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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书院:会当洙泗风,郁郁满秦川

2016-10-28肖啸舒原

博览群书 2016年9期
关键词:张载讲学理学

肖啸+舒原

七宝阁书院特约刊出

历史上的关中地区,不仅承载着汉唐之盛,还被称为理学之邦。自周公集三代学术备于官师,《七略》述之,于是道学之统,自关中始。成康而后,孔门高徒秦子子南、南燕子思、石作子明、壤驷子从皆为秦人,承继圣学,布道天下。北宋中期,横渠先生张载崛起郿邑,勇撤皋比,倡明理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清之时,真儒辈出,关中书院建立,冯从吾、李颙前后掌教,化理熙洽,传承关学。

【群贤荟萃建书院】

关中书院在陕西西安,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参政杜应占、闵洪学,副使陈宁、段猷显等建于府治东南。是年十月,冯从吾与汪、李、陈、段等在宝庆寺举行联镳会讲,前来参与讲会的文人学子多达数千人,日晡始别。临别之时,汪可受等人对冯从吾说:“寺中之会第可暂借而难垂久远,当别有以图之。”冯从吾原本讲学于城东宝庆寺已久,声名远播,听讲者甚众,学者云集,佛寺已不堪容纳。于是,汪可受等人在联镳会讲的次日即开始筹划于寺东小奚园建立书院,数月后落成,延请冯从吾讲学其中,定名为“关中书院”。

书院地处幽静的古寺之侧,景致幽雅。创建之初,其建制规模相当可观,有讲堂六楹,讲堂左右又各为屋四楹,东西号房各六楹,大门四楹,二门四楹。讲堂之后建假山一座,三峰耸翠,宛然一小华岳也。讲堂之前有方塘半亩,砌石为桥,丰亭于中。偏西南数十步掘井及泉,引水注塘,并覆以亭。可见,号房、斋舍、门廊、亭阁、池桥等应有尽有,规模宏敞。书院前后修葺数月,松风明月,鸟语花香,令人有春风舞雩之意。

书院取名“关中”,讲堂取名为“允执”,都蕴含着深刻的学术宗旨。冯从吾在《关中书院记》中写道:“书院名‘关中而匾其堂为‘允执,盖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之秘耳。”“中”这一理念,在子思《中庸》一书中阐释得最为详明。这是儒者安身立命的准则,也是他们所追求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北宋理学家程颐曾有言曰“不偏之谓中”,所以“中”可以解释为在修心处世的过程中需要遵循的一种不偏不倚的道德原则。按儒家对道统的构建,“中”的理念发自尧,而这也是尧得以统治天下的基础,此后尧便将“允执厥中”授之于舜。在冯从吾看来,中与不中,难见于事,实根植于人心,这也是舜为何将中道传给禹时又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担忧世人求“中”于事而不知“中”深植于人心。在此,冯从吾将书院讲堂取名为“允执”,就是希望在此入读的学子可以体会到中道的内涵,研究尽性至命之学,体会无声无臭之妙,以达到儒家所希冀的“天地位而万物育”的至臻之境。

关中书院自创建之后,最辉煌的时期当属明末冯从吾讲学时代和清代康熙年间李颙重开关中书院讲会,四方学者云集,从游者甚众,使关中之学蔚为大观,因而时人有诗赞曰:“会当洙泗风,郁郁满秦川。”

【关西夫子设讲筵】

关中书院的讲学始于冯从吾在宝庆寺的“联镳会讲”。冯从吾(1556—1627),字仲好,号少墟,明代西安府长安人。万历天启年间关学的集大成者,人称“关西夫子”。

冯从吾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后授御史。冯性情耿直,为官清正,嫉恶如仇,曾以一封《请修朝政疏》上书万历皇帝,指责其终日沉迷酒色,荒废朝政,懈怠国事。冯从吾在奏疏中写道:“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陛下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庭无不知者。天下后世,其可欺乎!愿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危乱为可忽,宗社幸甚!”冯从吾一身正气,冒死直谏,万历皇帝大发雷霆,当即传旨对其“廷杖”。廷杖就是在朝廷上当众用棍棒殴打被脱去衣裳的大臣,这是对官吏实行的一种酷刑。行刑之际,大臣赵志皋等人极力求情,联名举保,又会当太皇太后寿辰,冯从吾才幸免于难。在这之后,冯从吾借病辞官,归养长安故里,三年后重被起用,任职长芦盐征。由于官商勾结,加上朝中宿怨已久,他再次被罢官回乡。

冯从吾曾师事理学大师许孚远,归乡后便杜门谢客,潜心治学,居家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直到天启年间才又重新接受朝廷任职。家居期间,冯从吾除了继续研读儒家经典以外,还编撰《关学篇》,全面总结以张载为主的关中理学,其学术思想倾向于融合朱熹的理学和陆九渊的心学。

此间,冯从吾还间或讲学于城东南宝庆寺。在冒死直谏事件之后,冯从吾的官德闻名朝野,而其学问又精深醇厚,前来听讲者日益增多,小小的宝庆寺门庭若市。偶尔的讲学行为逐渐演变成定期的会讲活动。为此,冯从吾撰写《宝庆寺会约》,规定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讲学三次,并且对讲学的内容、与会者的言行等皆有所规范。这显示了明代讲学最大的特点,即儒学诠释的平民化。不仅是城镇官府书院向平民百姓开放,儒学大师们还随处讲学,山林、寺庙都可作为其讲学的场所,于是山林布衣、乡村长者、普通百姓、佛教僧侣皆可前来听讲,甚至登堂讲说。这是宋元时期罕见的现象,促进文化学术下移的同时,也体现了儒学与佛道的逐渐交融。

万历三十七年(1609)十月,冯从吾与汪可受等人在宝庆寺举行联镳会讲,而后学者云集,以致寺不能容,故而汪氏等人在寺东建立书院,取名“关中”,延请冯从吾、周传诵等讲学其中。冯从吾订有《学约》《章程》,以为关中书院讲学会讲的规章制度。冯居院讲学十余年,四方从游者五千余人,关中书院亦因此而成为关学的大本营,有诗赞曰:“出则真御史,直声震天下。退则名大儒,书怀一瓣香。”冯从吾讲学强调“躬行”“救时”,尽管有“会期讲论,勿及朝廷利害、边报差除及官长贤否、政事得失”的《会约》规定,但“正以国家多事,人臣大义不可不明耳”,因此就要不计毁誉、得失去讲学。于是讲学自然就会涉及国家大事,这与东林书院相似,而冯从吾也是东林党在西北的领袖。

明代后期,宦官魏忠贤专权,朝政腐败,思想控制越来越强。因魏忠贤对“讽议朝政,裁量人物”的东林党人恨之入骨,下旨禁毁“天下东林讲学书院”,而东林、关中、江右、徽州的一切书院,尽数拆毁。于是天启五年(1625),关中书院毁于阉党王绍徽、乔应甲之手,从学者皆被遣散。冯从吾遭此劫难,一病不起,于天启七年逝世。崇祯年间,阉党铲除,关中书院得以重建,但影响已不及从前。

【海内真儒重开讲】

明清之际,战乱不止,关中书院遭到很大破坏,学子四散。清康熙三年(1664),巡抚贾汉复檄西安府叶承祧、咸宁县知县黄家鼎重修关中书院,扩建院址,增设楹廊。七年之后,在陕西总督鄂善的主持下,关中书院得以再次修复,关中大儒李颙应邀主院,重开关中书院讲会。

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陕西周至人,与黄宗羲、孙奇逢并称为清初三大儒。黄宗羲之学盛于南,孙奇逢之学盛于北,而李颙之学盛于西陇。李颙自小聪慧过人,十五六岁时已博通典籍,十七岁时读冯从吾《少墟集》,乃恍然大悟圣学渊源,于是潜心治学,研究经史。自此以后,志不事清为官,但以倡明关学为己任,关中人士翕然从师,问道之人接踵而至,被誉为“海内真儒”。李颙讲学一生,以阐明学术为匡时救世的第一要务,其学批判继承程朱之主敬穷理和阳明之致良知,主张“反躬实践”“悔过自新”。他以明遗民自居,清廷多次举荐,皆称病拒绝,坚辞不就。官府甚至派人将李颙连人带床抬到西安,行至南郊,他竟拔刀自刎,宁死不从,来人只得作罢。康熙四十二年(1703),皇帝巡幸关中,征召行在,李颙也固辞不见,只是遣子携书前往。康熙无奈,特赐御书“操志高洁”匾额,予以表彰。

康熙十年(1671),李颙应常州知府骆钟麟之邀到无锡、江阴、靖江、武进、宜兴各地讲学。骆钟麟于顺治年间曾任陕西盩厔(今周至)知县,数次以师礼登门拜访李颙,请教为学之要,李颙说:“天下之治乱在人心,人心之邪正在学术。人心正,风俗移,治道毕矣。”骆钟麟铭记于心,因而在其升任常州知府后又延请先生前来讲学。在无锡东林书院,李颙不仅展谒燕居庙、道南祠,还前往忠宪祠瞻仰高攀龙遗像,徘徊故地,不觉泫然,其后与高世泰会讲,贤达环集。此次南下讲学,李颙名播江南,亦可算作为他重开关中讲会的学术预演。

康熙十二年(1673),鄂善在修复关中书院后,造士延礼,启迪诸生,李颙三辞不得,应邀主院,并重开停于明天启年间的关中书院讲会。开讲之日,总督、巡抚、将军等各级官僚,并德绅、名贤、进士等文人学者,皆环席而听,多达数千人,其盛况有如冯从吾时代。李颙极为倡导东林书院的自由讲学之风,他说:“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反正,全在讲学;旋转乾坤,全在讲学。天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的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为了更好地组织讲会,李颙还重新制定了《关中书院会约》十条、《关中书院学程》十一条,对讲会的时间、内容、方法、目的及弟子日常礼仪规范等皆做出了具体规定。

关中书院自冯从吾之后,讲会已停,李颙此次于关中书院重新开讲,实是继明代讲会之“绝响”,无怪乎他自己在《关中书院学规》小序中也自誉为“当今第一美举,世道人心之幸也”。

【愿承绝学共诸贤】

关中书院历来是关学的大本营。关学,即关中地区的理学。在关学千年的发展史上,逐渐融合了二程洛学、朱熹闽学、陆王心学等理学学派特点,不断创新,张载、吕柟、冯从吾、李颙、王心敬、李元春、贺瑞麟等儒者皆为中流之砥柱,倡道乡里,传承绝学。为弘扬关学,冯从吾曾梳理关中地区著名的理学大师四十三人,上至北宋、下迄明代,考证始末,总结学术特点,编订成册,是为《关学篇》。

横渠先生张载堪称关学之鼻祖,精思力践,妙契疾书。早年喜谈兵法,曾书治军之法数条与范仲淹,范氏却道:“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范仲淹断定张载将在儒学上大有作为,因而劝其回乡读书。于是,张载潜心治学,遍及六经,而后在京师讲《易》,端坐于虎皮之上,听从者甚众。一日,程颢、程颐二兄弟至,与之论《易》。二程为张载外兄弟之子,对其颇为尊重,然而张载却心服二程,次日便撤掉虎皮,停止讲学,对其门人曰:“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朱熹赞其为“勇撤皋比,一变至道”。北宋之时,张载的关学与周敦颐的濂学、二程的洛学鼎足而立,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却道关学为孔子嫡传,可驾濂、洛之上。

然而在北宋理学兴起之时,无所谓门户之别,关中人士多师从二程。靖康之变以后,虽然关中大部分地区沦为金、元之地,然而杨奂、杨天德等关中诸儒与许衡互相唱和,传承朱子之学,使理学在北方再次得以弘扬。

入明之后,容思先生段坚近宗程朱,远溯孔孟,创建志学书院,倡明关学。而后泾野先生吕柟,为自张载后关学之集大成者,师从关中大儒薛敬之。在心学席卷大半个明朝之时,吕柟仍旧笃守程朱理学,《明史》赞其曰:“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柟与罗钦顺云。”吕柟入仕为官三十余年,仍旧坚持讲学传道,除了开讲于开元寺、宝邛寺、崇宁宫以外,还建立云槐精舍与东郭别墅、东林书屋,聚徒讲学,四方学者云集。吕柟之学不仅昌明乡里,还远播国外,朝鲜国曾上奏曰:“状元吕柟……乞颁赐其文,使本国为式。”可见,吕柟成为朝鲜士人学习理学的典范,广受敬慕。

明代中期,渭南学者南大吉官居绍兴时,曾修复稽山书院,并跟随王阳明学习良知之学,而后归乡讲学,建湭西书院,以教四方来学之士,于是关中始有阳明之学。数十年之后,王学兴盛,关学之集大成者冯从吾,将程、朱、陆、王之学融而为一。

冯从吾之后,清代关学大儒王心敬、李元春、贺瑞麟三人相继续写《关学篇》,增加冯从吾、李颙、王心敬、李元春等人学案三十三篇。王心敬师从李颙,其说近陆王,贺瑞麟师从李元春,李氏则笃守程朱之学,皆为清代关中地区理学的杰出代表,孜孜不倦地传播关学。

作为关学大本营的关中书院,自明代以来就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杰出的关中学子,使得关中地区真儒辈出,他们潜心理学,布道天下。雍正十一年(1733),关中书院被定为省会书院,其陕西最高学府的地位再次得到确认;光绪三十二年(1906),书院提倡新学,再度兴修,创办“两级师范学堂”,而后改制为陕西师范大学堂,为西北五省最高学府;民国初年,改为陕西省立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后被列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5年恢复陕西省西安师范学校名称。今天的关中书院为西安文理学院初等教育学院所在地。

如今的书院,依旧古树参差,庭院深深,楼阁齐整,书声琅琅。如今的关中,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延续着古人的传奇,芳泽承续,弘扬关学。贺瑞麟曾写道:“关中之地,土厚水深,其人厚重质直,而其士风亦多尚气节而劲廉耻,故有志圣贤之学者,大率以是为根本。”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中,关中地区文化底蕴尤其深厚,陕西因而也成为当代中国的教育强省。关学就像历史长河中不老的松柏,任凭水波翻滚,始终傲然峭立,又像是耸立的青山,其学绵延不绝,其精髓更是有待我们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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