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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佩尔和《她》:一半是共谋,一半是受害者

2016-11-01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米歇尔法国

驳静

“羞耻心并不足以阻止我们犯罪。”于佩尔在片中这样告诉她的好友,后者刚向她吐露完发现丈夫出轨的秘密。好友不知道的是,出轨对象正是其最要好的朋友。

如果你是妮可·基德曼,接到以《本能》闻名的荷兰导演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的电话,说有这样一个剧本,女主角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人,她在家中被蒙面黑衣人强暴后并不报警,发现其真面目又不揭穿,而是居然同施害者继续上演病态的你来我往。在故事结束前,她死了父亲、母亲,还成功地不报警不靠别人,杀掉那个男人并全身而退。希望你来演这个女人,你会怎么回复范霍文?

反正范霍文在美国,一共打出去五六个这样的电话,对方都是妮可·基德曼这个级别的一线资深女演员,得到的答复都是“不,我不能演这个”。与此同时,范霍文的制片人本(Said Ben)为电影找投资之路也遭遇了阻碍,几乎没人愿意投这样一个项目。

美国人大概对这个题材有点怵,担心它会引起众怒,遇到一些不可收拾的麻烦。

电影《她》剧照

时间再回到大概一年前。本给范霍文带去一本法国作家菲利普·狄江(Philippe Djan)的小说《Oh…》,问他想不想拍。范霍文马上就被这个故事吸引,觉得自己从来没拍过这样的片子。正好,他之后在柏林电影节遇到于佩尔,就跟她提了句这部小说的电影改编。《Oh…》出版于2012年,还获得了当年的行际盟友奖(Prix Interallié),狄江本来也是在法国颇为知名的作家。于佩尔当时对这个角色表现出来的热情,让后来遭遇冷淡反馈的范霍文觉得,最开始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当时,无论是本,还是与范霍文合作多年的编剧,都想把这个法国内核的故事套上美国外衣,毕竟这样更加商业化,而且在美国操作项目也更顺手。

范霍文意识到此路不通后,才想到,不如再到法国去试一试。结果,不只于佩尔一口答应,法国人的语境里,没有人觉得这种所谓的禁忌有什么大不了的。兜了一大圈,却原来最初的直觉最正确。所以到最后,这部法语小说还是回到法国演员法国投资人手里。这件事既丧气,又有点鼓舞士气,快80岁的范霍文,为了能在不太爱讲英文的法国团队里顺利指导,不得不又学了点法语。

2016年,这部以《她》为名的影片获得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影片提名,还将代表法国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虽然在2015年阿根廷导演加斯帕·诺(Gaspar Noé)那部著名的3D情色片《爱恋》,以及其中全裸出镜的导演兼演员面前,《她》的尺度小到几乎无法成为可以证明法国电影人“百无禁忌”的例子。但同它在美国的遭遇一比,《她》中的某些片段又被划了重点,再加上“禁忌总会吸引更多观众”,这部电影自范霍文和于佩尔两人名字以下,又收获了一个人们爱听的幕后传奇故事,其中有固有的成见,有冲突束缚,有后来的成功,使得《她》不可避免地全球风行开来。即便是没能在院线上映的中国,讨论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并不是“强奸喜剧”

《她》一开场,就是一幕黄色和暴力的性侵戏,像志怪小说,套路十足地用这两样元素吸引你。挣扎后的身体,略微暴露在观众面前,一部分人完全没想起来于佩尔已经63岁,另一部分人则暗暗心惊,“60多岁的佩姨还敢露出胸部,而且还这么好看”。

无论怎样,第一场戏给我的感觉是“惊悚”,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第一感受。但很快,第一印象就被颠覆。这位性侵受害者打扫了现场,清理了自己后,好整以暇地开始点寿司外卖,并在随后到来的儿子面前只字不提。

在戛纳首映时,电影院里的笑声从点寿司开始,几乎每隔10分钟就会响起一次。所以戛纳后的影评中,就已经出现不少“强奸喜剧”(rape comedy)的字眼,企图将其归类。

对范霍文的电影进行归类不免有点愚蠢,无论是将《她》归类为喜剧抑或是惊悚,还是将他10年前的《黑皮书》归类为战争片,都有异曲同工之无知。所以大部分人后来又开始不认可这种说法。但他们并不是出于对“喜剧”一词的抵触,毕竟还是有许多黑色幽默的戏叫人会心大笑,而是因为对第一个词不认同。

范霍文当然懂得如何吸引观众,但正如他所说,这或许是一部有强奸元素的电影,但更是一部关于生活本身的电影。而这些吸引注意力的元素,桑塔格早就说过,这仅仅是为了取乐。让观众取乐。

所以电影的成功简直不在话下,不过随之而来就是一些质疑,或者伪装成关心的质疑,“接受一个强奸犯”这样的设定,大约原本就是剧本最初在美国受阻的原因。可以想象,这类政治不正确,会冒犯到许多人,除了许多此类案件的受害者,其中还有一大类,是女性主义者。

至少在中国观众眼里,片中的米歇尔是一个十足的“女权主义者”,在叫好声中,有诸多“女权主义胜利”的评论。但单是“女权”二字,在许多真正先进的女性主义者眼里,就可以把使用这个字眼的人贴上狭隘的标签,或者说,他们对“feminism”的理解,还停留在最懵懂的阶段。

女性主义者抵触《她》的原因,莫过于米歇尔不只没有报警,甚至主动勾引对方,接受他,意味着对暴力的妥协。更进一步,是女性对男性的妥协,这是女性主义者最不愿意看到的。片中的米歇尔最开始的确是一个受害者,但她拒绝这个角色,她与施暴者的共处,内在的原因,正是最值得人探讨的情节。是出于身体或精神的需求,还是因为“反正你也跑不了”的绝对自信,好比猫儿抓到老鼠后,先玩弄它一阵,这一点实在让人好奇。

但无论这称不称得上是妥协的一种,女性主义都无法成为你去批评另一个女人不同立场的武器。在这一点上,也许正如波伏娃所说,米歇尔跟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共谋,一半是受害者。这在米歇尔与邻居于地下室发生的一幕里,体现得特别明显。

片中,米歇尔周围是这样一些男人,杀人犯父亲、天真懦弱的前夫、幼稚的儿子、公司里对她不服气的男下属,当然,还有那个面目从模糊到真切的施暴者。女强男弱是事实,每个男人的弱点在米歇尔背后幽幽发光。

米歇尔自己,则强大到叫人害怕。其中一幕,讲她终于决定去监狱探望30年没见的父亲,到后却被告知他自杀了。她去看尸体,只见她俯身凑近,让人以为这是要给她父亲最后一个道别之吻时,她说了整部电影最荡气回肠的一句话:我到来的消息就杀死了你(Je tai tué en venant)。

这句话的法语,统共才5个单词,于佩尔平淡地吐出,却凭空让人嗅到一丝“闻风丧胆”的气息,以至于我无法找到在气势上与之匹敌的翻译。她说得很少,却表现得很多。于佩尔的表演令人痴迷之处,就是这种平淡之下的暗流涌动。

许多导演都会夸赞自己新片里的主演演技如何精湛,但范霍文夸于佩尔的方式不太一样。他说他和于佩尔说戏的时间,统共才半个小时,可能还再加上些零碎的化妆间闲谈。“我说得越少,从她那里得到的越多。”想象一个自行入戏的女主角,几乎不需要干涉,即便是她对台词有改动的时候,范霍文说,“我对她的信心甚至超过我对自己的导演信心。”

她几乎出现在该片的每一场戏中。即便是范霍文,也承认这是他拍的电影当中,最主角导向的一部。所以,不论从什么角度,于佩尔都成就了这部电影。

所以有人说,如果不是于佩尔镇场,这部电影讲的故事其实有点狗血,特别是在男女关系这个层面。有趣的是,这种无稽的假设在于佩尔出演的电影中常常成立,哈内克(Michael Haneke)曾一再强调,如果没有于佩尔,他的《钢琴教师》(La pianiste)连拍都不会去拍。

她认出了风暴

一面是好莱坞电影人的瞻前顾后,一面是于佩尔的干脆利落,至少,在选择剧本这件事上,即便是年轻缺乏经验时候的于佩尔,也总给人二话不说的果决印象。

若干年前,夏布洛尔为他的新片联系于佩尔,告诉她说他正在拍一部新片,里头有一个令人害怕的人物,“我需要有人来扮演这个变态的角色,你有兴趣吗?”于佩尔在电话那头一口答应。

这部片子就是1978年的《维奥莱特·诺齐埃尔》(Violette Nozière),讲这位与电影同名的少女如何毒死父亲的故事。于佩尔那一年才25岁,并凭借这位新浪潮大师之手,拿到了她的第一个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夏布洛尔是希区柯克风格的践行者,惊悚之外,还有一层黏稠的阴暗。在随后的岁月里,于佩尔与他合作的电影多达7部,大部分都是扭曲、反传统的角色。

但于佩尔的成名还要更早,在1974年贝利叶(Bertrand Blier)的《远行他方》(Les Valseuses)中,她出演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这部在法国受到欢迎的电影,也让于佩尔成为一个有名的女演员,然而媒体倒很少用“一举成为大众情人”这类陈词滥调去描述彼时的盛况。无形中,于佩尔的角色选择,总是偏离某些正常的美人轨道。

诺齐埃尔这个角色之后,这类“阴暗扭曲”的角色越来越多,诸如《业余爱好者》(Amateur)中的性瘾修女,《亡情朱古力》(Merci pour le chocolat)中缓慢杀死丈夫的妻子,于佩尔似乎掉入一个风暴之眼,里面席卷了许多相似的堕落灵魂。

“Isabelle”在法国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用法语念起来抑扬顿挫,暗含一股妩媚。而且词尾的“belle”又是美丽的意思,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受新生父母的欢迎。由于都叫这个名字,又是同时代的女演员,于佩尔和比她小三岁的阿佳妮被各类媒体无数次比较过,从20多岁作为年轻女演员开始,几十年不曾消停。甚至2012年,两人都在戏剧舞台上出现,于佩尔的《美狄亚》(Médée)、阿佳妮的《茶花女》,法国媒体又开始倒腾这二位几十年的同台历史,至少,在法国这个电影创作力丰盛的舞台上,可比之处实在太多。

男人们自然偏爱阿佳妮,他们总是乐滋滋地写她如何“像瓷器般脆弱”,恨不得裹在自己的风衣里保护好,又毫无抵抗力地失陷于她身上那种“稍纵即逝的光晕”里,看到了不免无意识地伸手去抓,一如盖茨比站在那盏朦胧的绿灯前。而于佩尔个子娇小,顶多是一个还算可爱的邻家妹妹,而且可能都不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她1955年出生在巴黎16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有一个从商的父亲、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以及一个几乎没有透露给外界任何信息的母亲。如果她在巴黎乘地铁,走进任何一节车厢,都能看到长得比她出众的姑娘,更别说阿佳妮还有诸如玛戈王后这样美艳得叫人不知所措的角色。所以两位伊莎贝尔,一个大概能被评为最漂亮的法国女明星,另一位,大概可以封上“雀斑最多”。

不过很明显的是,于佩尔的舞台要更国际化。更何况,40年来出演的电影已经超过100部,即便50岁后的十几年来,依然保持平均每年两部的频率。她自己说:“与一个面包师的烘焙一样,我演戏,也是出于一种无法抵制的欲望。”仅从创作力上,阿佳妮鼎盛期过去后,拍电影的数量骤减。

缺乏那种张扬的美,脸色平淡却情绪十足的表演,让于佩尔成为许多男导演的最爱。他们在拍于佩尔的时候,就很喜欢让镜头长时间地停留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因为他们相信,这样一来,她的情绪就能感染到观众,一场戏就成了。

哈内克在《钢琴教师》中就发现了这个“便利”,其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男学生在面试时弹奏着一曲舒伯特,于佩尔扮演的艾瑞卡似乎听出了其中的勾引成分,镜头就长时间地凝固在她脸上,一动不动地听着舒伯特。感知到这种诱惑后,感动和愤怒两种情绪前后脚出现在她脸上,这种内在层次的转换看得人心惊胆战,让人以为这不是一场钢琴学校的面试,而是一个生死战场。

荷兰导演保罗·范霍文

另一场,发生在浴室。艾瑞卡坐在浴缸边沿上,撩起裙子,开始割入大腿。这是非常不忍心看下去的一幕,而于佩尔一面忍受,一面享受。完后又若无其事地下楼与她母亲晚餐去了。

所以《她》中的米歇尔算不上于佩尔演过的让常人无法理解的角色,稍看几部她的电影,就很容易认可小说原作者狄江说的,“那么多伟大的美国女演员拒绝出演这一角色,真是件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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