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爱乐今又至,香桂妙韵共此时
2016-11-01夏宏
夏宏
捷克爱乐乐团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它在我们心目中的辨识度、认同感极高,与西方那些顶尖交响乐团沉甸甸、金闪闪的名字相比毫不逊色。早在2006年,申城发起了“我心目中的十大交响乐团”评选活动,捷克爱乐就脱颖而出,荣膺“十大”行列。无独有偶,同年在法国《音乐世界》杂志的评选中,捷克爱乐也入选了“欧洲十大交响乐团”。不仅如此,2015年它仍高票当选为由美国CNN主办的“世界十大交响乐团”之一,由此可见这样一支交响乐团的实力之强,声名之著,地位之固了。
不过,在乐迷们津津乐道之余,却很少有人关注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捷克爱乐是这些榜单上唯一一支来自历史上弱小民族国家的交响乐团,仅在其二十世纪的历史上,就曾三度遭受不同外来民族的统治和入侵。具有如此艰辛的沧桑巨变,却仍能历经岁月的磨砺而屹立不倒,更凸显出捷克爱乐非同寻常的文化底蕴和民族精神。
捷克爱乐乐团的盛名
在世界交响乐团领域,捷克爱乐乐团的历史尽管比不上交响乐团祖师爷级的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与维也纳爱乐、柏林爱乐和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等也差得很远,但它的资格在交响乐团之林里也绝对是排得上号的。它的历史可要比著名的伦敦交响、BBC交响、费城管弦、克利夫兰管弦以及洛杉矶爱乐等都更早呢。
如同欧洲那些素负盛誉的交响乐团一样,捷克爱乐也脱胎于歌剧院。在1868年欧洲革命的浪潮中,捷克首都布拉格诞生了以上演斯美塔那民族歌剧为标志的民族剧院。当时为歌剧演出伴奏的乐队乐手们技艺都相当不凡,其中就有时任中提琴手、后来成为捷克最伟大作曲家的德沃夏克。在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日益高涨的感召下,捷克作曲家们不断谱写出富于民族特色的交响诗篇,久而久之,剧院里的那些乐队演奏员们不再满足于仅仅为歌剧演出伴奏了,他们要求主导交响音乐会话语权的意愿日渐强烈。因而在1896年新年伊始,一场要求乐团脱离歌剧院而独立的“兵谏”爆发了,乐手们宣布罢演。他们除要求增加员工的福利待遇等经济权利外,最主要的诉求就是成立具有专属名称的交响乐团。1月4日晚上,就在民族剧院的舞台上,首都的市民观赏到了一场完全由标准曲目构成的交响音乐会,担任这场音乐会指挥的正是德沃夏克。当晚的曲目也全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他最著名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音乐会的成功举行宣告了新生的捷克爱乐的呱呱落地。尽管如此,在1896年后的五年里,它仍以捷克爱乐和民族剧院管弦乐团的双重身份出现在捷克人民的音乐生活中,直到1901年乐团才实现了与其母体民族剧院的完全脱钩。1901年10月15日的演出是其独立的象征,当晚的指挥者是乐团首任首席指挥鲁德维克·切兰斯基。
切兰斯基出生于维也纳,被视为捷克爱乐的创始人。从师范学院毕业后,他就发愿要以音乐事业作为自己的职业。于是他进入布拉格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和指挥,并于1900年成为民族剧院的第三指挥。正是在他的积极策划和大力推动下,捷克爱乐得以问世。然而,这位乐团成立的有功之臣却时运不佳,两年后他不得不交出指挥棒,让位于比他名头更大的小提琴家兼作曲家内德巴尔。内德巴尔果然为乐团带来了名人效应,他不仅邀请到捷克国内最知名的作曲家约瑟夫·苏克、菲比赫等担任客席指挥,还率团到国外举行了第一次重要的巡演,使乐团的声名首次传播到欧洲,其影响所及,在二十世纪的头十年里先后有世界一流的作曲家格里格、理查·施特劳斯等与乐团展开了良好的合作,而马勒更是于1908年来到布拉格访问,亲自指挥捷克爱乐举行了他的《第七交响曲》的世界首演。
从塔利赫到库贝利克的指挥时代
随着1918年捷克脱离奥匈帝国统治宣告独立,切兰斯基再度坐上了乐团首席的位置, 与他的“孩子们”再续前缘。但事实证明他终究只是一位过渡性的人物,因为随后乐团迎来了它历史上的一位“王者”,他就是瓦兹拉夫·塔利赫。
塔利赫与内德巴尔一样也是小提琴家出身。这位波西米亚小提琴学派的代表人物、舍夫契克的高徒在1903-1904演出季成为柏林爱乐的乐队首席,深受柏林爱乐掌门人尼基什的器重和赏识。在乐团生涯中,塔利赫受到尼基什艺术魅力的感召,决心成为一名指挥,他为此专程到莱比锡拜师学习,终于转型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家。回国后的塔利赫在皮尔岑歌剧院担任指挥,同时也是著名的波西米亚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手。塔利赫与捷克爱乐的结缘始于1918年10月30日的音乐会,他指挥乐团首演了他的老朋友约瑟夫·苏克的新作——交响诗《瓜熟蒂落》。《瓜熟蒂落》不仅预示着新生的捷克共和国的诞生,也使塔利赫多年的勤奋修成了正果。
从1919年走马上任直到1945年“二战”结束,捷克爱乐正是在塔利赫的卓绝领导下渡过了世界局势纷乱多变、波谲云诡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在他漫长的任期内,塔利赫将其从柏林爱乐亲身体验的训练与演奏体系移植到了自己的乐团里,使得捷克爱乐的实力发生了质的转变。他曾多次率团赴欧洲的各大音乐重镇举行巡演,在展示乐团训练有素的深厚积淀和独树一帜的风格特征的同时,也为大力普及和弘扬本民族的音乐文化倾心倾力。正是在他“执政”期间,乐团确立起了一个鲜明的演出标志,那就是它的每一场音乐会都将斯美塔那的《伏塔瓦河》作为必演曲目之一,它不是出现在音乐会伊始的第一首乐曲,就是作为加演的压轴曲目,由此成为定制。正是由于塔利赫在民族音乐的传播领域是一位标志性的人物,因而在1944年,他被由纳粹扶植的傀儡当局免职了。战后他一度官复原职,依然领导捷克爱乐,却由于他的政治观不被战后的新生政权认同,于1946年再度被迫离开他心爱的乐团。尽管如此,他领导的乐团水准以及对捷克民族乐派作曲家作品的演绎风范却为后来者树立起了一个高起点的标杆。
接过塔利赫指挥棒的是人们非常熟悉的指挥大师拉法埃尔·库贝利克。库贝利克出身音乐世家,其父扬·库贝利克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堪与克莱斯勒、蒂博相伯仲的小提琴名宿。小库贝利克早年随父习琴,然而当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却选择了指挥作为自己的职业。在其父的安排下,1934年,年方二十的翩翩少年就站上了捷克爱乐音乐会的舞台,完成了自己的指挥处子秀。由于反响甚佳,此后他便经常受邀担任这支乐团的指挥,并于1942年二十八岁那年被任命为乐团的常任指挥之一。在1944年塔利赫被免后,他迅即成为乐团的新一任首席指挥。
库贝利克年少成名,志存高远,同时也不乏民族精神和高尚节操。在“二战”期间他就曾多次拒绝与傀儡政府合作,为其执行的纳粹政策唱赞歌、饰太平。他领导着乐团携手渡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艰难岁月,在国破家亡的困境之中,他领导的乐团仍然保持着高素质的专业水准。尽管战后库贝利克选择了去西方继续发展,并最终在美国、英国和德国迎来了自己艺术生涯的辉煌和鼎盛,然而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故土的思念和眷恋却难以割舍。他不仅在异国他乡的音乐会上不遗余力地举荐捷克的音乐作品,更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晚年重燃起重返故里的强烈愿望。1990年,在离开祖国四十二年之后,七十六岁高龄的指挥家在当年“布拉格之春”音乐节的开幕音乐会上重拾捷克爱乐的指挥棒,指挥乐团演奏了斯美塔那的交响诗《我的祖国》,其声势之慷慨激昂,场面之壮观豪迈,令人闻之、观之无不动容。这是一场足以载入捷克音乐史册的音乐盛举,它圆了这位指挥大师辞世前的梦想!
从安契尔到贝洛拉维克的指挥时代
在漫长的“冷战”年代里,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中能够在国际乐坛格局上向西方一流乐团水准比肩的,除了他们的“老大哥”苏联的几支著名乐团外,就要数捷克爱乐了。在此期间先后出任乐团首席指挥的仍是本国指挥家卡雷尔·安契尔和瓦兹拉夫·纽曼。两人的交接以1968年苏军入侵捷克为分界线。
安契尔的指挥业师是塔利赫的学生克雷伊奇,他尚在音乐学院求学时就曾协助过著名的奥地利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排练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并得到瓦尔特的赞赏。后经克雷伊奇的引荐,安契尔被直接介绍给了塔利赫,参加了由后者主持的指挥大师班,遂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家。由于他具有犹太血统,因而在“二战”期间他不仅得不到指挥演出的机会,甚至还被关进了纳粹的集中营。当他于1950年接手捷克爱乐时,已是四十二岁了,属于大器晚成的指挥家。安契尔的指挥艺术是以温馨感人的抒情性著称于世的。他的演释承继了前任们的优秀传统,动人而不煽情,浪漫而不夸张,注重对音乐的流畅表达和内涵的精准诠释。尽管由于时代局限,在他的任期内,乐团的巡演范围大多是社会主义国家,然而正是在他的率领下,乐团实现了对我国的首次访问,给我们送来了捷克爱乐的精湛演释和高雅品位。乐团还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功举行了到美国和加拿大的北美之行,乐团的风采给西方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与乐团为捷克唱片品牌Suprophone录制的大量唱片也成为捷克音乐宝库中的宝贵财富。
1968年,以苏军为首的华约国的坦克悍然开上了布拉格的街头,用武装干涉的方式粗暴地中止了捷克的改革运动。当时安契尔正在美国担任客席指挥,得知这一消息后,在困惑和愤懑之余,他当即决定移居国外。就这样,乐团首席的指挥棒又传递到了纽曼的手里。
如同曾经指挥过乐团的德沃夏克一样,纽曼本身就出自乐团体系,曾长期担任乐团的中提琴手。其实,纽曼接掌乐团的时间本该更早些。早在1948年库贝利克出走西方后,学过指挥的纽曼就被命运推向前台。作为临时指挥,他出色地完成了“救火队员”的使命。然而他的经历就如同柏林爱乐过渡期的切利比达克,当乐团迎来了比他资格更老的安契尔之后,纽曼黯然离开了。他辗转到了德国,在1964年成为著名的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近两百年历史上的首位捷克籍首席指挥。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正是基于他在他国积累起来的声望,在安契尔愤然离职后,纽曼接到了乐团向他发出的召唤。纽曼与捷克爱乐的这一“握手”,一握就握了二十年,这使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制定、实施他为乐团打造的一整套发展规划和远大抱负。在他兢兢业业的操持之下,乐团的声誉又有了新的提升。这时的捷克爱乐已毫无愧色地跻身于世界一流交响乐团的行列了。与此同时,纽曼还身兼斯图加特歌剧院的音乐总指导,他频繁地往返于两地,充当了一位沟通东西欧音乐文化交流的使者。
1989年,捷克政坛再次引发剧烈动荡,国家的政体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此时年届古稀的纽曼自感精力不济,遂向乐团请辞交班。从1990年起成为乐团当家人的就是现任音乐总监贝洛拉维克。然而,捷克爱乐历史上曾经反复上演的剧情在贝洛拉维克的身上又“复活”了。当时的乐团决定恢复战前由艺术家们民主自治的管理模式。他们在1990年的11月组织了一次“全民公决”。尽管新上任的贝洛拉维克头顶卡拉扬国际青年指挥家比赛桂冠以及昔日切利比达克入门弟子的光环,且就任捷克爱乐一年多来成绩斐然,但他毕竟不是全体成员选出的“舵手”,他们宁愿把选票投给德国人格尔德·阿尔布雷希特,让后者成为乐团历史上第一位非捷克裔首席指挥。在自1992年起的二十年里,执掌乐团的分别是阿尔布雷希特、阿什肯纳奇、捷克指挥家兹登内克·马卡尔和以色列指挥家埃利亚胡·英鲍尔。直到2012年,乐团才重新迎回了当年的“弃儿”贝洛拉维克,请他出任乐团成立至今的第十三任掌门人。就以贝洛拉维克与他麾下的捷克爱乐来说,此番来沪献演也堪称是他们与申城乐迷的第二次“握手”了:上一次是为庆祝中捷建交六十五周年,于2014年5月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举行的交响音乐会。而两年后的2016年10月28日,接着建团一百二十周年威名而来的捷克爱乐更将拿出他们压箱底的音乐之宝,为听众们上演由他们民族引以为傲的作曲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约瑟夫·苏克、菲比赫、雅纳切克、马蒂努和内德巴尔创作的经典,整场音乐会的曲目安排简直犹如一部捷克民族纯正而浓郁的“极短音乐史”,从中可以深切地体味到捷克音乐的馥郁甘美,捷克爱乐的至高水准,捷克民族的伟大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