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茹的自选动作
2016-10-28陆樱
陆樱
一
一如以往,佩茹的一天从阅读开始。
热爱读书,是大学中文系留下的副产品。和当时中文系的女生一样,佩茹喜欢的是苏青、张爱玲,当然也有台湾作家三毛和香港的亦舒。所以,她的自我设计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万人翘楚的作家。然而,可惜的是,读了四年书的佩茹,后来非但没能成为作家,连心灵鸡汤式的专栏文章都不会写,或许,大学图书馆太大,湮灭了她的写作欲望的缘故,大学毕业曾经心高气傲信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佩茹变成了慵懒、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家庭主妇。
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有了习惯性地阅读。
现在,就有了点别样的滋味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家庭主妇,偏偏喜欢通过阅读来打发时光,这仿佛有些不那么真实,而事实的情形就是如此,上午8点,丈夫林默准时离开家去公司,佩茹便开始每天必做的晨课:打开智能扫地机,程序调到自动档,然后就返身到阳台,阳台上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植物,都是她从花卉市场买回来的,它们是她的朋友。她开始给它们洒水、施肥,这时候她关心的是这个沤肥的鸡蛋壳究竟放在绿萝还是兰花上更好?一切收拾停当,她便坐下,静静地,
如同她的那些朋友一样,在阳光的普照下发呆。
她喜欢发呆,像那些在小酒馆买醉的男人一样。男人买醉,女人发呆,天经地义,这也是她一贯的想法。活在这个世俗里,你不能太聪明,也不可能事事先知先觉,得有充愣装傻的时候,所以,佩茹不喜欢和斤斤计较的人为伍。而斤斤计较又仿佛总是主妇们的标签似的,佩茹自然朋友少。朋友不多没关系,有杜梅就可以了。杜梅是佩茹的老街坊,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少女时代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后来到了大学,喜欢阅读的文科生佩茹和马大哈似丢三落四的理科生杜梅才有了现实意义上的距离。现在比较一致的意见便是,热爱读书的佩茹功利的目的就是企图把自己读成一个作家。结果梦碎。而杜梅则不然,她大把大把的时间不是在图书馆里,而是在麻将桌上度过。无论做任何事情,她追求的更加现实,也更加刺激。换句话说,走向社会后的杜梅比佩茹更擅长下注,用她的话说就是人生便是一场赌,麻将不下注,等于结婚不圆房,无趣得很!
所以,杜梅现在是膝下一双儿女称心如意的幸福主妇,而佩茹的一堆宝贝儿女便是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显而易见的是,杜梅和佩茹的婚后生活,她活得比佩茹更加坦然、更加皮实。
上午十点过后,她开始为自己准备中饭。若是心情好,通常她就打开电视,播放的正是烹饪类节目。一个人的菜 ,可以简单,却不能被忽视,即便是一菜一汤,她也依葫芦画瓢,按照电视上的指导,一板一眼做得认真。也有慵懒的时候,那就电话叫外卖,要不就泡一袋方便面。
午后,佩茹如往常一样,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开始阅读。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是短消息提醒。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仍旧坐着,像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般。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不用手机,除了丈夫林默偶尔电话告知晚上客户应酬或者婆婆询问周末回家的菜谱之外,其余通常都是房产、教育类的广告电话,不接也罢。这样又过了会儿,她才去看手机。信息是丈夫林默发来的,大意是,城里某处别墅区是他朋友开发的,已经看过,觉得挺好。只要她喜欢,今天便可前去签约。
佩茹放下手机,继续坐着。有些恍惚,她甚至不知道这幢别墅的由来。两个人一套180平米的电梯公寓宽敞到了有些冷清的程度,怎么又去买别墅?今天是谁的生日?情人节?还是什么别的重大节日?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想来想去,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和丈夫的婚姻已经进入第十年。或许,这是一个值得例行公事般庆贺的日子。
她抬腕看表,将近午后三点。太阳没有先前热烈,植物们有了水的滋润显得蓬勃。这葱茏的绿意扫去了她慵懒的心情。也好,借此机会出门走走,顺路看看那栋别墅。于是她到卧室,换了件黑色连衣裙,拿了包,便出门去了。
或许是习惯了宅居,她的方向感不好。即便在这座小城里转悠,依然需要导航。上车,手机导航,设置目的地,沿着竹林路一直往前,一切停当,她戴上耳麦,给丈夫林默打电话,详细询问突如其来抽疯般购置别
墅的原因。没想到,电话那头林默的回答更加令人诧异:这需要理由吗?老婆大人,锦上添花也要理由?
丈夫沾沾自喜的反问让佩茹不高兴了。她想起林默的短消息后面又发送了一个得意的表情,一副满足的样子。于是,她没好气地对着电话听筒吼了一嗓子:我要什么锦上添花,我要雪中送炭!不等回复,“啪”的一声关掉了手机。
别墅位于城南,沿河而建,风景绝佳。从佩茹家驱车前往大约需要15分钟。佩茹绕着小区慢慢兜了一圈。环境确实不错,绿意盎然。之后她来到售楼处,一个长发披肩、身材高挑的售楼小姐朝她走来。请问之前有过预约吗?佩茹点了点头。
售楼小姐看了看佩茹,作出思考的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噢,我想起来了。您是林老板的夫人?佩茹再次点头。您好,我叫茉莉。您好!
佩茹微微皱起眉头,她惊讶于售楼小姐的神通广大,丈夫的“关照”令她走到哪都风光无限。只是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性喜低调,不爱张扬。每次去商场买衣服,导购围着她推荐各种款式的衣服,她都会拒绝。等导购退至一旁,她才独自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衣服。
现在,她要看的是房子,但情形与买衣服相似,女人面对她人的称赞会扰乱其对事物的判断。
佩茹正想着,茉莉打断了她的思绪。
来,我带你去看房。
说完,小区专门接送客户看房的电瓶车已经停至售楼处大门口。茉莉示意佩茹先上车。
车子左弯右拐,在小区内绕了很大一圈。室外光线柔和,清风拂面。佩茹倒是觉得这样的天气出来转转心情会好很多。
你保养得真好,脸部线条有雕塑感!茉莉坐在佩茹的左侧,呈上了职业性的恭维。佩茹转头看看她,礼节性地示以微笑。
我记得你先生来看房的情景,他只来过一次,我们老板亲自陪同。只匆匆一看,他就对房子很满意。他跟我们说,一切由你做主。
售楼小姐终于又绕了回来。佩茹用眼睛剜了她一下,并没有说话。
车子停靠在别墅门口的空地上。佩茹没有马上进去,站在门口,向四处瞄了一眼。院子很大,还没有入住,已经在草坪上栽了花。物业显然很用心。院子里有凌霄、月季、玫瑰。佩茹想起了自己的阳台,她的植物们。这么多年了,她越来越喜欢植物。
之外,她也曾想过养一只宠物狗或者猫,但这样的想法终究没有实现。她不是不喜欢宠物。而是她知道,若是有了小孩便不能随便养宠物。
或许是她太懂得“舍得”之间的关系,婚后她辞职后竟准备专心做一个相夫教子的主妇。然而,遗憾的是,孩子并没有如约而至,当然,她知道年轻可以重新来过。可那是一段关键时期,至少对林默来说是如此——那是他的事业高峰期。佩茹选择支持丈夫的事业,成为她背后的女人。一晃经年。现在的佩茹,想要像杜梅一样,做一个世俗生活里充满烟火气的家庭主妇已然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当然,她并没有放弃,她依然默默地在期盼中等待。
温馨的小院有一种亲切感。她因此忽略了房子的结构等其他因素。售楼小姐茉莉没有滔滔不绝地说这房子有多好,院子有多好。她只强调一件事,反复在佩茹的耳边称赞她的丈夫,
仿佛林默本来就不属于佩茹所有,而是她售楼小姐额外提供给客户的配套服务。她的神情充满了高高在上的骄傲,似乎在提醒佩茹倘若不立刻签单,那么,随之配送的相关服务也会一去不返。
林默在物质上的迁就与满足,佩茹自然清楚,但现在由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品评赞美,着实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她感到有些别扭。她微微转了下站立的姿势,屁股挪到了前面,心里就有了吃了只苍蝇般不自在的味道。
茉莉并不知道佩茹的反感,继续喋喋不休。
这个小区在动工前曾请风水大师看过,林老板中意的这一栋是整个小区风水最好的……
够了。佩茹再也忍不住轻轻打断了售楼小姐的热情推荐,她不动声色地给了一句总结性陈词:谢谢您的热心介绍,商品不错,但是我今天心情欠佳。说完,佩茹便扔下在院子里发愣的售楼小姐先行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林默因为工作忙碌,其间没有与佩茹提起房子一事。直到周末,林默父母打来电话,让他们过去吃晚饭。
晚饭间隙,林默终于讲了起来。
对了,前几日让你去看的那栋别墅,合同签了没有?
佩茹正在夹菜,她举着筷子的双手,刚落到盛放鲫鱼的碟子上方,便又收了回去。那鱼依然安静地躺在碟子里。
没有。
不喜欢?
佩茹笑笑,一时不知怎么和林默说。问题与房子无关。在一起十多年了,照例说应该可以无话不说,甚至即便不说,也会心有灵犀。然而佩茹却越来越感到沟通的困难。因此更多的时候她就选择沉默。但她的沉默,在林默看来便是默认。而她在意的,或者可以说多心的,是她认为林默并不真正关心她的感受,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购买别墅这样的事情,对林默来说,只需一条短信,一顿饭的工夫可以搞定,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出场。
二
一周后的傍晚时分,丈夫林默谢绝了常规的商务应酬,早早地回家了。佩茹正陷在舒适的沙发里,候着电视里浙江卫视中国蓝黄金时段。电视静音。佩茹关注的“中国好声音”还没有登场。丈夫林默突然像个不速之客提前回来了。佩茹的惊讶可以想象。
佩茹“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面对丈夫林默的提前回家,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仿佛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贸然造访妨碍了她在既定的生活轨迹里的常规运行。
咦,你怎么提前回来啦?佩茹略显慌张地问。
意外的惊喜吧?林默大大咧咧地说。他压根没有感觉到妻子佩茹细微的异常,继而又变戏法似地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什么玩意儿往茶几上一扔。
是一把沉甸甸的钥匙!佩茹看见了钥匙便明白了大概:你还是把别墅买了下来?
嗯哼。林默有些沾沾自喜。上午开发公司老板专门到公司来送钥匙,还一再道歉说上次售楼小姐急功近利坏了你的心情,这不,物归原主了。
唉,你呀。佩茹叹了一口气,埋怨了起来,心里说不清是酸楚多些还是喜悦多些。
奢侈了。之后便默不作声把钥匙收了起来。
林默可不这么想,家有贤妻抵万金。奢侈一回不值得吗?况且,佩茹嫁了他快十年了,为了他的事业,至今没有生育,这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遗憾吧。作为补偿,或者作为结婚10年的庆贺,买幢别墅聊以自慰,岂不好?所以,他笑语盈盈告诉妻子:开心,就不奢侈。
听见丈夫这么说,佩茹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只是林默不清楚妻子的笑容里包含的真实意义,他受了妻子笑容的感染,再次欣欣然而又郑重其事宣布:明天起,你负责全权按你个人的审美标准装修别墅,赶在年底完工,作为我们结婚十周年的庆典工程。
林默的这一句话,成了佩茹接下来生活里很长一段日子的自选动作。
是的,对于装修,佩茹是外行。但是并不妨碍她对别墅的设计风格提出个人的意见。况且林默已经全权委托,也就是说,她现在只需要找一个懂行、能干的巧匠,她并不需要一般意义上的设计师。我就是设计师,她想。最适合的就是把我的审美理念完美体现。然而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桩事情却并不容易。佩茹遍访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各式家装公司,他们有一个几乎是大同小异的口号:风格即个性,个性即存在。更加要命的是,这些追求卓越和个性的公司恰恰不是佩茹所需。说白了,佩茹要的只是屁股决定脑袋却又能干麻利的巧匠。为什么?因为对于别墅的设计装修,外行佩茹已经有了自己的自选动作。无奈,后来她只能通过“装修快车网”发布简单的装修要求,通过竞标寻找合作伙伴。她认为这样的途径更简单,也更有竞争力,更有成效。公告发出后,很快就有家装公司开始投标。
台北家装。听名字有一种怀旧之感。找到它更是不易。老板名叫马晓健。佩茹按照马晓健给的地址开着车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家公司。公司门面虽在繁华地段,却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且还被门前的两棵梧桐挡住了视线。
公司店面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个圆桌,四把靠背椅,仅此而已。公司内也没有其他员工。
叶女士,您好!
佩茹坐下。马晓健为她倒了一杯绿茶。
马晓健似乎读到了佩茹眼中的疑惑,从她进屋,就一直怀着好奇的眼光。
台北家装。随意取的名字。那时候刚做装修,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许多装修图片,都是一些台北的家装实例,觉得简洁而洋气。之后我也开始做装修,我没有聘请设计师,所有装修过程中的细节都是我自己做,尽可能按照客户的意见,让客户满意。
马晓健的开门见山,让佩茹感到放松。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继续饶有兴致地听马晓健介绍:其实,家装是化繁就简的艺术。整体结构做减法,布局细节做加法。这是我个人琢磨出来的想法,尽管我不是科班出身的设计师,但是服务第一,顾客第一,舒适第一,总是符合我们的生活逻辑的。
佩茹被这个讲究实用哲学的土设计师吸引了。
就你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台北家装,是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吧?好吧,希望我的别墅能成为你最好的作品!
三
择日装修。马晓健从日历上翻到“5月16日”,上面写着“宜开渠、修造、动土、求嗣、嫁娶”……就这样,他将开工日子选定,并通知女主人佩茹。
9时18分准时开工。鞭炮我这儿有。这是马晓健的微信留言。
当日,马晓健到得比佩茹早。他先拿出手机为毛坯的房子拍了若干照片留存,等佩茹一到,马晓健便在大门口点燃炮竹,往阳台插红旗,又用锤子在厨房的墙壁上象征性地敲了几下,算是简单的开工仪式。
该做的马晓健已经做得妥妥帖帖。佩茹暗自庆幸选择了这么个有心人帮自己做家装,她煞有其事地在宽敞的屋子里巡视,突然,她看见厨房一角放着一个电磁炉,心里一个咯噔:莫非,工人为了省钱,要在这里开火做饭?她有些不愉快了。于是她招呼说:马老板,如果有工人需要午餐,能否一律叫外卖?午餐费我补贴也行,但是不能在这儿开火做饭。
你误会了!电磁炉不是午餐用的。这是我专门带来的,为新居取个吉兆。在我老家在新开工的房子里放一个炉子,寓意红红火火。
佩茹恍然,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显出了小气,倒是装修师傅马晓健为她做了细致考虑。她心中隐隐便有了感念之心。
你老家是哪儿的?佩茹还是未说出“谢谢”二字。
噢,我老家在苏北农村。
经常回家吗?
有空就回。
这么远的路也常常回?
嗯。现在通讯方便,手机订票高铁回,到城里后再坐一趟公共汽车。还是蛮快的。
马晓健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卷尺测量房子。
对了,正想跟你说一下房子结构上的事。
这栋房子房间很多。一楼一个客厅一间客房;二楼一间儿童房一间客房;三楼一间主卧,一间客房。我的意思,房间的布局略有不同,另外,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客房的墙纸、地板等也可略有所侧重。
可以。
有了“台北家装”的马晓健,佩茹轻松了许多。原本她至少必须扮演一个自始至终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严酷的监工角色,但是现在则不,佩茹想到的,马晓健都安排得经济合理。“该花的钱一分不能省,不该花的一分也不能花。”这是马晓健笼统而又实在的办事原则。外行佩茹想不到的,马晓健也想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恰到好处的设置,巧妙地凸现了女主人独特的审美风格和高雅的生活情趣。周到而又体贴入微没什么不满意的了,佩茹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甩手掌柜。仿佛正在高尚小区装修的别墅并不是丈夫林默献给她的结婚十周年的礼物,而只是台北家装精心打造的“样板房”。这倒多少与她的初衷有些吻合,她并非物质女性,她只是觉得生活安逸得仿佛缺少了点什么东西,到底需要什么?她自己又不是十分明确。按部就班的闲适常常让她有发腻的感觉。
偶尔,她也会到别墅里来转一圈。那多半是装修过程中临时生发的琐碎小事,又和成本核算相关。当然,这些问题马晓健是做不了主的,尽管女主人对他信任有加,但涉及到经济的他一概谨小慎微,或者电话,或者短信告之,一切由女主人定夺。这不,原先三楼的两个房间,一间主卧,一间客房设置,偏偏女主人选择的装修材料、格局也相仿。这让他有些疑惑,浪费材料不说,工钱也增加了,这不,临到装修了,他还是郑重其事电话里解释了半天,无非是主客有别,客卧只要简洁舒适即可,没必要浪费。没想到,女主人佩茹临时又改变了想法,她急冲冲地赶来告诉马晓健说:三楼两个朝南的房间统一设计成主卧。
两个主卧?马晓健一愣,脱口而出。两夫妻分房睡?他想,但是他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把疑惑说出来。倒是佩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解释说:他睡眠不好,应酬又多,公司经营又特费心。所以,
到家就一定要保证有足够的睡眠。
噢,明白了。马晓健恍然大悟,心里却暗自揣摩着这好脾气女主人分房背后的故事。佩茹并没有注意马晓健庸常的揣摩,漫不经心解释了两间主卧后,自己反而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她微微红了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话题岔开了:对了,二楼的儿童房按照游戏房布置。
游戏房?在一旁想入非非的马晓健再次惊讶得叫了起来。
是的,游戏房。色彩要轻松、明亮!
儿童床怎么布置呢?
床?暂时先不用了。佩茹展齿一笑:女儿在国际学校读书,寄宿,偶尔回来,她习惯和我睡。
这回马晓健没有丝毫的怀疑。佩茹镇定自若即兴的弥天大谎居然让这个憨厚的年轻父亲信以为真:你也是女儿?他多少感觉到逢上知音似的兴奋:我也是女儿,5岁了,可惜,在乡下老家。
女儿好。佩茹已经彻底被自己想象中的女儿所迷惑,兴奋异常地如数家珍:女儿小棉袄,贴心。
小棉袄,贴心。马晓健念叨起女儿,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小棉袄,还是招商银行呢。他冲着佩茹露出了真诚的笑。
佩茹也跟着笑,笑得眼泪花子也溅了出来。仿佛她真的有了一个民间戏说的招商银行的女儿一样,旋即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真实的尴尬处境,匆匆,便搪塞了一句,先行告退了。
佩茹离开别墅,说的一句话是:今天周末,他回家吃饭,我要回去准备。这一句话是搪塞,但也是大实话。然而,佩茹刚刚到家,丈夫林默的微信便到了:下午4点,北京客户刚到,今天回家会很晚。你先休息吧,抱歉!
或许是和马晓健谈女儿受了感染,周末,佩茹难得地有了好的兴致,精心准备了几只小炒,又拿出一瓶拉菲酒,却收到如此令人丧气的一条暗示:因故,每周一歌延播。
公司公司,陪客陪客,你心里除了公司还有谁?佩茹气不打一处埋怨起来,她把厨房间弄得乒乓作响,心里越加地委屈,良辰美景,美酒佳肴却是一个聊以自慰的孤独的黄昏,她长吁了一口气,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马晓健。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小马,忙完了吗?忙完了到叶姐这儿吃晚饭。
周末,叶姐和她先生请马晓健家宴,他自然受宠若惊。尽管叶姐亲和力十足,她先生可是小城鼎鼎有名的大老板民营企业家,请我这个名不经传的小老板,莫非是风水轮流转,有贵人相助?
马晓健心有忐忑,又惊又喜。
然而,叶姐听到敲门声,开门把马晓健迎进去时,他又显出了出乎意料的怅然若失。
空荡荡的客厅。除了叶姐佩茹之外,再无他人。林总还没回来吗?马晓健小心翼翼问。
噢,他不回来了。佩茹手指着餐桌故作轻松状:张罗了半天等他回来吃饭,临时又去陪客户,瞎忙!这不,一桌子的菜,浪费了可惜,所以把你叫来了。
马晓健心不在焉:叶姐太客气,我平时路边摊将就。他一边说一边职业性地在向客厅张望:装修得蛮不错,高端大气上档次,很宽敞啊!
马晓健说房子宽敞,佩茹却仿佛听出了弦外音。宽敞不就是冷清吗?
于是她朝马晓健莞尔一笑:看着挺大的,女儿一回家就嫌太热闹了。
两个人一番礼节性寒暄,马晓健初次登门的拘谨也慢慢消失,于是正襟危坐,佩茹把酒和启瓶器递给他:喏,小伙子有劲,开酒。
马晓健接过了酒瓶,上面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字母,不禁感叹起来:外国的好酒啊,我还是第一次喝进口葡萄酒。
佩茹笑了起来:那你平时喝什么酒呀?
乡下的老白干。马晓健不假思索:和工友们尽兴时,有几次把烧菜的料酒也喝了个精光!
酒精勾兑的烈性酒伤身体,少喝!佩茹用手掌托起了半盏透明的红酒,轻轻摇曳:尝尝这个。
咕咚一大口,马晓健仰脖:好酒,爽快!
佩茹再次笑了起来:小马,红酒要品,不能往喉咙里灌。
马晓健脸“刷”地红起来了,稍稍有些窘迫,解释说,粗人没这么多穷讲究,图得就是一醉解千愁。
解千愁?佩茹盯着他研究了半天:你整天乐呵呵忙忙碌碌的,也有发愁的时候?
当然,马晓健又举杯作畅饮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地抿了一口,不景气要发愁,女儿不在身边想起来也会愁。
就想女儿?佩茹语义幽幽,就不想念你妻子?偶尔。马晓健脸涨得更红,想女儿多一些。也对,佩茹笑眯眯。爱情的结晶嘛,幸福。
你也一样。马晓健稍稍有了酒意,讲话也随便了:你不想念在寄宿读书的女儿?也是爱情的结晶呀,呵呵呵!
佩茹一惊,差点说漏了嘴,忙不迭声地附和:当然。也想。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越说越是破绽百出。
叶姐,你不开心吗?马晓健立马清醒。什么远水解不了近渴,又不是在国外读书,想起来了,方向盘一转不就到了。
佩茹不胜酒力。或者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佩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她显得有些恍惚,手撑住餐桌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晕乎乎的笑:小马,你能说出爱情是什么?
叶姐,考我吗?马晓健略微仰头思索了会儿:就是相互照应,彼此念着。
佩茹不语。她已经有了酒酣而不加顾忌的感觉。她又端起了酒杯,像是说给马晓健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爱情,就像这杯中酒。需要时它不堪一击,不需要时它又力大无穷。
马晓健彻底懵了。体面而又端庄的叶姐佩茹今天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是一腔的哀怨?他想一定是酒醉心头事,但是现在他又能笨嘴笨舌地说些什么呢?于是他走上前,先是轻轻拍着佩茹的肩膀,尔后,又张开臂膀把她拥在怀里,默默地任由她缓过神来,之后便慌不择路地逃之夭夭了。仿佛他今天就是一个心怀了鬼胎的渣男。
装修进入了尾声。
从中央空调的选择到厨卫瓷砖的认定,马晓健事无巨细。加之又有了周末家宴经历,佩茹和马晓健彼此有了更多的信任和理解。两个人偶尔的聊天也多了起来,尽管多半是拉家常式的谈话,但是自此以后,马晓健再也没有听佩茹讲起在国际学校读书的女儿,他也不问,甚至尽可能在佩茹面前不提自己的女儿。
又过了几日。他们一起去定制书柜。
你看这款黑胡桃的书柜怎么样?
我第一眼就觉得这款好。
你俩很默契啊,这书柜摆在你们家一定气派。他们默契的语言被导购员认为是一对夫妻。
他们没有解释。
佩茹说,我想定制两面书柜。我的书比较多,平时喜欢翻翻杂书,越买越多。
完全可以。东西两面墙定制书柜,中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空间还是比较宽敞的。
佩茹点头。他们又谈起了喜欢的作家。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也喜欢看书,不过,看的都是武侠,金庸古龙,一本不落。
我也是闲读杂书。总觉得书籍是最靠谱的一个朋友……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
其间马晓健因家母生病住院回了一趟老家,装修也因此暂停了一段时间。停工的时候,佩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的感觉。她会时不时地打开马晓健的微信,去翻看他的朋友圈。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更新。有一次,他竟然来到了佩茹的梦中。在梦里,马晓健才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佩茹是女主人,他们来到装修完毕的房子里,甜蜜地商量着客厅该选择什么款式的沙发,墙上该挂些什么风格的画。她对马晓健有一种好感,从他身上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仍旧给马晓健发送了一条微信:老太太身体好些了吗?马晓健回复:老毛病。心脏不好再加支气管炎发作。佩茹因马晓健的回复产生一种满足感。仿佛含有某种期盼与等待。
下周老母亲出院后即回,抱歉,装修一事因此拖延。身体要紧。
一周后,马晓健即回。
他给佩茹带来了许多老家的特产,馓子、酥糖,还有一大桶醋泡大蒜。
这是我母亲种的大蒜,用醋泡过之后对人的身体有很多好处:降血脂、保肝护肝、预防癌症等。
佩茹一一收下。
四
春节临近,佩茹和林默的结婚纪念日也快到了。丈夫林默心血来潮说要去别墅看看装修效果,佩茹欣然陪同。尽管别墅装修是林默交给佩茹全权负责的,其间,他也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干涉过。你办事,我放心。这是他们之间数十年婚姻形成的彼此默契,然而,随行的佩茹心里还会是多少有些紧张,于她而言,林默去别墅并不仅仅检查她的审美情趣,而是对她自选动作的肯定与否。显然,佩茹想多了,她几乎有些过于敏感,事实上站在林默的角度观察,他纯粹只是因为临时客串了婚礼周年庆的导演,别墅作为庆典仪式的外景地,他自然要提前考察。踩点而已,例行公事。
但是,例行公事的踩点还偏偏过不了关了。
从进别墅庭院开始,挨个房间参观,客厅,书房,以及墙上挂的写意的山水画,任意一个点缀的小摆件,林默都用批判的眼光冷冷地审视,到后来,索性就不再看了。低着头,虎着脸,耷拉着眼皮,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佩茹心里有些发毛。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终于绕到了别墅配套的后花园。佩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是一个蕴涵了中国传统文化意味隽永的自然格局。它不是开放式的花园。也不像雕琢过多,累加了过于精致的人工景观的传统庭院,不是。它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张扬,花儿没有雅趣的紫砂盆,草儿率性着落地生根,它们散慢而自如,一切蓬勃的生命自由生长,也就是说,佩茹在这儿复原了一个充满野趣的几乎不需要人工修缮和后期养护的自然生态,并且用了一个曾经家喻户晓而现在正被人遗忘的中国式命名:草庐明堂。
感觉还可以吗?佩茹选择了一个开放环境中心情略微爽朗的时机,试探性地询问。
一派腐朽的民国味!
这是林默劈头盖脸的批评。这且没完。他继续着沮丧之极的神情:这是哪一个家装公司做的?设计师狗屁不通!
佩茹立刻晴转多云。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较上了劲:台北家装,怎么?没听说过吧?
她突然就有了赌气似的恶作剧:首席设计师是台北最为著名的马晓健。一切欧式西化的做派,人家都不正眼瞧的,这是怀旧的民国范儿!
那也不成!林默斩钉截铁,似乎感觉到冷冰冰的语气已经影响到了佩茹的情绪。他缓了语调,尽管说得慢条斯理却依然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别墅暂且搁置,婚礼庆典择日另选。
佩茹一时语塞,继而便是绝望。聊以自慰,她耳边突然记起了这个词。于是,她轻松地冲丈夫林默微微一笑:好吧。一切由你做主。她拼命憋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别过脸去,轻飘飘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在我看来,婚礼庆典已经结束了。
之后,佩茹走了。她又回到那个180平米宽敞且空荡荡的旧居。上午养花种草,下午沉静地读书。
婚礼庆典,因故取消。
生活依然如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