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闲话
2016-10-28伍立杨
早年在广州上学时,有一个周末到广州文化公园看画展,都是岭南派名家的原作。其效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下子“抓住了眼球”,不过这尚不能形容其万一。应该说,好似被高手点穴彻底放倒的感觉,瞬间再也动弹不得:黎雄才的南国山林、滋润乔木,赵少昂的热带花鸟、佳果卉草……蕴涵万山雨雾,深不可测的盎然生机,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被彻头彻尾包裹起来,又被托起的恍惚感,那种撞粉和撞水的开创性技法,撞墨和撞彩的游刃有余和恰到好处……端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从此对国画的兴趣一发而不可收。当时的《艺苑撷英》、《中国画》两大杂志也着意搜求,又从童书业、吕凤子看到姚茫父再看到余绍宋……我成了动手能力差而美术史极熟的票友。频与书画家交往,经年下来,自觉受益匪浅。
上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那位著名人物画名家从海外倦游归来,常约我们几个小友,在地坛公园他的临时住宅做所谓“诗钟”,也算苦中作乐。其间多有机会看他动笔,评他作品的千人千言,我最难忘的是刘海粟赠他的句子,“一线穿云若有声”,简约传神,吃透了他的绘画的根本精神,所以他的绘画真正异于他人的自家风格,就是线条的出神入化。功力、毅力、脑力,别人拿不去,仿不来。
1998年,黄永厚老先生约我和牧惠先生随他去他老家凤凰县还乡游。在一座孤岛上,他为家乡挥洒驰骋,我在那四面环水的山上用小口径步枪大打其猎(允许范围),枪声清脆,斩获不薄。那算是此生罕有的几天羲皇上人的日子。掮枪归来,就看他作画,他笔下的一番变形、拉开、合拢,用生为熟,在在冲击我们的审美储备。深邃的画面里既有敢拿线装书来装“摩登时代”的复杂的现代性,也有咳唾如虹的气魄,风趣可掬的机智还有渗透到笔墨、构图、造境各环节里头的德先生和赛先生!真的艺术,那是精神解放和解放精神的通衢,在他的笔墨里,我们渊然读到这样的理念:生命是自由的前提,而自由是生命的意义。
好友洪厚甜先生,书法在今之国中乃卓然一家。我见其书,将字体结构控制力,以综合美术效果的面目出现,即将作品视觉化,不仅是形态样式上的翻新,也不仅是字象上的夸张变形,更是审美观的本质上的改弦更张。为灵魂与生命找到全新的寄托。有那么一批书家:郭子绪、王澄、王镛、洪厚甜、何应辉……几天不读其作品便有懒骨支离的惶惑感。
亦师亦友的刘二刚先生,他赐下的画作我视为枕中秘宝。他的精神纲领是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他的人物画笔墨非他莫属。现实“人世间”的眷注与“逍遥游”的出世思想,人生的执著与厌世者的苦闷,难分难解地缠在一起。看似平淡,实则奇崛,品则意味无穷,如同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确实是有,不见其形。
师长方成先生,我和他做了十多年的邻居。他82岁那年,还骑单车上街买菜。他痴情于智慧,拿出的东西沉潜扎实。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画中充溢智慧与哲理,明澈、深远而有灵性,决不是泛泛与流俗的市井之声所能掩盖的。他贡献给他家乡中山市博物馆的清代民国以及他自己的水墨人物,有说价值连城,并不夸张。
还有浙江嘉兴、四川乐山等地的一些画家,那些年因为在京办展,直到今天也没有断了联系。他们常在租住地挥毫。耳濡目染,我免不了也有操觚上阵的冲动。这么些年,耗费的宣纸已不计其数。朋友们也指给我扬长避短的方向。这样躲进小楼,和所谓的第二自然更加地“神与物游”,偏安纸墨,这是不是越发的犬儒化了呢?我不晓得,但觉水墨交织的地方,山水、人物、思想……漫漶成难以分解的一片
诗如水墨画,它首先呈现的,是从文字上透露出来的,但是却作用于视觉的效果。明代诗论家谢榛曾与友人于初冬游山,夜投碧云寺,注目延赏,时薄雾蒙蒙,涧泉奔响,松月流辉,顿觉尘襟爽涤,隐然可爱。及至次日再去,较之昨夕,仙凡不同。盖逼真太过,缺少朦胧隐约的猜度之故。“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李白《乌栖曲》)李白是要在诗中突出人生觉醒与沉醉的矛盾,但他道景虽高阔,却也说得缥缈奇纵,豪放和纤细都在其中了,视觉的怅触万端与心境的怅惘是融为一体的。
诗的水墨韵味,最易造成一种极富人性的美韵,因为水墨画最易表达那种溟蒙恍荡、欲说还休的心绪,而个人情绪的流露是无法模仿的。川端康成曾说,与其将东山魁夷的一些画作称为日本画,莫如称之为水墨画恰切。那是一种高雅的艺术,直接渗透到人的内心里去,像水、墨对纸的渗透一样。虽然有些艺术品的生命变得短促了,但水墨画决不只诉诸短暂的美感就终止了。在好的抒情诗中我们看到的水墨韵味应该是:娴熟舒畅、运用自如的技法,静谧安详、滋润朦胧的画面,静中有动、深邃无际的感觉,以及笔墨(字、词、句)在某一瞬间闪现或渗入的感情。我们在好的抒情诗中所获取的水墨味,不仅要有虚幻的哀伤,还要有不灭的伟大的精神、大自然和诗人的邂逅、心灵的呼应以及神异般的灵感。
鲁迅推崇第一流的写意画,以为真正传神的作品,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五论文人相轻》)。但他对国画又颇有看法:“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记苏联版画展览会》)
其实,鲁迅对宋元以来文人山水画的涵养,唐代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明快皆极深寄意。他所瞧不起的,是明清以来国画界不长进的风气造成的浮靡和懒惰。这种风气影响,逐渐造成一种国画的末流,而引起观者的反感。
钱钟书先生对这种末流国画也颇加讥嘲。小说《猫》中写民国时期地方老名士,不懂透视,不会写生,今天画幅山水“仿大痴笔意”,明天画幅树石“曾见云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这位名士向他侄儿吹嘘,说是某银行经理求画中堂,要切银行,要口彩好,西洋画没办法,让瞧他画的。“画的是一棵荔枝树,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写道:“一本万利。临罗两峰本”。老名士又说他的《幸福图》,以一株杏花,五只蝙蝠,来切幸福杏蝠。他侄儿听得目瞪口呆。
鲁迅、钱钟书皆以极高的天分,纵横贯通的艺术学养来审视国画艺术,目光如炬,诊出国画艺术病笃的危殆状态。
《太平御览·艺部》引前人譬喻状拟名家书法体势,具象可感。准确传神之外,别有一番风韵一番自在。激赏之余,为之笺证,非注释其出处来历。以古今杂书与之冥契道妙者为之再进一解,故谓之别笺。
[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东晋谢家子弟,身着乌衣,世称乌衣郎。以乌衣的整肃大气来烘托俊逸闲雅的精神情态。辛弃疾词《沁园春》亦以谢家子弟形容山态,“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唐代《选举志》谓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一曰书,楷法遒美……”若此似可见字知人了。
[华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大家婢欲为夫人而未为夫人者,如《红楼梦》中袭人,多造作之态,每惹人厌。言其书艺虽有名而未能进窥堂奥也。唐卢纶诗“舞态兼残醉,歌声似带羞。今朝纵见也,只未解人愁”,以其不似真,而未能解愁,固矣。
[袁山松书如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此言其行笔多收敛而乏弹放。《徐霞客游记》卷一:“攀绝磴三里,趋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见客至,望望然而去。”道人清隐,与外界人事隔膜悬殊,故见陌生人事,避之唯恐不及,这和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设酒,杀鸡作食”恰好相反。袁氏书法之乏力,于此喻大可想见。其与活泼飞动之书风,自成两种极端也。
[萧子云书如春初望山林,花无处不发]——此言其书风烂漫多姿,如山花映发,攒峦耸翠,涉目成赏。如杜少陵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如明人甘瑾“莺燕东风处处花”,声色移人,仿佛于墨韵中见之,难免“迷花倚石忽已暝”(李白)。似幻实真似奇实确,艺术里面满是梦呵!
[崔子玉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披,有绝望之意]——如《水经注》所谓“两岸杰秀,壁立亏天”,“回峙相望,孤影若浮。”自然造化之中,无所不有,姜白石论书法以为首须人品要高,人品书品实一而二,二而一。但书品又与心情关涉颇深,世事如波上舟,且日居苦境,即云霞满纸,能不慨然绝望?
[皇象书如歌声绕梁,琴人舍挥]——此言其意到笔到,笔不到意亦到,意韵迂转盘旋,笔势之外,尚有袅袅不绝之想。如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也;如白居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是也。此喻系视听通感,转喻其难言之风神。
[孟光禄书如崩山绝崖,人见可畏]——唐岑文本《飞白云书》谓“拂素起龙鱼,凤举崩云绝”,此喻是说他的书法有弹力,飞动惊炸,内力弥满。但也可能用力过度,矫枉过正,故“人见可畏”。
[薄绍之书字势蹉跎,如舞妓低腰,仙人啸树]——晏几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韩渥咏舞女“袅娜腰肢淡薄妆”。这是说他的字势柔媚,刘熙载论书法之书气当以士气为最高,若妇气、村气、市气、匠气皆不可取。一因笔墨跟书家之性情相关联,故此君书法实有所不堪也。
篆刻和书法一样,虽然都是因字写意,但刀、石的坚硬与纸、笔的柔软究系两事。起刀驻刃之间,更犹豫不得。就性质而言,是遗憾的艺术之尤。
民国几十年间,艺人辈出,篆刻家也如星汉灿烂。艺术都有移情作用,观印文字体,或瘦硬有神,或圆融洁净,或流畅自然,或春花袅娜,凝神注目,仿佛可以感到铁刀起驻,用力一冲的气机风致。想着这个过程,不禁动起感情来,那清冷的寂境也不觉其寂了。这个时期的篆刻艺术于古人是一个总结,却也在寻找发展的种种端绪。其所作固然是他们所乐于从事的工作,但更是以其创作才华,透过刀、石去表达个人之民族忧伤。
闲章虽著一闲字,而最能表明艺人心迹的,也就数它。古来闲章,虽然冷凝成一古物,它的内容力量却能无限放大扩展。民国刻家,对此也真是情有独钟。经子渊“天下几人画古松”印风得汉碑的大气古厚,似见墨渖淋漓。吴昌硕“泰山残石楼”于古奥残损中见完整,齐白石“见贤思齐”大气磅礴,东西映带,交换垂缩,如长河落日,有一种戢翼长征,浩然不顾的神气在里头。黄宾虹“黄山山中人”则有老衲燕坐的静穆,李叔同“烟寺晚钟”则让人领会生命的流逝,仿佛和那烟岚钟声的飘忽是一物的两面,观其刀法的从容浑穆不禁惕然有思。至于运笔的方法,又自出匠心,长铗短剑,春花秋月,各各弄姿无限,俾抒素志。马一浮“廓然无圣”刀法稳健而多用修饰,每一画成,必下数刀,有月白风清之态,与齐白石的“我刻印同写字一样,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取径万殊,而意趣也各异。
附:洪厚甜说伍立杨
中国绘画艺术因为文人的涉足参与,而使其文化品格有了质的飞跃。
识伍立杨先生经年,先生初以文思深邃、文笔清新雅致的随笔散文驰骋文坛,近又于民国史勾沉抉微,所著视野开阔、视角独特,卓然特立于学界。与先生交往数年间,知先生于文学之外,对书画艺术的鉴赏,有敏锐的眼光和独到的识见,所写数篇关于书画家的文章中,对书画家及其作品的品评,精当到位,令人信服。推想其学养到则自能触类旁通。
近接朋友转来立杨先生山水画作一批,着实让我意外。与立杨先生接触,从文章到现实让人感受到其个性鲜明、文思敏捷、思接千载,从容自在而豁达。不意,先生之画作亦笔墨流走、应景生势、随兴生发,一派生机,俨然是专业相。在我交往的文坛朋友中,有此雅兴者甚夥,但皆以几笔草虫兰竹逸笔寄兴,能涉足山水画者寥寥。想先生潜心画道颇有时日。
立杨先生川籍人,求学于南方,又长年工作生活在海南,其画中笔墨却未受岭南画风影响,而径取江南新安画派笔墨法意。新安画派引领中国画数百年潮流,从渐江到黄宾虹一大批画坛俊杰,皆为后世景仰。简淡高古、秀逸清雅的画风,深刻地影响了近现代中国画坛。足见立杨先生宏阔的视野和独特的眼光。
观先生诸画作有揽胜之慨,《对青山依绿水》萧散、荒疏而旷远;《水墨小品组画》随意点染、神采焕然,浓淡叠染之间意味深长,有宾虹老遗韵;《林静藏烟云》用淋漓的笔墨写川西山谷的云遮雾障,耐人寻味;《鲍当诗意》又笔墨沉雄,苍苍莽莽,气势感人。多年来,我一直囿于书法,于丹青无涉,本不敢妄言,遇先生笔墨实情不自禁。
绘画艺术自唐王维开先河,宋之苏、米以降,文人书家多涉丹青,明清尤甚。以笔墨寄情写性,让心境、文境寓于画境,把画工之为升华为载道之器,绘事由此更兴。立杨先生以深厚学养涉丹青之娱,养心冶性,其境必高、韵必长,而兴也无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