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苦涩的瓦

2016-10-28袁道一

四川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李师傅青瓦黄牛

袁道一

月亮从对面的青山升起来了,如镰刀在收割最高处的青草。慢慢地,一片月白洇染了山脊,再顺着山势溜了下来,滑进田垄里,再一寸一寸地漫过来,裹住我和以及我身边的小黄牛。

这时候,我已经牵着小黄牛在泥坑里踩踏了很久。脚下的黄土是一担一担从对面山脚下挑来的,黄灿灿的,沾水粘黏。偶尔一粒细小的小化石咯到我的脚,我会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身,从脚下刨出来,狠狠地扔到窑场旁边的坡坎下。

在泥坑里来来回回地转着踩,我和小黄牛的身影忽而叠合,忽而分开。开始踩下去的黄土都好似怕踩痛一般迅速地散开。一会后,黄土的身子里吸进水,鼓涨起来,被我和小黄牛踩成一团团,很黏很黏的。黄泥好似有一张张小嘴紧紧地咬住我的双脚和小黄牛的四蹄,要费出一股好大的劲才能提出脚,然后再踩下一脚。力气如丝,一缕缕从我年少的躯体里抽出去,很快剩下的就是疲惫。而小黄牛也累得不堪,气喘吁吁地出粗气。每次我转过来,看到它的双眼,我立马感觉到它的眼里也满是劳累。

同病相怜,可没法停歇下来,好几次小黄牛伫立着不动,我挥起竹鞭子,在空中打出一声尖锐的声响,小黄牛惊吓得赶紧走起来。久而久之,它对竹鞭子的声响也习以为常,我只好不时狠心抽在它的背脊上。背脊上现出一条条白印子,好像是月光结成的绳子。

机械式的转动和踩踏,我有些昏昏欲睡。父亲挑水从坡下上来,一声吆喝,我才惊觉过来,自己还在踩瓦泥。父亲的身影蠕动在白茫茫的月光里,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父亲更累,这些黄土都是他白天在我上学时候从对面山脚下不歇气挑来的,而这个时候还得从坡下一担一担地挑水上来。家里不是没得抽水机,可是那家伙要吃柴油,父亲为修建新房不想浪费一个镍币,能省的再苦再累也要省下来。

月光如练,晃在村子里。院落里有伙伴们做游戏的嬉笑声,偶尔随月色摇曳过来。我无限羡慕他们,可我无法参与他们,今夜我必须踩好瓦泥。脚酸腿痛,酸到极致,相反有些麻木,不觉得那么难受。越来越难受的是蚊子一波接一波的轮番轰炸,我的手臂上、我的小腿肚子上很快被攻击。从山里跑来的蚊子格外毒,每一个包都奇痒难受,恨不得全部抓掉才能止痒。我在蚊子的阵营里忽前忽后地拍打着,防不胜防。小黄牛也使劲地摆动尾巴驱蚊,好几次我不及防备,牛尾巴卷起来打在了我的脸上,弄得我一脸的黄泥巴水,还有好几滴跳进嘴里,说不出道不明的涩味。

院落里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稀落了,月光也变得有些浑浊了,夜的黑缎子披过来。窑场山头那一端是坟地,坟地边上有好几棵庞大而青葱的松柏树。据说,松柏树上头栖息着先人们的魂灵,常常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召集起来开会。我眼看着月光一点一点地退去,黑夜一点一点地加深,恐惧一点一点地加厚。突然,松柏树上一阵清脆的骜叫,几条黑影从树枝里穿梭出来,刺进周边的夜空里。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背脊上的汗密集地冒了出来,很快被夜风吹凉,袭上寒意。

脚下的黄泥不粘脚了,踩上去只是一个个脚印坑,我明白黄泥已经踩“熟”,完全可以用来做瓦泥了。父亲明察秋毫,说了一声回家吧。我没有过多的欣喜,木讷地牵着小黄牛走出泥坑,走下坡,走进坡下绕村而过的小溪里。

洗干净脚,我和小黄牛一前一后地回家去。小黄牛背后是父亲。走过村里的菜园子,我顺手摘了一条黄瓜,小黄牛顺嘴揪了一口菜叶。那一刻,我发现除了我们弄出来的声响,我几乎都能听见每一棵草的呼吸,还有一座村庄香甜的酣梦。

而熟悉的犬吠,远得好像在天边。

一座村庄有各式各样的匠,如篾匠、砖匠、石匠、木匠,这样的匠人很多不足稀奇,但瓦匠却寥寥无几。我们村里就只有一个叫李彦广瓦匠,他除了农忙季节回家帮忙,其余时间基本在周边甚至县外流转做瓦。在我们孩子们眼里,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自诩还会梅山武功。有一年春节他还正儿八经地教我们这些细把戏练武,不过教了很多天除了教我们站桩还是站桩,搞得我们索然无味,四下作鸟兽散。

父亲请他做瓦,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饭碗一放就赶去帮点小忙。李师傅已经搭好了做瓦的台子,在地上立了根木桩,上头装了一个用铁丝穿销的未封闭的圆台形木桶,那圆木桶叫瓦筒,筒子上嵌一个长把子。瓦筒每一次可以做出四块均匀等大的瓦坯子。筒子外面套着能附上瓦泥的隔布,形象地叫它为瓦衣。此外,还有一把长七寸、宽五寸的瓦刀。

做瓦前,李师傅将父亲起出来的瓦泥码成一个二尺来高、三尺来长、五寸来宽的泥墙,从最上面开始用钢丝弓拉出一张泥皮,双手捧起泥皮均匀地围贴在瓦筒,然后用瓦刀沾水在泥皮上刮抹,使泥皮变薄变匀,再将泥皮的毛皮削去。接下来,李师傅将瓦筒提起,走到晒谷坪中间,抽出瓦筒,泥皮立在地上,阳光一晒干,便裂成四块瓦了。整个过程,李师傅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富有魔力。我每次都觉得李师傅抽出瓦筒,泥皮分裂成四瓣,如蝉蜕皮般神奇。

每次瓦坯干透了,我就将它们搬到晒谷坪前边父亲垒砌的地脚上,地脚明显高出地面,是为了防水浸泡变烂。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瓦坯整成一垛一垛的瓦墙,每一墙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间,便于阳光进来,让瓦坯子干得更透彻。一开始,我还能应付自如,欢快地跑来跑去,有时候还能腾出剩余时间来仔细瞧李师傅做瓦,渐渐地我失却了观看的兴趣,对来来回回跑着送瓦坯子也生腻。好几次,由于没耐烦心用力过猛,将本来四块瓦的分成了零碎的小块块。心里先是一阵泄愤的快意,然后是深深的惭愧。不敢再掉以轻心,每次都如获至宝一样捧在肚脐眼处,送到父亲码墙伸手可及的地方。

脚酸了,腰酸了,汗湿一身,不经意地擦脸,俨然一个没化妆的小丑演员,一块黄,一块黑,一块白。李师傅打趣我不要化妆就可以唱大戏,我调皮地回之以鬼脸。休憩间隙里,李师傅和父亲坐在凉棚下,抽那厚厚的旱烟,浓郁的烟雾升腾而起,而他们微眯着双眼,好像是腾云驾雾的逍遥神仙。他们就是暂时栖落人间的仙人。我呢,定定地望向远方,远方是起伏不断的山峦,那座最高的叫九龙山,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岩洞,大的能开进飞机,能驻扎一个团的人呢。

做瓦的日子里,母亲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望天,并不断地在神龛前烧香祈求祖先保佑好天气。好天气再多,偶尔也会夹杂那么几个坏的。九月天,雨还是说来就来,深更半夜的,我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扯起床,背上一大捆稻草,眼睛都还没全睁开。走在去往窑场的路上,一只电筒光微弱,根本看不太清,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凭感觉向前赶。雨未大,风大起来,好几次我连人带草差点吹到田埂下去,惊出一身虚汗。

赶到窑场,我随同父母迅疾把原先预备在那的稻草横放在瓦墙上,然后压上长长的薄膜油纸,再盖上一层我们新带来的稻草,这样盖得严严实实的,防止雨水的淋湿倒塌。有好几次,我们手忙脚乱呼天抢地地全部盖好瓦墙,结果只是一阵过路雨,稀稀拉拉的几滴,不多久星子就浮现在天际,好像在看我一家子白忙乎的笑话。

瓦坯子干透了,快要进窑烧了,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铺天盖地,那阵势不像是下,好像是一个巨人在天上用脸盆泼。好歹我们还是抢时间把全部的瓦墙盖好了,可是该死的山洪水如一条黄色的巨蟒一下缠满了坪,迅疾就满满地涨起来,父亲赶紧用锄头挖开排水的口子,可还是来不及,瓦墙的脚泡在了水里,有那么两堵瓦墙还是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母亲发疯般地向前,好像是要去扶自己心爱的孩子。父亲一把拉住了母亲,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难过地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只有父亲不吭一声,夜色里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那夜回到家里,父亲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吸了很久的烟。

窑,凹进的形状,深蕴的肚量,包容的能耐,在整个村子里与众不同,而又独一无二。从窑口进入,穿过窑道,久经烈火炙烤的窑壁布满红晕的烟火色,窑顶留有锅底大小的圆孔,通过圆孔可以看见辽远的天空,而透过圆孔打进窑底的日光,是窑洞所有的光亮。置身在窑洞里,恍如婴儿般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安宁、安全、安逸。

请人将瓦装进窑,最关键的烧窑时刻到来了。烧窑最怕夹生,半灰半白,有瓦的外形但没瓦的内质,经不起风雨的洗礼和时间的推敲。这时,李师傅一改过去的嬉笑,满脸的庄重和肃穆,根据燃烧的火势,时不时地把干透的栗木塞进窑门,红通通的烈火,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烧窑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的,李师傅吃住都在窑门口,摆了一张凉床偶尔打一个盹,接替的就是我的父亲,按照李师傅的吩咐添柴,保持应有的火力。每次李师傅总是躺一会就好像被推醒一般爬身而起,睁大眼看火相、温高和烟色。他有很多年烧窑的心得和经验,不需要借助任何仪表,一双肉眼就能精准判定。李师傅是民间大地上优秀的手艺人,走南闯北,凭着过硬的传统技艺烧制出无以数计的青瓦,替素朴的乡村遮风挡雨。

父亲的眼里布满血丝,胡子几乎一夜之间就葳蕤成原,凌乱不堪。李师傅更是满脸柴灰,看起来不成人形。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细心地伺候这一窑宝贝。忙里偷闲时一起抽旱烟,大口大口地吸溜,烟雾里是他们连续多日的疲惫和对身边这窑瓦的殷切期待。

在乡村最深的夜里,窑火就是另外一个小小的太阳,在抬高大地辽阔的体温。

总算封火门,窑烟细细,减至丝丝缕缕,父亲挑来水,李师傅提起一桶桶水,不急不缓地从窑孔浇进去。这是烧窑最后一道重要工序,青瓦的色泽和品相就在这关键一浇上了。一桶桶水注入窑洞,水汽、柴烟味、湿炭味交织在一起,我按捺不住激动,恨不得立刻趴在窑孔上,朝窑洞里瞧瞧。这个自然轮不到我这个孩子。等所有的烟气都消失殆尽,李师傅才蹲下身子,往窑洞里仔细地瞧了瞧,站起身来,不说一句话,但脸上洋溢出消失了几天的笑容。父亲开心地咧开嘴,赶紧递上早买好的贵纸烟。

当天下午,李师傅和父亲坐在堂屋的大桌子上喝酒,尽管父亲很少沾酒,但这一次陪李师傅喝了一下午,直到喝到月亮爬上对面的青山。李师傅略带醉意,借着月光,回家去了。父亲已然大醉,母亲将他扶到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叫来亲朋戚友站着队列,青瓦一小叠一小叠地从窑洞里被端了出来。这个时候,瓦窑好像一个伟大的母亲,孕育出了诸多的孩子。这些孩子源源不断地出来,在太阳下闪发着清幽的光泽,映出出窑人幸福的笑脸。在我们乡下,后来对生育最形象的称谓就是出窑。要是你在我们乡村的田埂路上听见两人这么对话:“快出窑了吧?“就在这几天了!”“到时喝你喜酒哈。”“那就太劳烦你了!”这时候,你不要惊讶如此奇怪的对话,这是我们乡村添丁有喜了。

青瓦被盘成一个圆垛,坐在窑场中央。此后,被父亲一担一担地挑到我们新屋宅基地旁边的空地上,后来新屋竖起来了,青瓦上屋檐,有条不紊地排列,好像鱼鳞一样,一片一片,挡住了所有的风风雨雨和冰雪霜露,和我居住的乡村岁月息息相连。

在青瓦覆盖的老屋里,秉烛夜读,我来到这座身无片瓦的城市。乡情是雨,浮起很多往事。而我的心呢,就是那一片青瓦,雨落青瓦,很多美好会唤醒,很多温暖的记忆展开涟漪。想到青瓦,想到密集的青瓦深深相拥的老屋,给我无论置身何方都有遥感的精神慰藉和抚摸。

白云苍狗,千百年生活在青瓦之下的乡村,面目全非。这些年来,村里新房一栋栋伫立在原先水光潋滟的水田里,贴着各色瓷砖的墙面折射出富裕和充足,但清一色的水泥预制板顶,光秃秃的,平展如砥,透着这个时代的薄情和冷清。

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世间还有多少瓦能全?瓦是易碎的,那么人心呢?那么传统呢? 再无人用青瓦了,也再没谁懂得做瓦了。我不由地想起那些做瓦的日子,想起李师傅。不过数年之后,李师傅已经居住在对面青山之上。没有青瓦拥盖的乡村,不是我鲜活的旧时记忆,但却是无可抵御的现实。再过些许年,当所有的老屋倒去,那时落满一地的不仅仅是碎瓦,应该还会有我们深深的思念。

猜你喜欢

李师傅青瓦黄牛
青瓦
男子长期喝酒长出“象鼻子”
狐狸的礼物
溪 源
青瓦上的乡愁
钟表匠李师傅
制作泥巴黄牛
暖心纸条
裁缝一眼准
落在院墙上的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