有他崔工利后来的一切。
他真的入了队伍,事情像做梦一样。他哥跟他说,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后你要管住你那张嘴,师长要找个石头嘴的书童,你嘴多话多,你不管住你这差事就丢了,不仅差事,也许命也丢了!崔工利很坚决地给他哥说,就当我的两片嘴皮叫刀割了哟,我会管住的。他哥说,你要管不住,信不信我真割了你嘴皮。
他们给了他一套小号军服,他穿了还耷拉出好长一截。他哥要给他剪裁下,说你这么的不好看。但崔工利不肯。说师长给我的衣服我不能改,我要好看干吗?我要我是个兵。
他成天穿了那身衣服走上蹿下的,屁股眼里三把火烧了,坐不住。忙上忙下,拎了水烟壶,说:“师长,我给你点撮烟。”拎了水壶,壶嘴上热气腾腾,说:“师长,我给你泡杯茶。”拎了酒壶则说:“师长,来一口来一口!”
然后就是去找书。师长说:“工利,你要多费点心思给我找书。”
崔工利就屁颠屁颠地四处跑,走村串户给师长收书。
很多人大眼小眼地看了他:“当兵打仗,抢地盘,攻城掠地称霸一方,要书干什么?”
“我们师长他要。”
“噢?你们师长也不识几个字,他读什么书?”
他朝人家撅嘴翻白眼:“谁生来就认字的?”
人家看他那架势再说下去就要发飙使性,收住了嘴。有人就把一些闲书散页敷衍了塞给他。崔工利当然也不识字,分不清书高低好坏,有成册的纸,纸上印有字就是书,就全尽收到匣子里。他总是满载而归。他挑了那两只书匣,大汗淋漓却兴致勃勃地把担子撂到洪天禹面前。
洪天禹一脸的灿烂,拣起几本书翻了翻,朝他的书童竖起大拇指:“好小子!”
柜顶上有包枣,洪天禹抓过来抛给崔工利:“周长官送给我的山西交城骏枣,赏给你吃吧!”
崔工利打开,红红的枣色泽鲜亮。他不吃,他把枣包了一层又一层,用麻绳缠绑了挂在胸前,晃荡了到处走。
人说:“你脖上挂了什么?”
“师长的枣,师长给我的枣。”
“师长的枣也是枣,难道能是金子?”
“那不一样!”
“来,拈颗我们尝尝,看一样不一样?”
崔工利不肯,他脖子上吊着那包东西晃荡了一天,把富前角角落落全走了个遍。黄昏的时候,他坐在场坪处废石磨嚼食枣子。有人过他就会递上一颗:“哎哎!洪长官的枣喂!”
又说:“你不是要尝尝师长的枣的吗?来你拈一颗。”
大家都那么嚼了,崔工利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觉得大家都嚼出滋味,心里花就开了。还剩了一把,他抓掌心里不肯给人。
“我要留了我哥尝。”他说。
他哥崔工胜去了火车站,他要送下二舅潘耕晨。到天黑人才回来,他弟那把枣一直捏在手心,递给崔工胜时,那枣软成了泥。
第二章
未来充满神秘
潘耕晨没想到崔工胜会来送他,他眼角湿湿的。
他看见崔工胜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拎了些东西。崔工胜跟他说:“二舅,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的呀……你多保重。”
“你怕我会混不出名堂的吗?我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混不出名堂也不回来……我姐的坟你们帮守了哟,清明帮我多上炷香。”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谁知道呢?”
崔工胜听了二舅这话有点伤感,他侧眼看了看四周,两根沾了些铁锈的钢轨延伸到天边,枕木边一些枯叶在秋风扫落叶里打着旋儿,一直旋到他们脚边。他心里想,再见的事真的很难说了。这也就是他要匆匆赶到车站来送二舅的原因,说不定二舅此一去就成永别。入队伍虽然说衣食无忧,但从此一颗脑壳就吊在裤腰带上了,就看自己的命了。那些日子,这一带枪声炮声不绝,老蒋老冯在这里干上了,两队人马杀得眼红,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入队伍的人,时刻可能和那堆人一样,倒在一个什么地方永远不能起身了。现在他和弟弟都入了队伍,弟弟他不担心,在长官身边。长官不在前线,长官身边有卫兵护了,弟弟比自己安全。自己就难说了,现在无交火相安无事,可听说这种日子不会太久。队伍被老蒋收编,老蒋和南边的另一伙正在拼斗。人马随时拉过去,拉过去就会有交火,有交火就会有死伤,难说自己就是死伤中的一个。
现在,他看着二舅,不知道再说句什么。
二舅说:“大家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崔工胜喃喃道。
他不知道火车何时开走的。
潘耕晨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开的,他甚至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到的,他只记得外甥崔工胜塞给他一包什么东西,他把那包东西塞进自己口袋里。他一上车就迷糊起来,昏沉入睡。他想把自己弄成那样,未来充满神秘,对生养他的故乡满腹难以言说的感情。
潘耕晨很快忘了许多,他走进那座城市,就像一片落叶漂入海洋。他从没到过这种地方,他知道上海是个大城市,但没想过大城市原来是这么种样子。楼很高,人很多,海上江上走着大轮船。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这让他有了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他得找那个地址。他只好把那张报纸掏出来,那皱拉巴叽一张过期的《申报》让很多人搔首。当然,他们最后还是看清了那一行字:同孚路柏德里700号。
虽有周折,但潘耕晨还是找到那地方。那是一幢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屋。他敲门,敲了很久没见人应。他看了看,看见门上悬着的那根绳,拉了下,有铃声在里面响着。
有个女人打开了门。
“你找谁?”
他递上那皱巴巴的报纸,那女人没接,只是扫了一眼那张《申报》,把他让进了屋子。屋子里坐着一个男人,潘耕晨鞠了躬,依然递上那份报纸,怯怯地说:“我要找的是这个地方吗?”
对方点了点头:“你也来的是时候,这是最后一天了……”
“没误了事就好。”潘耕晨说。
那人回过头对角落里坐的一个男人说:“这是第六十个了……吴教授,你来跟他谈谈。”
过来的是个老者,那人拖张凳坐在潘耕晨的面前。好在那老头的话他勉强能听懂,他问的当然是关于种棉的问题。开始潘耕晨还有点紧张,口齿结巴,但一说到棉花,就放松了,话也顺畅了也多了。他从棉花选种开始,然后讲到育苗,然后是施肥灭虫除草,环环相扣,如数家珍。潘耕晨对种棉太熟悉了,十岁开始就跟了爸在棉田里摸爬滚打,棉花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一问一答,不觉就到黄昏了。
老者脸上松弛下来,露出个浅笑,说:“行了,你留下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六十个人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三个。
晚上,他们安排他住在客栈里,他小心地打开崔工胜给他的那包东西,竟然是一小包烟土。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个地址。他想,工胜想我跟他们写信哩。他把那包东西放进行李箱中。他不吸烟土,但知道那东西值点钱。
他们被安置到上海远郊的一个什么地方
他们竟然要他们三个签契约。那个三十来岁像他们头目的男人说:“我想,我们之间得签个东西,就是合同什么的。”
潘耕晨说:“我们出力气种棉花,按你们说的付工钱就是,合得来就干,合不来就走。”
男人笑笑,他笑得很和气,说话带了那种绍兴口音:“要是我们不给了呢?你们不就白辛苦一年了?”
“我看你们不像是那种人。”
男人还是笑脸:“这位师傅,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社会唯利是图,一些人为了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事到处都是。”
他还跟他们三人说了很多,到后来简直就像在上课,他讲起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三个人听得很投入。
潘耕晨说:“我看你不像商行里账房先生。”
“哦?那你说我像什么?”
“说不出,很神秘,说不清道不明……”
“有什么神秘的,就一颗脑袋一双眼一张嘴,也要吃饭喝水拉屎拉尿的……”
潘耕晨对另外两个男人说:“你们说说,你们说说!”
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些的摇了摇头,似乎说弄不明白,也似乎在说无所谓啦,管他是干什么的。只有那个黑瘦子男人点了点头。
“我看也不像账房先生,倒是像个教书先生。”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后,男人说:“对,我不是账房先生,可我也不是教书先生。我是干什么的,也许以后你们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这不重要。”说完,他从容地朝空中挥了下手,然后,他们就听到窗外汽车喇叭声。
他们相信这是要送他们去棉田,花那么大价钱请他们来就是要他们种棉花的嘛。
潘耕晨第一次坐这洋车,他想往外看,但车窗上像贴了张纸,外面的景色模糊不清。这让他感觉到一种神秘,他突然冒出个问号勾勾。忍了忍了就忍不住了,问护送他们的那两个人:“我们的棉田在哪儿呢?”没人理会他。另外的两个,也一定惦记了这事,他们也问:“到底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呀?”
潘耕晨雄心勃勃,他对新的生活和工作充满了向往,几十个人里只挑了他们仨,多了不起的事,不叫百里挑一,也算是屈指可数了吧?他想,从第一天开始他就要尽心尽力,他就期望了自己显山露水,然后鹤立鸡群。
“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要你们来干吗?还花那么大代价。”
“种棉花呀。”
“就是呀!”
“那么棉花田呢?”
“很快你们就知道了,到地方你们就知道了嘛,你们只管种好棉花就是……”
“哦哦!”他们想,也是,不管送到哪儿,都是干活拿工钱。下地种棉花,到哪儿不都是那么几板斧的吗?管它哩,靠本事吃饭。
车在路上开了很久,然后停在一个地方。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车颠簸了很长时间,脑壳都弄得昏昏欲睡。等到潘耕晨才要睡去,车却停了。他们仨昏头昏脑地走下车来往四下里看,就看见那座寺庙。他们揉了下眼睛又揉了下眼睛。依然还是一座寺院。
他们被安置到上海远郊的一个什么地方,被人带进了那座庙里。潘耕晨弄不明白他们怎么把他们三个弄到寺庙里来。那地方很僻静,庙里也只见三三两两僧人身影晃动。没有什么香客登门,秋风一吹,寺庙院墙上一些半枯的草随了风左左右右那么晃,一些枯叶半倚在院墙上欲坠不坠。
他们坐在秋天的寺门台阶上,秋天的石头有点湿凉,他们没觉得。他们想出外走走,但那两个男人不允许。两个男人很和气,不像个坏人,可他们一脸的警惕,眼光像两根长绳,把三个人紧紧拴了。三个人想问什么,但看见那两人的眼睛,忍了,只好坐在那。
从那儿望去一大片的菜地,这里看来离城市不远,这里的菜是供应给城里人吃的。可是寺庙和菜地与棉花有什么关系?难道明年这里改种棉花?他们想问,但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到时候自然知道。
两个男人过来陪他们坐在那儿,其中一个说:“我们认识下……我叫秦宏驰……”然后又指了指身边的另一个说,“他叫张宏力。”他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家既自我介绍了,他们也该说说自己的名字。三个中那个高个说:“我叫查恒有。”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第二个说:“我嘛……我叫涂天让。”轮到潘耕晨了,他看了看大家说:“耕晨,姓潘……河南过来的。”
那两个男人掏出烟,给三个人一人抛了一根。
潘耕晨说:“你们不是给我们烟了吗?”
对方说:“抽吧抽吧,烟酒还分个什么你我?”
他们抽着烟,看烟在风中飘了。他们有些无聊,然后几个人就说起话来。
他们很快就熟了。
“眼镜客。”涂天让戴了一副眼镜,他们叫他“眼镜客”。后来,这绰号就在人们中间流行开来。
“你不来一支?”潘耕晨对涂天让说。
涂天让说:“我不会!”
涂天让对植棉技术尤其情有独钟
涂天让长了个读书的脑壳,家里又是乡间大户,有银钱供他读书。他爸说,你读就是,尽管读,别说留洋,你就是读到月球上,家里出钱打把天梯给你送上去。
涂天让就真倾心读书,家里以为金榜题名了就万事大吉功成名就。他们从没过问他读的是什么书,涂家土豪以为只要读书,就和仕途相联系了,读出来大小是个官。他们压根儿没想过读书还有诸多名目。
涂天让自小喜欢跟长工出入田头,做爷的以为他和那个长工关系好,形影难离,马屁样跟人后头玩耍。却不是,涂家少爷自小喜欢那些植物,看花开花落,草长枝萌……涂天让自小就觉得那一切很神奇。他脑壳里总在想,小小一粒种子入土,不经意间发了芽,然后长出茎长出叶,再然后开花结果。竟然能从那些果实里造出各类美食,甚至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是来自田地泥土中。
他就喜欢上了种棉。考入大学,选的是农业技术,涂天让对植棉技术尤其情有独钟,几年的潜心研究,涂家少爷对棉花的种植颇有心得。他想,他会成个专家,他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喜欢有一天站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中间,看着棉苗经他的手茁壮成长,长出棉桃,挂满枝头,在风里微微摇晃,然后在成熟的季节每天都不一样,那些丝丝缕缕神奇地从桃子里挤蹭出来,先是一点的白,然后是大片的白,田野里漫一层白云。
涂家老爷想送儿子上“月亮”。
但母亲却着急了,那女人指了老爷的面额说:“你老糊涂了吧?!老不死的……你就这么个儿子,独苗一根……”
“也就早晚的事嘛……”
“钱家儿子比我们家小让子小五岁哩,人家儿子都抱手里了。”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还问我怎么样,你老糊涂了……你想你家儿子上月亮,我想早些抱上孙子。”
乡间虽然一直没女人的地位,在祠堂也说不上话,但涂刘氏却有她自己的办法。擒贼先擒王,她把涂家老爷治住了。她进涂家时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但也是大户人家,从小就在闺房里闭门不出读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敢说,但却读了不少闲书,《三国》《水浒》《二十四史》什么的,老爷说自家的三闺女懂谋略,其实也不是,只是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识广,至少知道很多。不说满腹经纶,但口才确实了得,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在镇上,没人能说得过她。所以,族里老少见她都躲,涂家老爷更是一筹莫展,只好由了太太。
儿子暑假回家,涂刘氏就把涂天让看住了,逼了他成亲。涂天让是新派青年,婚姻怎么肯让父母左右,生死不去相亲。媒人上门,这后生也不给人好脸色。
涂家老爷就觉得拖拖无碍,拖些日子太太也就死心了,他觉得儿媳不重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的话有错?
那几个下人很听太太的话,他们把涂天让看得很死。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了,天让终究待不住,他和那几个长工打得一片火热。长工说:“你跟我们套近乎也没用,我们不敢放你走。放了,你娘要打断我们的腿。”
他笑笑,说:“我没那想法,我要跑,我娘先打断的是我的腿。”
几个长工就真和他们的少爷混得烂熟。中秋那天,涂天让说想喝一点酒,说在城里赏月是要有酒的。几个男人信了少爷的话,真就弄了一大坛酒来。几个人胡吃海喝。这些长工,平常也难得有这么畅饮的机会,好酒好菜,何乐不为?就放开来喝。他们不怀疑涂家少爷会有企图,但偏偏少爷就真动的是心思。他把几个弄醉了,然后摸黑逃出了镇子。
第二天,几个长工呼天抢地地哭。他们没守住少爷把人弄丢了,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涂刘氏听了这消息,只抿了下嘴跳一个浅显的笑,说:“孙猴子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她叫人去了少爷就读的那家学校:“你们守在那儿,我看他能翻出我掌心不?”
男人们立即出发不敢耽搁,他们往那个城市赶。当然,就是他们有飞毛腿,要是涂天让不在中途耽搁一天,他们也赶不上。但涂天让去了同学家,他想和他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返校。
他没想到,那几个男人会守在校门口。他们在校门口拦住了他。他们说:“少爷,你别为难我们。”
他说:“我不会为难你们的,你们也别为难我。”
他们架住了他。
他对那几个男人说:“你们不放我进去,我就一头撞这石狮子上。”
他们还是没放他进去,当然,他们不会让他撞石狮子。他们把他看成朋友,他们搂着他,和风细雨地与他说话。
他们说:“太太说得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在这学堂里,太太天天会派人来找你,你能躲到哪儿去?”
他说:“我不想回去相亲。”
他们说:“少爷,你是好人,通情达理,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你也知道太太的脾气,不如这样吧,我们就当没看见过你,你走吧,你到什么地方躲些日子,太太找不到你,她到底会把这事放下的。”
涂天让说:“找不到我,你们就真受罚了……”
他们说:“你还真以为太太会打断我们腿呀,她只是嘴上放不过我们,叨叨几天就没事的了。”
他们在那商量了一会儿,没商议出什么名堂来。
那一整天涂天让浑浑噩噩,他在那座小城的街子上游荡,不敢回学校。他有些无聊,这时候一个报童喊着叫着从他身边走过,他随手就买了份《申报》。他读报,就读到那几行文字,眼前突然一亮。
我种棉花去。他想。
他在长江边找到条船,上了那小轮船顺流而下到了上海。然后,他就照了那张报上所示的地址找到那个门牌。
查恒有很快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查恒有来这里的动机,和另两个即将成为同事的伙伴不一样。那时候他在江西一个叫鄱阳的地方种棉花,应该说得心应手。
那是个产棉区,江西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米当然不只说的米谷,衣食无忧里包含了穿衣。在江南,食就是大米,衣当然就是棉花。那个地方成片的棉田,到棉花收获季节,那田里一大片的白云,人在云里收,手到之处,白絮尽收。一片片的白云经那些采棉花的劳作五指搂进了篓筐,打成包由水路运到那些纺织厂,白云成了各色布匹。查恒有上县上或者墟集,看街市上人来人往,着棉穿纱,就觉得那么些白云飘了飘了就成了布布又制成了衣,穿在了男女老少们的身上。
他有了很多奇特的想象,因此,种棉时就像做文章,越写越亢奋。人们奇怪,那后生一进入棉田就完全变过了一个人。他不烟不酒,不嫖不赌,平常大家很少见他在人群中间,有外人找他,村人就会指了那一望无际的棉田,他觉得那些诗意的想象都和自己有关,对自己种棉的技术很自豪。
查恒有一切都很顺利,也许是太顺利了,所以,他很计较。当然是收入,他倚仗了自己的植棉技艺,在那儿就目中无人了。大户们都请他去做“师爷”,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什么时候都用余光看人。
有人说:“你就不能正眼瞧瞧东家。”
他说:“我正眼要瞧棉花哩……请我来是干什么的嘛?”
人家说:“看棉花呀,指点呀。”
“那就是了,请我来不是看什么人的,请我看棉花不是?……我要认真看棉花。”
查恒有对棉花知根知底,他从小在棉田里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双好眼力。掰片叶子看看,就透彻棉田里情况,病虫害如何,田里干或涝,肥多肥少……
人家说:“渣子哎……”他们这么称呼他,姓氏里“查”和“渣”同音。他们戏称他“渣子”,“渣子哎,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一看你就看出名堂来了,我们天天站在这里看,越看越迷糊。觉得干就浇水,怎么越浇越蔫?想是肥不够吧,往地里放肥,也是越放越萎的……”
“它们不和你交心嘛。”他淡淡地说。
“什么?”
“棉花和人其实没什么两样,”他说,“你和它们交朋友,它们就跟你说话。”
“鬼!棉花会说什么话!”他们都摇头,他们不相信。
“棉花会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当然没人信,都歪了头看他。看不出眉目,但查恒有确实对棉花说出许多道道,东家按他说的做,棉花长势截然不同,到收获季节,好像天上的白云都往这家人棉田里涌。
查恒有的名声越传越远,传传就传得邪乎了。有人较上劲了,是县上的吴舵爷。吴舵爷其貌不扬,人干瘦矮小,小时跟了家人在鄱湖打鱼。那年大风,风把船掀了,父子两个抓住块船板,船板只能承受一个人的体重。父亲对儿子说这块木头就是你的命了。儿子说,是你我的命。父亲说,这么下去我们父子都没命,给吴家留条根吧!父亲松手,大浪就吞了那个男人。
吴狗末就抓了那块破船板随波逐流。吴舵爷那时还不叫舵爷,叫吴狗末。他从娘肚里出来也就巴掌大小,娘爷怕养不活,就拣了这么个名给他,就是命贱得在狗里也排在后面。但笨人有笨福,可人贱是不是也有贱福?有人就在浪涛中发现了吴狗末。发现他的是鄱湖上著名的湖盗洪大顺。洪大顺带了三条大船出没湖上,谁见了谁怕。他有三十几个手下,在湖面上讨活路。那天遇风浪,他们的船往鞋山避风,鞋山是个岛,船在浪里颠簸,有人就看见浪里的吴狗末了。他们把人捞救了上来。洪大顺说:这伢命大福大有神灵佑护,我要收做儿子。从此,吴狗末也成了湖盗,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后来洪大顺死了,吴狗末就接管了这支湖盗成了舵主,成了威风八面的人儿。提到吴舵爷,人都说,他就是跺跺脚,鄱湖水也要起三寸的浪。
他自己也很得意,常常和人说起他的名声:“百里之地,还能有谁跟我比的吗?”
有人说到查恒有。
吴舵爷眉就皱了:“鄱阳县境还有这等人物?”
手下说:“久闻其名了。”
“他能在棉田里种出金条?”
“都那么说哩。”
“我倒要看看这人到底什么来路本事。”
就这么吴舵爷和查恒有较上劲了。
“他不是叫渣子吗?我倒要看看他是豆腐渣还是煤渣炭渣……”
然后,他叫人把查恒有请了去。然后,两个当地的名人进行了一场饶有趣味的谈话。
“他们说你一把棉籽撒到田里到秋天里收回金砣一块?”
“看您舵爷说的,他们说您吴舵爷跺跺脚鄱湖还翻起三寸浪哩,您跺跺看?”
就是这话惹恼湖盗吴舵爷了,但当时他面带微笑,他没把心里的那种愤怒表现在脸上。
他说:“能听到棉花说话总是你自己说的。”
“是的是的,是我说的。”
“那我倒真想看看……你帮我听听我家棉田里棉花都说些什么?”
“吴舵爷您又不种棉,哪来的棉田?”
“要棉田还不容易,我买一片就是。”
“您看您看……您说笑哩,这事还能当真?”
查恒有想错了,吴舵爷并没有说笑,他还真把这事当真了。第三天,吴舵爷又把查恒有叫了来,几抬轿子把查恒有抬到那片棉田旁。抬手那么一挥:“这片棉田姓吴了。以后每天你就在这儿给我听棉花说话,要多少工钱你说,我包下你了。”
查恒有不喜欢听这话,也不喜欢看这种脸色。你有钱有势就任性呀。他跟吴舵爷说:“我可以跟您听棉花说话。但我不能属于您一个人呀,我要和所有的棉花都说话。”
吴舵爷只笑,不说话。他好像点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他说:“很好!非常好!你回吧。”
查恒有很快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第二天他要去何简简家棉田里看棉花,这是事先约定的。查恒有的活排得很紧,一家接一家。
何简简在通往棉田的大路上拦住了查恒有。
“渣子,你先到屋里喝会儿茶。”
查恒有愣了一下,别人都巴不得我多在田里出活,他怎么莫名地叫我喝茶?我哪有时间喝茶,上午我排了三家人的田。
何简简说:我家的田就……就不看了哟……
你看你?都说好的……说不看就不看了?
工钱我照给不误的嘛。
查恒有又去了另两家,情形也是一样,都叫他到屋里喝茶,都说不到棉田了,工钱照付。
只有林不了没叫他喝茶,林不了的棉田在湖边上,长势喜人,他今年指望真能从棉田里种出几根金条来。他让查恒有去了棉田,查恒有指导那些棉农工作了一整天,然后在林不了家喝了一顿酒。他心头郁闷,杯一沾口就放不下了,喝得有点多,脚软手软走不动了,就睡在了林不了家中。
他被人急急从睡梦里叫醒过来,他还嘟哝:“我还想……睡睡,我头……昏脚软手软。”
有人在他额上拍了一下,他弹了起来:“你打我?!”看去,是林不了。
他们没跟他说太多,他们拉扯他去了棉田。那时候,日头已经升起老高。
查恒有说:“什么事嘛,你们火急火燎那么?!”
“你看嘛……你自己看哟……”林不了指了棉花田说。
查恒有很快明白了,是吴舵爷弄的事。这个人跺跺脚鄱湖翻不起三寸的浪,但他朝谁瞪瞪眼谁都要在心里瑟缩几下的。吴舵爷叫人跟所有的棉户都打了招呼。
“昨天好好的呀……”
“我种了这么多年的棉花也没遇到这种事……”林不了说,“不关你的事哟……天收的吴狗末!”
吴舵爷的手下也找过林不了,说渣子不能给你看棉花了,谁要让渣子下了棉田,就有得好看的……
林不了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狗日你的吴狗末哟……他是个狠家伙!”
“他说信不信明天叫你棉花全成了霉干菜。”林不了说。
查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吴狗末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在鄱湖他不到吴舵爷那儿他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有钱有势的人,真你娘的任性。
查恒有我没钱没势我也任性一回行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查恒有一咬牙也照了那则启事找到那个地方。
虽然查恒有对寺庙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有点疑惑,但他觉得两个同行和东家都不错,每天好吃好喝的,就当休闲度假吧。费这么大劲把三个种棉花的弄了来,能有什么别的目的?等呗。
第三章
洪天禹还真没出过乱子
师长的屋子里堆满了书。这让崔工利很开心。他这本翻翻,那本翻翻,人不识字,辨不出书的好坏,只有新旧之分。
师长说:“初八要开拔了,你把书给我装箱了。”
崔工利就一心一意整理那些书,新旧分开。新的用木箱装了;旧的呢,能装箱的装箱,不能装的就用草绳随意捆了。
他做得很认真,一丝不苟。
崔工利做的另一件事是去遛马。他永远记得那马的事,第一次他想亲近那马,那马却扬起蹄子扎实地给了他两下,害得他屁股痛了十几天,重要的是让他丢人现眼。他想着有一天要好好地教训那畜生,但那只是想想,他知道那一切遥不可及。马是师长的马,打狗还看主哩,他敢动那马?另外,那马很机灵,说不定还没等他下手,又会给他来那么两下,他有些害怕。
他没想自己能做师长的书童,书童的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给师长做马夫。师长的马夫老了,师长说你也到了该休歇的年纪了,让别人来做这些事吧。
崔工利又一次要走近那匹枣红马。他小心地往那马身边挪步,但很奇怪,那马很本分,他抓住了那根缰绳,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盯着马的那两条后腿。那两条腿很安静,马也很安静。他拍了拍马背,“伙计……”他说,“原来你也是个势利眼呀,也知道我做了师长的书童就另眼相看了吗?”马打着响鼻,很友好的样子,他们成了朋友。
成了朋友就无话不说,那当然说的是人。和马就是真成朋友也不能无话不说的嘛,马又听不懂人话,马更不会说人话。
崔工利牢记了他哥给他说的话。在师长身边,把两片嘴皮管得牢牢的,把那些话憋在肚子里。他想,憋了憋了话就烂了变成了空气,烟消云散。但事情却不是那样,那些话像些小鬼,关在他肚子里也不安分,他常常觉得憋得难受。他想,他得想办法,不然,他真的会被话憋死。那些话一天一天在他肚里堆了积了,他感觉自己要被什么撑成一坨老树蔸。
那不成,工利是做将军的料,有一天会成张飞关云长赵子龙,他跟自己说。
我还能让肚里那些闲言碎语坏了我事情?他想。
他找他哥说,他哥没接话,直接就掴了他一巴掌走了。
崔工利去遛马,脸上还挂了他哥的掌印,红胖起一片。
他们不让我说话!他们都狗东西不让我说话……人又不是马,长了嘴光用来吃东西,人长嘴除了吃东西得说话。
我又不是哑巴,我得说,我不说这张嘴就坏了废了。嘴坏了将军就做不成了,这不成,我得说!不能跟人说我跟你说总成,我以后就跟你说吧!
那天,他终于找到办法了。他想,跟人不能说我还不能跟马说吗?
他跟马说,他只能跟马说。
崔工利和马独处的时候,就和马说上一阵子话。半夜起来给马加料,也要在马棚里待上一阵子,贴着马的耳根说话。
“你看蝗虫灭了村子吧,开始逃荒了。不逃不成呀,不逃你就是个死字……你没料吃试试?你也满世界胡奔浪走找吃食……”
他对那匹枣红颜色的马说:“师长又召那个女人了,窑子里叫来了窑姐花顺子。我不喜欢花顺子,她说话嗓门大,看人还分三六九等,见了长官财主有钱人……是一副嘴脸,见了穷人下人她眼角角都不瞅你的……我喜欢南兰,她戏台上嗓门大,但台子下说话和风细语。我喜欢她那张脸,杏眼哩樱桃嘴哩鹅蛋脸哩……我哥他们这么说,为什么他们总要把女人的脸比喻成吃的?脸大就说大饼子脸,脸小就说没个荷包蛋儿大……我说女人好看不好看就看她的笑。我喜欢看南兰姐的笑,她一笑,那笑脸甜得你感觉舌尖沾了蜜……”
他对那匹枣红颜色的马说:“他们说队伍要往南边去哩,可是一直就没动静……我看这两天该动了哟……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哈,这不明摆了吗?没吃的了,蝗虫把一切都毁了,队伍上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呀……”
队伍确实在第三天开拔的。
命令一直下达,三令五申,但洪天禹总找理由不肯开拔。他有他的想法,冯大人下了野,队伍归了新主。在人家面前,你不能什么事都依顺了,得让新主觉得你并不是那么随便可以任其指手画脚的角儿。另外,他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他得利用这好时机把队伍扩大了。蝗虫帮了大忙,他扩充了人马,在人心里还积德从善做好事。他对这点很得意。“我积德哩。”他跟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算,我救下多少人了嘛……”人家当然没去算,只由了他去说。谁都知道洪天禹是顺水推舟扩大自己实力。
洪天禹信那个,天下是怎么来的?当然是拼杀血战打出来的。拼杀靠的是什么?人马,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就得天下得人心。那会儿他受招安入队伍,野心就揣了。
收编的那天,他跟长官软磨硬泡。他说:“我要三个团长。”
上司说:“怎么?”
“大哥不能亏待了弟兄,四个把兄弟一人封个团长。”
长官说:“一个师就三个团,你怎么弄出四个来了?”
“我又没多要你一个人,也没多要份饷,怎么不行了?”
“那乱了建制。”
“那我四个兄弟怎么办?总不能留一个在山里吧?我做大哥的要一碗水端平是不?不然我还是带了人马回山里做我的山大王得了。”冯长官也无奈了,说:“好了好了,只要你调动指挥都不出乱子你就这么吧。”上头想,你个山大王才多少人马,给你的师长也就是高抬你给个名分。你洪某真就把自己当个事儿了?四个团就四个团吧,只要你洪某在队伍上安分听话不跟我乱来就成。长官没想到他会兵败中原。
洪天禹还真没出过乱子,出乱子的是长官。洪天禹还没来得及调动指挥手下好好痛快打一场仗,长官就败在老蒋手里了。
长官被人礼送去了西洋,留下他们守在这镇子上听候调遣。过不久,洪某等旧部给老蒋收编了。说是收编,其实只是身上穿的那套军服换了,其余变化不大。洪天禹手下还是四个团,人家没把这当回事,你就十个团又怎么样?人马还是那么些人马,枪还是那么些枪。
但洪天禹偏偏运气好,来了蝗虫。蝗虫一来,官府百姓都一筹莫展,人人惊惶,脸挂愁云,心有纠结。只洪天禹神采飞扬心花怒放。他喝酒品烟,搬一张竹椅在大门口观景。手下疑惑,漫天蝗虫遮天蔽日,山水田野村镇集市全了无生机,一大片的狼藉,有什么好看的?可洪天禹却看得津津有味,看蝗虫黑云铺天盖地掠过地面,然后,那些男女,老的少的皆惊惶不安。
他还看到那些男人往这边来,当然是来队伍上找“活路”。
那些收留的青壮,把四个团填得满满的。那边,一匹马跑出一大片的黄尘,传令兵在师部老远就翻身下马,急急跑了来:“洪师长,接令!”
洪天禹不看也知道要他做什么,他觉得是时候了。事不过三,倘若再不执行命令,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凡事有个度。再按兵不动,有自己好看的。
命令让他们往南。他知道,南边的信阳那一带有老蒋一块心病,那儿有红军在闹腾,当局想根除以绝后患。
师长集合队伍下了开拔的命令
那些天最着急的是崔工利,他见他哥的第一句就是:“怎么还不见动静?”
他哥说:“什么动静?”
崔工利说:“不是说开拔嘛,都守了好些日子了没动静……”
他哥又要扇他,他闪身跳出老远,鼓了眼睛看他哥:“我又说错了?!”
他哥也朝他鼓眼睛:“你个书童你管那么多闲事?”
他说:“我是师长的书童。”
“师长的书童也是书童……”
崔工利扯了扯那身过长的衣服说:“你说的当兵吃粮……师长的书童也是兵……”
“就算是兵,开拔不开拔也不是你管的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是哥你说的……”
崔工胜怔住了,他好像觉得这么个句子出自他弟的口让他有点吃惊。“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吕司务他们几个老兵说的……”
“那就是了……”
“就是什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什么时候到该用的时候呢?”
崔工胜觉得弟弟的脑壳真是进水了,小小年纪,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哈。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千日哩,现在不是还不到四十天的吗?”
“我都等不及了……”
这一回崔工胜着实的一巴掌扇在他弟的后脑上。“你个鬼!有吃有喝的你活得腻了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交火的事。你以为是毛孩子玩躲猫猫的吗?两军交火,枪来刀去的,要死人伤人的事……”
“死人就死人,死了也就一条命,不死也可能混个英雄好佬。”
崔工胜看着他弟,他不相信他弟崔工利竟然能说出这么一句话。他贴近他弟那张脸,他弟没躲闪,也往崔工胜眼前凑。他想,这小小脑壳里塞的是什么呢,总不是麦秸棉秆吧?这个毛孩没看过没经历过那些场面,没看过没经历过你总听说过了吧?军营里那些兄弟饭后茶余的不会少扯那些战场上的事,添油加醋,听得人起鸡皮。你难道没听说?那不可能,有事没事闲暇时候他知道他弟老往吕大每他们那凑。吕大每是司务长,上街采买总要给师长办事儿,烟酒不说,窑姐儿也是吕大每给带来带去的。吕大每去师长那儿,总会捎几颗糖粒儿给师长的书童。崔工胜知道他弟跟吕大每亲近。难道老吕那个老兵不跟你嚼舌头说战场上那些事?
吕大每当然跟师长的书童说那些事。不说还不成,是崔工利缠了他说。
吕大每也添油加醋,把个战场描绘得像阴间地府,说得血腥。但却怪,越那么崔工利却听得越亢奋。时不时会在司务长面前跳出那么一句,叔哇!他管那些老兵都叫叔。叔哇!他说,你说什么时候才有交火?
“你问这事,你个毛孩问这事?”
“急嘛!”
“嗨!你急个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
崔工利没听懂那话,歪了头一脸的疑惑看了对方。吕大每也那么看崔工利:“你不怕交火?”
崔工利点着头。
“要死人的!你真不怕?”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盼了交火像盼过年……难怪你哥说你做了书童后像着了魔挨了咒,你哥说你脑壳里塞麦秸棉秆……”
崔工利跟那些大人们想的不一样,他脑壳里没塞麦秸棉秆,塞的是那些梦境一样的想象,是那种战火硝烟枪林弹雨里自己各种冲杀的想象。那么一大片的麦田,两军对垒,互相大瞪了眼,一片寂静,但却弥漫了杀气,杀气腾腾。将军举了令旗,当然洪长官,人高马大的师长骑在那匹枣红马上,手里的令旗在风里张扬,急不可耐。突然,师长一挥手,军令如山呀,将士奋勇。崔工利想象中的自己也夹在队伍里,拿了刀,一抡扯一道光,对方脑壳就落了地,西瓜一样滚;拿了枪,一抠火子弹就在对方身上穿胸而过。天兵天将呀,千军万马,那呼啸而涌的哪是兵马?是一团风,风卷残云,摧枯拉朽……然后,是那片场坪,戏台前一块场坪,队伍里的人都齐整整列队在那地方。师长坐着,还有那些军官站在师长的身边。然后是一些士兵,衣服当然齐整,风纪扣什么的一丝不苟,不一样的是他们胸前都戴了花,大红的花。他们是英雄,当然戴花。他想他得把胸脯挺得高高,他得让那大红花更醒目,他想,他哥看得到吕司务长看得到队伍里的兄弟都看得到全镇的老少都看得到,不仅活了的看得到,就是墓里的爷娘也看得到。他们看到的是两朵花,一朵在胸前,一朵是自己的脸,自己的脸笑得跟花一样……
吕大每终于贴着崔工利的小耳朵说:“就这几天的事,队伍要有动静了。”
崔工利说:“鬼晓得,叫给书装箱已经一个多月了也没动静。”
“你看就是,就这几天。”
那两天,崔工利给枣红马加了些料,说:“你多吃点,吃了有力气,要行远路了。”
果然,三天后,师长集合队伍下了开拔的命令。可师长骑上那马没多久就下来了,队伍也行军没多久就用不了那双脚了。他们上了火车,还有那匹师长的坐骑和那些书。
崔工胜他们一些新老士兵,大多是第一次坐火车。开始时他们还有些新鲜,叽里呱啦地大了喉咙说话,他们不大了嗓门不行,火车车轮和铁轨发出的巨大声响,常常掩盖了他们的说话声。但很快他们的新鲜劲儿就过去了,火车似乎无休止地前行。上头说往南边走,但不知道到南边的什么地方。他们以为是省界的南边,那边白的红的正有战事。但好像不对,火车一直往南开,他们不知道还要开多久,他们坐在闷罐子车厢里,他们想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可是他们看不到。闷罐子车厢,高处两个小窗口也只能有换气的作用,他们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能从那判断白天还是夜晚,他们只知道,火车走走停停一直开了一个黑夜和一个白昼,在另一个黑夜过半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走出闷罐子车厢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人在黑暗中努力想辨出他们到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可没办法,他们看见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楼房,看得出是个大地方。但上头没叫他们滞留,他们走出闷罐子车厢很快又上了船。他们彻底迷惑了,这是要载他们去哪儿?
船在黑漆漆的夜里行走,晃荡晃荡大家就迷糊了,有人晕船,大多人都沉睡了过去。等到“咣”一下船到码头,他们黏眉糊眼地往舱外看,有人惊诧地喊出个地名来。
他们到了江西,那地方叫九江。弟兄们中有人听说过这地方,自古是个码头,繁华热闹,他们想,到江西不会是驻扎九江。弟兄们中没有识得字的,也读不了报纸,所以两眼一抹黑。司务长吕大每识几个字,有时能从报上读出一二。士兵就围了吕大每问。
吕大每说:“想得挺美,放你们这地方享福?”
“我看也是……”
“朱毛在赣省谋反,扯支队伍和政府对抗,必歼之……”
“你看你司务长咬文嚼字的。”
“报上说的……”
“噢噢?”
“我看你们还是不信的吧?”
“不信你问新来的白脸子后生去,那后生墨水喝得多。”
吕大每说的白脸是洪天禹新来的副官,那人叫潘普昭。那个副官人很随和,才来不久,就和大家打得火热。
士兵们说:“你说的是那个白脸子吗?洪长官就真招来了个副官?”
吕大每说:“是冯长官给他介绍的哩,冯长官要去西洋了,说洪天禹老弟哟,你得有个帮手,就把那白脸后生介绍给了洪长官。”
那天,他们真就看见那白脸了。有人说:“喂,白脸子,他们说你见多识广,你说我们会去什么地方?”
那后生笑着,最后抛出四个字:“听天由命。”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这把尖刀
洪天禹一路很亢奋,他不像那些兄弟。他常来常往的几个师长,却和他完全不一样。同在一杆大旗下,统归一个老大管理,其实吃的都是同一碗饭,但想法却南辕北辙。那些自认为是行伍出身的兄弟起初不太瞧得起他这个草寇出身的师长,人家保定呀西北呀什么军官学堂出身,除了没黄埔系的,好像别的科班的都有。他们虽然是职业军人,但却对军事上的事很淡漠,说穿了,就是厌战。军人嘛,要的就是打仗,你们怎么那样?
但洪天禹弄不明白,他们怎么对打仗的事非常冷漠。洪天禹当然不明就里,他才入队伍多久?不像这些同僚,这些年都是在打打杀杀中过来的。这几十年来,中国何曾平静过?烽烟四起,战事连连。那些同僚,拉山头,拉队伍,跟了自己的大哥打天下,打打,虽然有胜有败,但却感觉毫无意义。打打,除了死人,看不到什么前景希望。难道打仗就是杀人?好像一大家子兄弟在打,各怀鬼胎,总以为胜者王败者寇。但是,胜者却未必是笑到最后的人,有人坐山观虎斗,是那些列强。他们看热闹哩,他们还火上浇油。他们想,你们打吧,打来打去几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做好人得好处的就是那些洋人。他们跨海过来抢地盘,让国人割地赔款。
也因为人家保定呀西北呀什么军官学堂云南讲武堂出身,也算是读书人,多少明白一些道理,且这么多年征战,也厌了倦了。他们很清楚自己和队伍的处境,他们一直拖着,想尽办法不来这种地方。道理很简单,老蒋的那点小算盘谁都清楚。他们是新收编的人马,在人眼里就是后娘养的。后娘养的在人家眼里就那么个分量。脏活累活摊了你去做,好吃好喝的却轮不上你。
这也没办法的事,谁叫你是后娘养的呢?
只有洪天禹依然一肚子壮志凌云。
在那些同僚看来,一介村夫草莽,哪想得了更深更多?人倒是义气,可以酒桌上推杯换盏,可以兄弟相称,战场上的事再说。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只有洪天禹内心很急切,下山归顺了队伍,其实也算是修成了正果。自古来女人谁愿为娼,男人谁愿为匪?收编入了队伍,表面是归降于人受招安被人管辖,还有了许多规矩束缚,但却从此有了人生新的起点。江山社稷是怎么得来的?是拼杀来的,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如此?占山为王只是一山之虎,但得天下才是强龙。
洪天禹就是这么想的。他想,有人马有枪,拉到战场上一试高低,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在九江休整了一个月,后来到了那个叫宜黄的地方。那天,虽然天下着小雨,但洪天禹心里却一轮太阳,阳光灿烂。
南方的祠堂很宽敞,摆了几张八仙桌拼成长桌,就成了议事大厅。太师椅是从各位乡绅那儿搬来的,本来可以坐条凳,但孙长官觉得会议还得像个样子,总不能像办红白喜事那样。
他们开军事会议,作部署。
一群北方来的军官坐在南方客家人的公祠里,他们表情淡漠。孙长官站在那儿,面对了一张地图。他已经把局势给大家讲了一遍,因为情况很复杂。这费了一番口舌,他以为大家会很亢奋,但看去那几张脸很淡漠。他觉得讲得有些那个了,端了碗喝水。这里的人家竟然没有专门的茶杯,喝水也都用平常吃饭的碗钵。我们该带些茶具来的。但一想,军队轻装前行,不可能日用品都能随军带着的。我就这么将就了吧,也许这些不便很快就会过去。他脑海里冒出四个字:速战速决。当然,很快就有另外四个字:加官晋爵。来宜黄一带参加剿共的战事,南京方面是有过承诺的,那话出自委员长之口。你部此役旗开得胜,江西省政府主席一职非你莫属。
一只蝙蝠竟然在那儿飞来飞去,孙长官说:“大白天的蝙蝠怎么飞来飞去的?”
有人朝门口的卫兵挥了一下手,那个瘦长个的卫兵举了根竹篙笨拙地驱赶着蝙蝠,他绕大堂走了两遭却未能如愿,另一个卫兵很快也加入到驱赶的行列。但是驱赶似乎不会一下子结束,长官说:“算了!”
卫兵撤离后,那只蝙蝠却销声匿迹。
怎么个预兆?孙长官想了想,莫名地摇了摇头。但他毕竟是长官,那点骚扰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说:“诸位有什么想法?”他一直注意着那些脸,依然大多数军官不可捉摸,只有洪天禹好像是他期望的那种亢奋。但这个响马出身的军官,孙长官实在放心不下。
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真是洪天禹。
洪天禹有些不自然,他一直很亢奋。洪天禹说:“长官,你说这是一场关键战役……你说南京方面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
“是我说的。”
“你还说关键的战役需要关键的人站出来,那是一把尖刀……”
“那是!”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这把尖刀,我看各位弟兄没吭声,就算各位是给我洪某一个面子,这事让我来吧。”
孙长官对他的手下说:“你们怎么看?”
那些师长团长全都点着头。他们正苦恼这事哩,现在有人请缨,正是巴不得的事情,他们点了头,露出一丝的笑来。
孙长官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在他看来,洪天禹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但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已经不错。一来保全了他的面子;二来,洪天禹虽然只是一介草寇,但难说这骨头他们不能啃。初生牛犊不怕虎,算起来,这是洪天禹他们的第一仗,没有把握,洪天禹不会揽这么个瓷器活。
洪天禹太自信了也太亢奋了,按说,怎么的你也得先摸清对手。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事情却不是那样,他们犯了兵家的大忌。在他们看来,红军只是南京方面描绘的那样,是一帮乌合之众。且政府多年清剿,已经体无完肤,不堪一击。派他们来,只是完成最后的一击,正是他们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但事实恰好相反。队伍初来伊始,也没好好适应,队伍上多是北人,从来生活在平原地带,南方的山区,又逢雨季,而且不熟悉当地的地形。
那不是你个毛孩子去的地方
部署不能说不精致完整。孙长官和那些参谋想得很周到,关于部署也说了很多,把每个细节都说到了。然后用那根棒棒在那张地图上比画着,说:“神兵天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洪天禹,你就是一把尖刀哟,尖刀突进,直捣敌心脏。”
洪天禹点着头,他心领神会的样子。
“你使劲搅,天明之前,要把他们的部署搅乱。搅不死,也得搅得他们张皇失措……”
孙长官依然挥动着那根棒棒在地图上移动,像真指挥了千军万马。
“你们呢……你们洪天禹师从两个侧面进剿,务必在天亮前包抄到位……洪天禹师四个团负责包抄,等洪师长率部短兵相接打响,你们往其靠拢接应,形成合围。”
孙长官越说越亢奋,他脸上红光泛起:“这叫扎口袋,我们把个大口袋把赤匪装进口袋里,然后关门打狗……”
几个手下被他的话感染,脸上挂了几分笑,机械地点着头。
“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孙长官说。
依然是洪天禹站了起来,他说了几点,其实也不过是提了几点小小疑问,说的事都无关紧要。但他觉得确实需要站起来说点什么,尽管是皮毛,无关紧要,但要的就是无关紧要,长官的部署你来挑毛病?长官说你们还有什么看法,那是客套。但没人站起来冷场也不行,总得有人站起来说点什么。既然自己被当做了“尖刀”,那站起来的必须是我洪天禹。
孙长官说:“很好!”
然后说:“各就各位,按部就班!”
孙长官时不时会来几句文绉绉的词语。读书的事也是孙长官跟洪天禹说的:“带兵的人得识字读点书,不然你就落人后了,带不了兵。”他记得冯长官派人来山里说服他拉伙计们入队伍,他没当回事。但做说客的那人后来说到孙长官,说孙长官带了一句话给你。他说,你说给我听听。那人说就一句话。有人问你,得天下的开国皇帝哪个不是文武双全?洪天禹被这句话问得愣了很久,想了一个晚上,他决定带着手下出山。这一切,得益于孙长官的那句话。
所以,洪长禹有了“书童”,且弄来那么多书。
他再一次坐在书堆里了。他想,出发前他得沾点文气,什么文武双全,什么文韬武略。他想,古往今来,多少人一战而成名。他是把“尖刀”,这把“刀”他磨了有些日子了。蝗虫帮了他大忙,让他招兵买马扩充了队伍,然后在那个叫富前的镇子上,收罗了许多的书,还叫先生教了些文字初识文墨。重要的是还练了兵。那些兵器,不是他洪某人占山为匪时所能比的,竟然还有炮。那几门炮光响声就让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他翻着新书,显出一派运筹帷幄模样。人沉浸在初战大捷的想象中,直到有人啊呀的叫声把他从想象拉回现实。
是他的书童崔工利。
“你叫个什么?你看你大惊小怪的。”
“要交火了,他们说要上前线了。”崔工利一脸的欢天喜地。
洪长禹淡然地说:“是呀……我要带兵忙上几天了,几天就回……你帮我看好这些书,你是书童。”
“长官你不是要骑马吗?我是书童,但我也是你的马夫。”
“你帮我看好这些书就是!我们是上前线,那不是你个毛孩子去的地方!”
崔工利被当头一盆冷水,他不叫了,他也没再说什么。他看洪长官那表情,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说一房间的话也是空的,他悄没声响地出了门。
他去找他哥,他跟他哥说:“他们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他们不用我。”
他哥说:“你也不是兵呀,你是书童。”
崔工利说:“我是队伍上的书童吧?我穿的也是军服吧?……”
“那也是书童,你就帮长官管好那些书,陪了长官读书就是。”
他知道他哥不会帮他说话,他哥和洪长官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他们穿一条裤子。他想不让我去我睡去,可上了床又睡不着。他想,我找吕司务去。吕司务对他很好,常常给他带粒子糖,有别的好吃的也总给他留一点。吕司务正忙得昏头,见崔工利来,“就你知道心疼我哟,给我来帮忙了?……可是我这里的事你做不了,不要越帮越忙的噢……”
崔工利一直撅着嘴。
“哦!你哥骂你了?”
崔工利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上前线……”
“那是,那地方也不是你们毛孩子去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
“要死人的嘛。”
“你们死得我就死不得?”
吕大每侧过头认真地看了看崔工利:“你小嘛!”
“小就怕死?!”
“没人说你怕死……是你太小,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那我是兵不?”
“是呀,你穿了军服在队伍里吃喝怎么不是兵?”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话没错呀。”
“没错长官不让我去?”
“还有一句你也知道的……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崔工利翻白眼了,他朝吕司务翻了好一阵子白眼。“我知道了……你们是怕我抢功,你们怕我做英雄好佬,风头盖过你们……”
吕司务笑了起来,手里那箩筐砰然落地,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你个鬼工利哟,你要笑死我了,你脑壳里塞的是什么哟……”
崔工利满脑子想的是能征战沙场,满脑子是战马啸啸杀声震天刀光剑影火光冲天那些场面……到队伍里的第一天,他脑子里就装满了这种想象。那些东西,像酒一样发酵,越来越浓烈。他以为到了这地方,怎么说洪长官也会带了他在身边。他是随从嘛,随从当然形影不离。可他们真把崔工利当成书童,书童应该在书房,而不应该在战场。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但不管崔工利怎么想,他还是和几个伤病员留在了后方。
队伍是清早出发的,没有带上炮。一是因为没有路,那炮就不能动弹,不能动弹就成了一堆铁没了用场。不拉炮,那些马还是有用场的,拉别的东西。装备和粮草多多益善。枣红马当然是洪天禹的坐骑,马走险路安稳。在山里,马是好东西。
毕竟是第一仗呀
崔工胜他们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才走到目的地。按部署,他们当然不能走大路,大路目标大,容易被对方发现,一旦发现,那起不到突袭的作用。不仅起不到突袭的作用,而且孤军深入,危险也大。出发前,有过交代,说山路难走,大家做好准备。但走起来才知道,准备了也没什么用,走这种山路比想象的还要难得多。队伍里多是中原一带的人,没走过这种山路,加上下雨,行走起来更加困难。
好在没遇到骚扰。山里据说有红军的游击队,但那天洪天禹他们平安无事。
六十多里的路走了整整一个白天。
黄昏的时候,他们总算看到里集了。他们走得骨头快要散架,但看到那些个镇子,他们长舒了一口气。士兵瘫倒在草丛灌木里。洪天禹下令,就八个字:原地休息,随时待命!洪天禹有点激动,毕竟是第一仗呀。他看着那轮坠入谷底的太阳,然后和许世魁还有副官三个人趴在草丛里,专注镇子里的炊烟。那时候,许世魁已经做了他的副师长,连同那个年轻人,成了他的哼哈二将左右手。
洪天禹看着看着,他又涌上了激动。
洪天禹对身边的两个人说:“你们注意到那些炊烟没?”副官也是他在富前时冯长官力荐的,他想征召个副官兼做教书先生。洪天禹有了大堆的书还有了书童,可是缺一个先生。他到处找这么个人,冯长官举荐了潘普昭做洪天禹的副官。
洪天禹说:“是识文断字的好手吗?”
冯长官说:“这后生做你的副官,当然是喝过墨水的读书人哟。”
那时,洪天禹心里想着的是,这后生能做我的先生吗?
潘普昭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白脸子嫩皮嫩肉的。当时有人说,这么个嫩角能胜任洪长官的先生?洪天禹只说了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请潘普昭那后生来师部喝茶,那些天就和潘普昭天南地北地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当然不是洪天禹一个人与潘普昭对话,是叫了十几个人,都是富前有名望的乡绅,这一带有学问的秀才。那个后生,临危不惧,舌战群儒呀。不管怎么刁钻话题,潘普昭皆对答如流。
那些乡绅啧啧。“了不得了不得!”他们说。
“学问大了,是个人才难得的人才。”他们说。
洪天禹当然开心。“留下了留下了,你不仅是教书先生,就做我的军师吧。我缺个这样的人。”
潘普昭说:“军师我不敢当,教书的事还凑合。”
洪天禹说:“我说做军师就做军师,怎么你不愿意?”
潘普昭一脸的惊惶让洪天禹哈哈大笑了一场,笑完他说:“就这么说定了,做我的师爷……跟了我干,亏不了你的。”
洪天禹叫人备了份大礼,有模有样地把人请了来。潘普昭就这样留了下来。
现在,三个人趴在坡坎下面举了望远镜观察镇子里的情况。潘普昭说:“看到了,有几股烟很旺,集中在西北角。”
许世魁说:“这有什么说法呢?”
潘普昭说:“那里祠堂集中……西北角靠山脚,南方客家人的祠堂多建在那地方。凡林子长得茂密,古树集中的地方肯定是镇子上的龙脉宝地,祠堂就建在那地方。”
洪天禹说:“没错没错……祠堂多……”
许世魁还是有几分疑惑:“祠堂多又怎么了?”
潘普昭说:“许团副……你要是带兵驻扎在这镇子里,士兵会驻扎在什么地方?”
许世魁一拍脑门:“嗨!当然是住在祠堂里!……你这秀才真不一般的呀,那么些人要吃饭……难怪祠堂里起烟!”
洪天禹说:“好,很好!叫弟兄们好好睡一觉,拂晓前发起进攻。”
许世魁说:“大哥!你也睡会儿。”
洪天禹没有睡,这种荒野地方有蚁虫在身上爬。但这不碍他睡觉,过去的草寇生涯,他什么经历没有过?睡不着是因为心里的那些“蚁虫”,他太亢奋了,他觉得他已经捏着胜利的指尖尖了。
但结果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事情却是另外一种样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命令一下,队伍悄然摸进了镇子,但他们却扑了个空。不仅扑了个空,似乎队伍反被人围在了那个叫里集的镇子里。
不能说洪天禹指挥失当,也不能说那部署有什么纰漏,但确确实实像被人捉弄。明明看见炊烟的嘛,明明掐算过了的嘛,怎么竟然像中了什么圈套似的被人围了呢?明明是瓮中捉鳖,怎么反倒成了瓮中之鳖?
“难道对方真就神机妙算?难道对方真有鬼神相助?”他们被围困在里集,突了几次围没能冲出去后,洪天禹对他的参谋潘普昭说。
那个年轻后生显得很冷静,他说:“长官,就不说这个了。情况复杂,容事后细细分析,眼下得让兄弟们活着冲出去!”
“那是!”
“我看不必慌乱,叫弟兄们占据有利地形,不要贸然突围……”
年轻后生显得从容不迫,他说:“洪团长,你身体不适,事情交给我吧。你信得过我吗?”洪天禹土匪出身,从没经历过这种战事,遇突发情况,他确有些不知所措。潘普昭这么说,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但很快觉得不妥,可是已经迟了。潘普昭好像耕地分派农活一样对几个营长说着。哎哎,二营选择几个制高点,让火力集中在那儿,那儿对着几条通往外面的必经之路……后山那片林密草深地方,那儿不便大部队突袭,谅对方也不敢贸然,只是小股偷袭以乱我军心;一营你们守在那儿,设几个狙击手足够,大部分人马作为后备队,随时应变……三营呢,你们跟着我,见机行事……
许世魁有些那个了,他说:“哎哎潘青皮。”这绰号是许世魁给叫出来的。洪天禹招来个先生,他说我看看我看看,一看却叹道,啊啊,一青皮后生呀!于是,他叫他青皮后生,后来干脆就省了后生两字,叫人家“潘青皮”。他说:“潘青皮,我一营人交给你,你敢对我一个营的弟兄负责?”
潘普昭说:“洪大哥,你下军令状吧,如有失误,拿我人头作抵。”
洪天禹说:“世魁呀世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然我把四个营都交给你?……你来你来!”
许世魁才噤了声,他不说话了,他也没经历过这场面。他当然不能逞能。
事情有一半被潘普昭说对了,但有一半没说对。对方虽然包围着里集,但确实围而不攻,显然不敢轻举妄动。可是洪天禹没等来援军。潘普昭说:“我们只要顶住半天,援军必定能赶到。”可是他们直到黄昏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天黑以后开始突围,一切倒还顺利,但队伍叫红军给切断了。第四营的弟兄到底没跟上来,大半被人截在山那边。
第四章
他们在撒谎
庙里很安静,没有什么香客来,几个僧人晨起扫院敲钟,整个白天都焚香诵经。到黄昏时候,又沿了台阶打扫一遍落叶。那些僧人,做什么都很专注,甚至不往东院这边看上一眼。好像这边没住人,好像他们只是些草木。
开始三个男人没觉得有什么,在那张纸上签了字画了押,虽不是卖身,但也总归是有了东家,什么事东家说了算。
还因为一路奔波,也想睡个安稳觉。庙里清静,正是睡觉的好地方。
但睡了三天,三个男人觉得不对劲。
三个人被安置在这个庙里已经好几天,可还是不知道到哪儿去种棉花。潘耕晨说:“他们想干什么呢?”他真担心有个什么事,他们往门外窗外看,几个大汉子把在那儿,时时警惕地朝远处张望。
有人定时从外面送来吃的,他们担着箩筐,箩筐上铺遮了一层荷叶,看去就像赶集的农民。可揭开荷叶,却是美食,都是好吃的东西。酒菜就不说了,有瓜果。
还有大摞的书,书是涂天让提出的要求。在这么个地方闲住了好几天,三个人三种态度。查恒有焦虑不安,他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嗅出这里面有名堂,但左思右想,又想不穿什么人会借了招聘种棉高手来实施绑架,再说费那么多周折绑架他们这三个人做什么?什么目的嘛?百思不得其解。想不穿,心里就起无名火,这烧一下那烧一下,蹿动了在他身上烧,让他不安分。
涂天让却很平静,他没觉得有什么,安静好呀,有吃有喝的,我读书观景。虽然不让步出寺院大门,但从寺庙钟鼓楼往外望,视野很开阔,近处的田野远处的村庄和山影,一目了然。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新年刚过,虽是初春,冷风依然,但空气里已经有春天的气息,谁说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哟,他涂天让也能感知到春天的萌动。其实,他是心情所致,涂天让心情从没这么好过。他想,他是只笼中鸟破笼而出,飞到无边无际的天地里,他自由了。
潘耕晨介于两个男人之间,有时平静,有时也有些骚动。其实他是个容易受别人情绪影响的人,处在这种地方,他也觉得很不错。有吃有喝,不操心什么事情。僧人们敲钟敲木鱼诵诵经书……几个东家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一切都很好的呀,一切都很祥和。可查恒有一跟他叨叨,潘耕晨就把持不住了。查恒有的情绪影响了他,他心里也布了一层灰。
东家的人,这回又送来好吃的,他们还找来麻将扑克象棋和围棋。他们笑笑的,把东西放在桌上。
查恒有突然就翻脸了。他把那张桌子掀了,桌上的那摊都掀翻在地,大的小的棋子四处滚了,到处都是。
“搞什么名堂嘛?”他吼道。
对方笑笑着:“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名堂呢?”
“我们是来种棉花的。”
“当然,我们花大价钱也是真心请你们种棉花。”
几个男人从容地捡着棋子什么的,有些难,但他们不声不响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他们依然很有耐心,一丝不苟。
要是对方凶巴巴大声大气跟他们吼,弄出些狠话重话来,查恒有也许觉得自然。但对方很客气,笑像贴在脸上的纸,总在对了他们招摇张扬。几个男人很耐心很周到,说什么都细声细气回答。
笑脸和庙宇的肃穆弄出许多的神秘来,这种神秘就让查恒有起疑心了。就看那些人眼睛,怎么看都和吴狗末吴舵爷的相像。查恒有什么都好,就是别让他疑神疑鬼,一疑神疑鬼看什么都走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说:“哎哎!你们就明说了吧,想要干什么?”
东家的人都沉默了,他们一时回答不出。
潘耕晨跟张宏力,一来二去就熟了,他是肚里藏不住话的人,问那个男人,我们到底去哪儿?一提这问题,那个男人的眼神都黯淡下来。不知道喔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们还说是我们向导,有这种向导吗?潘耕晨在心里想。
夜里,两个人睡不着,把睡得香香的涂天让扯了起来。涂天让揉了眼睛:“干吗干吗,你们干吗?”
查恒有说:“你这个书呆子还真睡得着觉?!”
潘耕晨说:“眼镜客,我们议个事,大家想想办法……”
他们聚在一起。
“他们在撒谎。”查恒有说。
潘耕晨说:“可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撒谎?……也是哈,我问他们到底去哪儿,那个向导说不清楚。你想,向导会不清楚?”
涂天让说:“我当什么事哟……他们为什么撒谎?再说撒谎就撒谎,能把我们怎么样?”
“请我们来是种棉花难道不是?”潘耕晨说。
“是呀,他们是那么说,协议是那么写……难道不是?我想不出他们不请我们种棉把我们三个弄了来是做什么。”涂天让说。
“那也得弄个明白不是?”查恒有说。
张虹丽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张宏力
其实三个男人不知道,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你说弄明白,有些事,连张宏力和秦宏驰他们自己都难弄明白。比如这次任务,千里迢迢冒着极大的风险接的却是这么三个男人。当然,长期的职业习惯致使他们不去问,也不能问太多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