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
2016-10-28张运涛
张运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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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到接访大厅门前挤满了人,小公务员的头皮就麻了一下。他没有书上说的上班族星期一综合症,一个小县城信访局的公务员,哪有大城市白领们那么娇气?但他却越来越讨厌这一天值班。
开门,先把大门口接访领导的名牌换上。今天是政协副主席接访,老访民都知道,这个职务应该是所有接访领导中最没权势的一个,可谁让他赶上星期一了呢?小公务员和他的同事讨论过,周六周日不上班,憋了两天,原本摇摆不定的访民也早攒够了勇气。再说了,两天啊,这么大的一个县,两天还能攒不来几个冤屈?
值日表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差不多两年了吧?小公务员也不好说什么,谁让他刚从乡里调过来呢,人家可都是这里的老人。
大厅里很快挤满了人——大厅的四周固定了一圈硬塑料椅子,供访民休息。小公务员一眼就看出来了,人虽然不少,但其实只有两拨,除了那对老夫妻,剩下的全是范中路上的人,集体访。老夫妻还坐在墙角,那几乎成了他们固定的位置。男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拖拉机手,拖拉机退出历史舞台,拖拉机手也解散了,现在想让政府给他一个说法,保障晚年生活。他们几乎每天都来,但从不吵闹,见领导闲了,便凑上来说几句话。有时候,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听别人吵嚷一上午,到了晌午头,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要是评年度最佳访民的话,信访局的同事私下里开玩笑说,老夫妻当之无愧。小公务员替他们着急,多正当的要求啊,要像他们这个访法,什么时候也难解决。
范中路上的那十几个妇女这一段时间也几乎天天来,早晨送孩子上学之后,顺便拐到这儿集合,到了放学的点,又散了去接孩子。上访,接送孩子,都不误。她们可不像那对“最佳访民”,每次来都大着嗓子诉苦,一个多月没水了、污水到处都是、一下雨就出不了门……那个奶孩子的妇女也在,还是披着那件黑色的镂空披肩,长长的,罩住了里面的无袖短衫和短裙。小公务员不喜欢这种搭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俗气。不过,他能记得她倒不是因为她的这种搭配,而是她每次奶孩子前呯呯呯扯开内里短衫暗扣时的肆无忌惮。今天有点怪,她们谁也不吵不闹,安静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表情黯淡地看着熟悉的环境。有两位,还在吃着早点——一手豆奶杯一手包子袋。
政协副主席还没来,接访领导通常8点半左右到。小公务员在桌子后面坐下,拿出登记本。人虽然不少,但跟书记县长接访日还是不能比,不用排号。
报两个名字吧,你们?来访人员都得登记,小公务员看着她们。
妇女们不慌不忙地围上来,推推搡搡地报着彼此的名字。气氛逐渐活跃起来,有人开始不耐烦。光登记有啥用?登了多少回记了?
有人抱怨,再沤上几个月,又是一年了!
也有人督促,墙我们也推了,这下该开始了吧?
还有人干脆站起来,这下还有啥好说的呢?院墙我们也帮你们推倒了,看你们还找啥理由拖?
……
还是那些说辞,反正她们也没什么事,来一次也算催一次。但小公务员听出了话里的新意,上周五下午,范中路上的这帮居民推倒了那个钉子户的院墙,这次他们是来通知政府的,障碍扫清了,放心大胆地干吧,看谁还敢漫天要价?
天啊,倒咋弄啊,俺的人……哭声从外面传进来,那十几个妇女像得到了口令,自动让出了中间的位置。哭的人出场了,戴着眼镜,瘦,且高。小公务员见过她,疑心她不是住在那条路上的人。
眼镜的男人被那个钉子户砍了,推院墙的时候。
1
范中路本不在政府的规划图里。那儿过去叫范中村,赶上县城扩张,范中早不是村了,变成了范中居委会,与县城打成一片。范中的地也都零星卖了,村里卖,村民组也卖。卖地可不像卖白菜,剩下的烂菜帮子没人要,都扔了。地帮子地边子地角谁也不舍得扔,都卖了,还都卖上了好价钱。比如村里的那个烂泥塘,又深又臭,最后也不知道被谁填上,给卖了。到现在,范中这个地方真正本地的村民反而少了,外来户占了大多数。外来人员杂,不好管理,心就不齐,上边一提到范中就头痛。
那条路本来没有名字,野路,不在册。范中好歹也在城边上,见得多了,知道啥事都得有个长远规划。卖地的时候他们留出了一条路,走人,走车——当然是自行车三轮车或手扶拖拉机,谁能想到这里将来出出进进会是小汽车呢?地卖完了,房子盖齐了,路才显出贵。问题也出来了,路窄了不说,一下雨还泥泞不堪,大人出门不方便,小孩子上学放学更不方便。水质也不好,没有下水道,污水都渗到地下了,哪家吃的水不带一股异味?折腾来折腾去的又回到了农村——不管外人认不认,反正聚集在范中的人都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居委会一说修路,没有一个居民反对。具体到兑钱,就打了折扣。一家两千,这是居委会的设想,整好地基,修条砖渣路。村也好居委会也罢,家庭条件毕竟有上有下,一二百户还没收上五十户。几十万怎么修路?连路基都没法整。居委会一筹莫展。没兑钱的心虚,在下边小声说,去找政府,这是民生工程,政府应该有项目。
话还真被居委会听到了。跑了半年,竟成了。民政局也懒得动脑筋,不是范中村的路吗,干脆就定名范中路好了。范中其实是谬传,应该叫范忠,是此地东汉时期的名人。他是本县唯一可以向外人炫耀的文化名人,出身贫贱,但博学多才,淡泊名利,被远近奉为圣贤。范中路,也算是对先贤的一种纪念。
路在原有四米的基础上加宽了三米,长一点六千米。政府嘛,毕竟比居委会看得更远,考虑得更全面。
问题又来了,四米的时候老路正好够,七米就伸到人家的宅基地上了。这人家只有一家,范中路的西头——倒数第三家,几乎就是范中路的尽头了。那家的房子坐西朝东,七米的路伸进人家的院墙差不多一米。幸运的是,那家的房子是顶着南边建的,两间,北边两米都空着,被圈在院墙内。
2
那家人一直没有名字,范中路上的居民一直称他们钉子户,男钉子户女钉子户。也可能是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可能是人们根本就不想知道,还有一种可能是,大家都知道那家人的名字,但偏不叫,就叫他钉子户——钉子户这名字在媒体的渲染下,硬梆梆的,满是戾气。到范中路这儿,除了硬和戾之外,还恶狠狠的,叫起来格外解气。
一开始当然没人叫他们钉子户,修路的钱人家也交了,虽然不算多踊跃——大多数都不踊跃,朝外踊跃掏钱,傻啊?——到底也交了。居委会主任两年前就跟钉子户打过招呼,说准备修路,万一占了他家的地,会照市价赔偿。万一两个字,其实是占他家地的可能性不大。人家也明白,因此回答得同样铿锵有声,只管占!
范中路进入政府的程序后,拆迁办开始介入。考虑到那家人的利益,想把他们的地整片都征过来,路用不上的,可以建绿地,或小区健身场所。拆迁赔偿嘛,政府早核计好了,给他们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外加10万元的现金补偿。那家人答应得很干脆,可第二天一早又反悔了,说年龄大了,不想上楼,能不能给套一楼的房子。拆迁办虽为难,还是做了努力,为他们争取到了一套一楼的房子。没曾想,那家人又变卦,嫌房子太偏,想要居委会给他们置换一块地,上面再建两间房子。范中早就没地了,但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弄了一块三角地。那家人去看了,又没相中。
最后一次谈判,那家人说不要房子也不要地了,干脆要钱。多少?200万。为什么是200万?房子在路边,将来范中路修好后能建四间门面房,一间卖50万吧,四间也得200万。听那口气,200万其实还是没多要。拆迁办听后,半晌无语,最后无力地问了一句,范中路要是不修,你的门面房在哪呢?
就这样,范中路也出现了传说中的钉子户。
谈判不成,可范中路上却还是热闹起来。两辆挖掘机直接开到范中路中段,开始作业。热闹持续了两天,施工方突然消失,空留一段被挖翻的路。地表上的水被新挖的土阻隔,路上污水真的横流了。碰上下雨,雨水与污水混在一起,别说骑车,步行都难。
找不到施工方,只好找政府。几十个人涌向居委会,居委会说他们也急啊,两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到现在才刚开了个头,能不急?可他们管不着人家,施工方是上边招标招来的,居委会只是配合人家工作。再跑到镇政府,镇政府说,招标是发改委主持的,应该找监理,去住建局。几十个人啊,东奔西跑的,硬是找不到敢站出来负责的人。有人提醒说,这是典型的踢皮球!
对,踢皮球!几十个人就生气了,要告这些人不作为,渎职。去哪儿告呢?县委进不去,有门卫守着。信访局不知道是领导故意安排的,还是巧合,正对着县委大院,几十个人一转身就进了接访大厅。
这里面,当然也有那个眼镜。眼镜跟别人一样积极,儿子正在读高中,女儿八岁,范中路对他们来说更要紧。
3
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正是那个小公务员。信访条例有规定,首问负责制,后来她们再来,小公务员都被叫过来接待。小公务员没有名字,不像接访的县领导,面前都摆着一个红色的桌牌。说小,其实也不小了,差不多有四十了吧?叫他小公务员,可能是因为身份,小职员。另一个原因是他个子也不高,又白,外形上显小。这个小字,其实还暗含着第三种意思,亲切。
一个说,啥路能修两年啊?到现在还没个正形。
另一个说,洗澡没水,洗菜没水,旧社会也不至于这样啊!
再一个说,赶上下雨,大人脚下去都拔不出来。小孩放学回来,跟在泥巴窝里滚过似的。
还有更刻薄的,你们这些当官的应该去看看,全世界哪还有那样的路?
……
那天接访的领导是常务副县长,有权,有势。但常务事儿太多,一会儿有人来找他签字,一会儿出去接电话。稍有空闲吧,又到隔壁去抽烟。一天下来没正儿八经地接几个访。小公务员嘴上不敢说,心里直怀疑他是故意躲避。范中路上居民的诉求其实并不过分,雨天不踩泥,吃上干净水,搁农村这也算基础生活。小公务员心中有正义,也有热情,但手里没权,解决不了问题。他以送茶水的名义去隔壁的谈话间找常务,常务正坐在那儿云雾缭绕。小公务员先讨好地给常务满上水,然后才硬着头皮说,外面有个集体访,说您是包青天,专门瞅了您接访的日子来见您。
后来的事就好办了,小公务员打着常务的名义,召集各方开会。首问负责制嘛,常务不负责他一个小公务员能负得了责?开了几次会,算是捋清了一些问题。什么路修了两年还没个头啊,从政府动议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小公务员后来跟访民们解释过这个问题,但对方不信,说居委会就是这样说的。至于与钉子户的谈判,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得先确权,看钉子户的宅基地是国有土地还是集体土地……
这期间,范中路居民不断来访,路没法走,停水一个多月了,诘问何时是个尽头。小公务员也反复催问国土资源局,确权得多长时间,别让老百姓说我们拖延好不?
一晃,三个月了,范中路竟然还停在那儿。小公务员又打着常务的旗号开了一次会,弯绕在哪儿越来越清晰。施工方同时接了几个活,都知道房地产开发挣钱,所以早就做好了打算,范中路先挖个头,表示他们开工了,主要精力还是集中在市里的房地产项目上。至于借口,可以找很多,客观主观,到时候再见机行事。正好,碰上了钉子户,顺手就把责任推了过去。至于土地确权,国有也好集体也罢,其实与赔偿关系并不大,主要看双方谈判。
小公务员紧催着他们谈判,很快就有了200万一说。居委会早就被这事扯烦了,干脆把两年的账一古脑儿都算到了钉子户身上,回去发牢骚说,钉子户狮子大开口,这路没法修了。
4
拆迁办同时找了评估公司,给钉子户的房产估价。房子不值钱,两间,还是坡屋瓦面,2001年建。贵就贵在土地上,对方有土地使用证。评估价接近46万,加上附属物,拆迁办准备补偿他们50万。
再次谈判很正式,有记录,有录音。怕吓着对方,没敢录像。
谈判地点就在范中居委会。小公务员也参加了,跟踪嘛。见钉子户出场的是女人,小公务员还愣了一下。女钉子户来之前肯定是用心考虑过穿什么衣服,奶白色的短袖上衣,超短裤,黑色丝袜。这种搭配也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范中路嘛,小公务员想,可能也就是这个层次了。居委会主任私下里跟他说,女钉子户比男钉子户还难对付,她男人当不了她的家。女钉子户跟别人说过,男人上学上多了,上傻了。事实呢,男钉子户连大学都没上过,只不过多上了几年高中。多上了几年呢,有人说是八年抗战,也有说七年的,比抗战少一年。反正,学上多了,人就傻了,女钉子户说。女钉子户很自豪自己没上过几年学,要不然,两口子都傻儿叭叽的,这日子还咋过啊?
女钉子户果然不傻,整个谈判都很坚定,200万。她强调,这是底线。
谈判的详细内情很快传出。200万?天啊,就那两间小趴房要200万?
范中路东头那家厕所被占的人家那个悔啊,1000块钱就被打发了,也太没见过世面了吧?这话人家自己说时,是自嘲,轮到从别人口里讲出来时,就变味了,变成了讽刺,变成了幸灾乐祸。
范中路眼看要夭折,这一次,她们动作更大,赶的是县委书记的接访日。
当着范中路居民的面,小公务员一五一十地跟书记汇报了范中路的进展,什么时候启动,什么时候停的工,如何谈判,如何再次谈判……当然,他没忘记官场的潜规则——多次提到常务,常务对此事的关注,常务的投入,常务的指示,常务的努力。
书记阻挡不了钉子户漫天要价,但书记毕竟是书记。按一事一议的政策,给那一家开个评议会,让群众评评我们的赔偿合不合理。
众人都说妙,真是妙招,怎么先前没人想到呢?
书记兴奋起来,明天就开。居委会主导,信访局、镇政府、项目办、拆迁办参与,召集村民。明天就开,书记再次强调。
访民离去之前,书记再次信誓旦旦,政府这边给他们施压,你们也想办法给他们施点压嘛。
评议会小公务员也去参加了,会场就设在钉子户门前的一栋楼房底层。拆迁办发言之后,会议议程上写的是拆迁户发言。居委会主任无奈地摇头,钉子户没来。可会前小公务员见过那个女钉子户,他们还打过招呼。主任解释说,来了,又走了,说来这么多人,肯定是开她的批斗会。第三项议程也不得不取消,拆迁办和拆迁户的现场辩论。小公务员替钉子户遗憾,她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向群众声明,范中路拖延至今与他们无关:三个月以前才有人跟他们谈判;房子是他们自己的,要多少赔偿是他们自己的事,别人无权干涉。可惜,她错过了一次将引过来的火浇灭的机会。
众人投票,监票人就是会场占用的那栋小楼的业主。结果显而易见,到场63户,赞成政府赔偿方案的61户——一张票因为被多划了一道作废,另一张没有收上来。居委会主任激动地宣布,61:2——即使那两户都投了反对票,赞成票也是大多数。
小公务员回到办公室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关于范中路赔偿的满意度评价》。他避开了评议两个字,信访条例规定,评议必须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群众代表和被评议对象的亲属组成。
5
眼镜并不恋战,哭几声走了。受伤者还在医院,等着她去护伺。
屋里的这“大多数”显然是被挟持来的。他们中有人受了伤,他们还不得到政府这儿来示示威?小公务员给派出所打电话询问,人家回说,嫌疑人已经被他们带走拘留,日期是治安处罚条例的最高限,十五天。下一步该怎么走,得看法医鉴定的伤情。
项目办也反馈过来消息,说他们那边正在作业。这个消息很快被范中路这边的人证实,确实有两辆挖掘机在作业,这两天日夜没停。
钉子户那边怎么说的?
没说,奶孩子的少妇从孩子嘴里扯出奶头。搁那儿,先修东边。
早为什么不这样呢?但小公务员没敢说出口,怕引出了火,不小心又烧着什么人了。
小公务员去看过那条路,故意选在雨天。确实泥泞难走,但要说污水横流或停水一个多月了,着实有点夸张。访民的话不可全信,大多添了油加了醋。小公务员并没有就此较真,他能理解,不这样,谁重视你的问题?
范中路的居民你一句我一句开始讲起评议会之后的事。
政府的人走了,居委会的人也走了,剩下一屋子“大多数”迟迟未动,都还被那个61:2的结果激动着,意犹未尽。钉子户的院墙就在外面,大门紧锁,人肯定是躲走了,谁能受得了反对者就在自己脸面前集会?
评议有啥用?他不同意,不还是修不了?有人嘟囔。
也有人嚷嚷,前天县委书记不说让咱们给他施加压力吗?他的院墙碍事,干脆咱就去推倒他的院墙。
这,中吗?有人怯怯地问。
咋不中?有人气愤地反问,他阻挡修路就中?
大多数人被鼓动起来。走,去推他的院墙。都去,谁不去死他儿女!
……
就像战争中的敢死队,小公务员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冲锋号吹得人热血沸腾,谁不冲呢?再说了,谁让钉子户躲了起来呢。躲,多心虚啊,等于给对方壮了胆。
几十个人手撑着墙,一喊口令,院墙应声而倒。可能真是豆腐渣工程,也可能是“大多数”心里的怨恨太大太齐,只一个回合院墙就倒了。白石灰白花花的,在一堆红砖中格外扎眼。几个年龄大的,可能自觉自己刚才没出多大力气,开始补偿性地踢那些还没推倒的基础。
钉子户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老远看到自己被推倒的院墙,白石灰像向外翻着的伤口,心里自然疼痛。欺人太甚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铁锨,一下子就砍倒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有人小声地插话说,其实,被砍倒的那个人并没推墙,正接电话呢。
6
第二天快下班时,眼镜又来了,专门找小公务员,说她老公其实并没有推墙,他们一家其实是钉子户一生中最亲近的朋友。
眼镜的老公和钉子户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买的非农业户口,同时被安排进县城最大的工厂——麻纺厂,连师傅都是同一个。进厂不到一个月,两人便结成同盟,暗比兄弟,以为那就是城市江湖中的手足。第一次考验,是钉子户下岗,其时他们刚进城一年。眼镜的老公豪情万丈,找工厂领导理论,威胁要一齐下岗。人家正巴不得,顺手成全了他们兄弟——两个人的名字并排亲密地列在一大串下岗名单中。
再就业,钉子户顺利进入县城一高当保安。眼镜的老公无业半年之后,无奈在夜市支了个烙韭菜馍的小推车。两年后,钉子户才知道自己的机会是眼镜的老公让出的。眼镜说,那几年,是钉子户与我们最亲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心都掏给我们。
又过了几年,两个人用各自攒下的钱相约在范中村买了两块地,建了两处房子。此时眼镜的老公已经改做餐馆,且越做越大,很快被人尊称大老板。钉子户虽依旧做保安,生活倒也如意。
范中居委会决定修范中路时,眼镜的老公抓住机会,孤注一掷,用一生的积蓄买下了钉子户院门外的那片地,建了一座四间四层的小楼——那天的评议会就是在那栋楼的一楼开的。楼是按饭店的格局设计的,刚建好,一楼甚至连门窗都没装,空荡荡的,正好可以集会。眼镜的老公预计那条路肯定很快能修成,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路还没动,兄弟俩的感情先动了。眼镜的老公劝钉子户,苦口婆心,别与左邻右舍为敌,谁敢犯众怒?钉子户心动,如此兄弟哪有不向他的道理?都是那个女人作的祟,眼镜恶狠狠地说,要不然,钉子户咋一回去就变了?
是啊,理由显而易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镜老公为谁?为他自己还没开业的酒店。女人一分析,男人还不明白?哪有什么兄弟啊,真兄弟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牺牲兄弟?你投资百万不假,我们也200万的回报啊,凭什么不争取?
眼镜笃信钉子户的女人从中挑唆。内中情况,外人不知。不过,两家从此像仇人,没再讲过话倒是公开的事实。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大。钉子户那一锨,肯定是下了大力气的,叫你背叛我,叫你不理我,叫你财迷……
7
伤情鉴定下来了,轻伤。钉子户被批捕,转到看守所。
隔了几天,小公务员又去范中路。范中路改道了,向北,拐了个小弧线,绕过钉子户的院墙。钉子户的院墙还躺在地上,砖与砖结合部的白灰灰白灰白的,像从伤口溢出的体液,看着很不舒服。
女钉子户也来上访。
同事以首问的名义把她推给小公务员。小公务员问了情况,对方要求公安局追究那些推倒她院墙的人的刑事责任——拘留,或罚款。包括民事责任,肇事者要将她的院墙恢复原貌。前后诉求不同,小公务员不算首问。
但他提醒同事,也劝钉子户,这是涉法涉诉的案子,得去公安局,或法院,信访局不能受理。
钉子户走了,同事不屑地说,没有一点道理,还有脸来上访。
小公务员没接同事的话,女钉子户跟他说,她咨询过律师,无论如何,私有财产不容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