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补造化天无功 试论傅山碑法帖之作用
2016-10-28堀川英嗣撰张笑萍
堀川英嗣 撰张笑萍 译
堀川英嗣,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专业外教、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专业方向为日本汉学,著有《傅山书法名选集》张笑萍,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口译研究生
宋 涛山西博物院文物研究中心馆员
笔补造化天无功试论傅山碑法帖之作用
堀川英嗣撰张笑萍译
堀川英嗣,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专业外教、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专业方向为日本汉学,
著有《傅山书法名选集》张笑萍,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口译研究生
明清书家的碑法帖往往被忽略,得不到重视,很少作为研究的对象。究其原因在于明清书家真迹流传数量之多,且存在翻刻、伪刻等问题。其实,明清书家在各地散在的痕迹及其相关拓本,不仅可以为我们的研究提供重要线索,同时具有弥补真迹、判断真伪、证明足迹、补正年谱四个功能。傅山碑法帖亦是如此。
拙文以傅山专帖为主,介绍傅山碑法帖,为今后大家研究傅山提供一条新的途径。
根据笔者调查,目前山西省各地的博物馆、文物局、图书馆及个人所藏傅山的碑法帖中,专帖和集帖共十一种,本文分为以下四类进行探讨。
存有碑刻和拓本的傅山专帖
《太原段帖》四册 长二十六厘米,宽十八厘米,共计二十八块。由元、亨、利、贞四部分组成,内容包括《朋友之难》《三日不读老子》以及杜甫、戴复等的古诗、杂记等。此外还包括王鳦所书《太原段帖序》和段叔玉的《俚言自序》。《俚言自序》中写道《太原段帖》完成前后的状况:「癸亥春,丁艰家居,思镌石,力未逮。亲友义助,二载告成。」二十八块《太原段帖》刻成后,其后半部分为太原晋源的段家收藏,其余的则散落于民间。一九四三年,晋泉县(现太原市晋源镇)县长常毅夫将其中的二十四块移送至晋祠,现藏于晋祠博物馆内的翰香馆碑廊。《段帖》中可以看到五种字体,但是在傅山的作品中确经常看到古字、奇字等。《俚言自序》中明确说明了其原因:「不敢自私,公诸海内,今搨出,具眼者留神,默识以别夜光鱼目如何。」
《龙池法帖》 该帖为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将刘雪崖所藏傅山真迹刻于碑上而成。原碑现陈列于山西省寿阳县五峰山龙泉寺碑廊,尚未得到任何保护,风化严重,大部分碑刻上的字迹已很难辨清。
其中值得关注的作品是《石道人遗墨》。现存七块,其内容为写给戴枫仲的信件,大部分由行草书写而成。戴枫仲是傅山的一位好友,有关戴枫仲,在各位先贤学者的傅山研究著作中已多次谈到,故在此省略不谈。据此可以管窥傅山当年的生活状态以及与其交往的一些情况。此外,其拓本现藏于山西省图书馆。
末清初 傅山 行草书秋兴诗卷宫博物院藏
另外,该帖中有两件作品值得特别指出。
第一件是《书扇贻还阳道士》。该文以「吾师九十矣,谈笑益精神」开头,谈到傅山出家之师郭静中(一五五八年~一六六〇年,号还阳,道号迎阳子,全真道道士,俗称还阳真人)。通过这一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当时傅山的宗教观。
另一件为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抄录,傅山在该作品跋文中写道「读此知老杜书法亦高」一句。从傅山作品的书写内容来
看,与李白相比,傅山更加喜欢书写杜甫的诗,并且经常会在落款中写上「老杜」。
《尊颉堂帖》三册 山西省图书馆藏
石道人遗墨拓本
有拓本。《木叶厱法书记》中记载是「刘雪崖镌刻刊行」,实际上是其子刘嵩峙所镌。内容分为元亨利贞四个部分,其部分内容与《太原段帖》重复,可见有些内容是翻刻或者重刻的。之前的学者认为《尊颉堂帖》的原刻石已散佚,但笔者通过实地考察发现,目前尚存有几块。如,太谷县文物局所藏的《悼伯阳丈四首》一块,盂县小横沟村关帝庙保存完整的《鸠钱碑》一通等。值得一提的是《丹枫阁记》,关于该作品的真伪问题,前些年一直在讨论,并且成为傅山研究的热门话题(参照林鹏《丹崖书论》,山西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页一〇二~一一三)。笔者曾在寿阳县文物局看到《丹枫阁记》三块石刻中的后两块,通过比较,笔者认为这块应该是林先生所谈到的《丹枫阁记》拓本的原刻石,但此刻石至今无人问津。
此外还需要关注的是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年)傅山七十五岁所写的《不为大常主勗哉之碑》和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年)傅山七十二岁所写的《冠山婆碣》。
《太原段帖序》
不为大常主哉之碑拓本
鸠钱碑拓本
这两件均为傅山晚年的隶书作品。《不为大常主勗哉之碑》一碑的《后记》是以旅行记的形式来撰写的。如「宿晋文祠(一夜为壁蝨弁斎、眼不得合)……备午餐,无座处。野店外一向阳避风,率尔中略踞噉之毕……两日骑一驴,上下须人左右……」等等,详细记述了步入老年的傅山从沁源到介休的旅途情况,这一资料也很好地对傅山的行踪进行了补充。
同样,《冠山婆碣》也是隶书作品,其落款写道:「四月在介休书《有道碑》用《淳于长碑》法,五月又来作此……」《有道碑》即现藏介休市后土庙的《郭有道碑》(又名《郭泰碑》《郭林宗碑》),《淳于长碑》即《夏承碑》,这也是补充傅山行迹的资料之一。
只流传拓本的傅山专帖
《啬庐帖》上下两册 书写、镌刻年代不详。《阳曲县志》记载有:「傅征君故里,在城西三十里西村,其居有青羊庵、霜红龛、虹巢诸名,又青主手书啬庐帖石刻八块,藏于傅氏家……」据此可以看出该帖为傅山生前所刻。山西省图书馆藏有康熙年间拓本。
《百泉帖》上下两册 山西省图书馆、山西大学图书馆藏有清拓本。刻者为刘嵩峙。山西太谷的员生荣(字锦标)在《跋》中写道摹勒上石的来龙去脉:「余生平酷嗜隐君书,得此尤为神往,什袭已久。晤受川刘君雪崖,嘱其令嗣岳秀摹勒上石。」此外,刘雪崖在《跋》中也写道:「员子锦标,好古士也,购募傅隐君遗墨甚多,此尤其宝贵者。」
该帖内容为癸卯四月(一六六三年,傅山五十七岁),傅山携侄子傅仁前去拜访河南辉县的孙奇逢时,在旅途中所做的关于先秦诸子的读书笔记。该帖也是我们了解傅山对先秦思想理解的重要资料。
刘雪崖在《跋》中接着提到傅山的代笔问题:「自『楚地』帖下,疑寿毛或寿元临」,寿毛即傅眉,寿元即傅仁。傅山在世期间一直至今,对其代笔问题的讨论一直没有间断,清人对傅山的撰述亦可作为判断代笔问题的一个参考。
丹枫阁木匾
啬庐帖拓本
百泉帖拓本及刘雪崖跋
《傅青主先生法书彙存》 残本
《傅青主先生法书彙存》残本一册山西省图书馆藏有拓本。卷首卷末缺失。镌刻年代只有「丙戌秋镌」四字,据此很难判别其准确年代,刻者身份也不明。其内容之一为《汉古诗十九首》(行草)的一部分。日本近代书道研究所曾出版过《傅山汉古诗十九首》一书,但是没有注明其来源,之后笔者通过对比发现,该书出自《傅青主先生法书彙存》。另外,《汉古诗十九首》的真迹现藏于故宫博物院。还有一部分内容是关于《不字》、《鎛字》、《二昝》(均为行草)等的文字学杂记,据此我们可以看出傅山对古文字的了解,此外还有一些读书补充记录与书简。
荼毘羊记
天泽润公碑 拓本局部
上兰村五龙祠场圃记 拓本局部
流传碑刻或者拓本的包括傅山书法在内的集帖
《太原傅公祠碑帖》十二册 山西省图书馆藏有拓本。其中有关傅山的碑法帖为:第一卷《傅青主荼毘羊记·虹巣石刻》(即《上兰村五龙祠场圃记》)合册,隶书、行书)、第二、四、五、六卷《古宝贤堂石刻》、第三卷《傅青主书急就章》(小楷)、第十二卷《天泽润公碑》(行草)。对象。《傅青主书急就章》中有这样的记述:「仁哥作字极有性情,临我《急就》二三段,即有得」(《傅山全书》),不过傅仁所临摹的傅山《急就章》是否为这一作品,值得进一步探讨。第二卷《天泽润公碑》的原碑现藏于纯阳宫(现为山西民俗博物馆第二部)碑廊。
《崇德庐帖》 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年)开始,李希(字削凡,阳曲人,清代收藏家李桂芳的后代)用五年时间集刻了家藏的墨迹。原来共有百余块,但战乱中散佚。一九五七年李希的曾孙李玉成将三十九块赠送给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翌年,加上柯横的跋文,一起陈列于太原市人民公园(现为儿童公园)西侧碑廊。所陈列的作品中,傅山、傅眉之作不下十种。其中值得关注的有《傅眉传》、《哭子诗》、《胡公传》、《遇虎有作》、《裴度〈溪居〉诗》等。《哭子诗》真迹藏于台北石头出版社和山西博物院,其真伪问题亦曾是傅山研究家们的讨论对象,但当时却无人提及《崇德庐帖》。另外,傅山曾在苏轼书法的跋文中用隶书写到对苏轼的评价:「观苏文忠公遗字、爽阳无俗。傅山书。」
其中《上兰村五龙祠场圃记》作为现存的傅山最早的碑刻,成为经常被讨论的
小楷《傅青主书急就章》
尊颉堂帖残石
尚未确认的傅山碑法帖
文献中有记载但是尚未确认的傅山的法帖有《元仲帖》、《贺帖》、《潜苏集帖》三种。在刘雪崖的跋文中可以看到前两种法帖,跋文中写道:「傅文贞先生墨刻,《啬庐帖》《元仲帖》为最,《贺帖》《段帖》次之。」(《尊颉堂帖》刘雪崖跋文,山西省图书馆藏本)
《潜苏集帖》在刘雪崖的《跋傅青主叙灵感梓经》(参照《傅山全书》第七卷)中有详细记载。
笔者目前尚未见到这三种碑法帖,作为今后研究的课题,继续进行搜集。
明末清初 傅山 行书古诗十九首 册页一、二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清初 傅山 兰芝轴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清初 傅山 墨荷轴故宫博物院藏
结语
镌刻傅山碑法帖的刻者,著名的有傅山晚年弟子段叔玉、私淑傅山的刘雪崖。
刘雪崖在《跋傅青主间过元仲石刻》中曾这样提到过刻者:「世言傅隐君墨刻,晋以东任元仲镌,西段叔玉,南王右弼,非也。…太原净业庵小碣,有元仲名…精妙有段,王诸刻上。」其中,对任复亨(字元仲,平定人)的评价最高。另外,关于傅山书法的镌刻人,还有同时代的张敏、王良翼,后世的李其芳(寿阳人,道光年间)、刘雪崖(寿阳人,道光、咸丰年间)以及刘嵩峙父子等。
傅山在世时,就有许多傅山书法的喜好者,现在亦如此。其中收集、刊刻、镌刻傅山书法的人,他们不仅是傅山迷,也可以说是傅山书法流传的功臣。
当代研究可以称得上适逢跨学科的综合性研究时代,笔者相信根据这些碑法帖和真迹,再结合文献资料进行综合研究,一定可以为傅山研究开拓一条新的路途。
“日上山红”对联及雾柳霾花碑 晋祠云陶洞
(附)主要傅山二手资料存佚情况一览表(刻石、法帖、匾额、楹联)
异代宸阙遗民泪 傅山与紫禁城
宋 涛山西博物院文物研究中心馆员
被后世视为清初北方遗民领袖的傅山,其七十八年的人生历程大多时间隐逸高蹈,避居郊野,虽从来未与社会、士林相隔绝,但纵观他的一生,出世思想始终是其人的性格主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明朝科名仅止于「廪生」,明亡后出家为道,清
朝建立又选择了遗民终老的避尘之士,一生中却与北京、与紫禁城有着颇为传奇的几次遭遇,且每一次都成为士林传颂的佳话,成为构建起「傅山神话」的重要因素,后人读之,不啻为一部最为鲜活的明遗民史话。
山西博物院藏傅山像
崇祯九年(一六三六年),深受三晋学子敬仰的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被巡按御史张孙振诬告下狱,随即解往北京问罪。此事一出,山西士林大哗。袁继咸提学三晋,力矫之前萎靡不振的士气学风,重气节,尚文章,不拘一格,奖掖后学。傅山既是这些学政改革的见证人,又是袁继咸赏识器重的青年士子,于公于私对袁的感情都可谓深挚,而此时从朝廷到地方的政治风
傅山的人生经历可谓明、清两朝各得差半,明朝灭亡的一六四四年,他已经是三十八岁的中年人,上有老母,妻子早逝,下有独子傅眉,此时他早已放弃了传统士人藉以获得功名的科第之路,多年一心博览群书,力贯诸子,学究三教,仿佛已经是尘俗之外的高士了。然而,这时傅山早已名满天下、人所共知,究其原因,皆由进京「伏阙诉冤」,营救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而起。气,表面上似乎摆脱了天启朝阉党擅权的阴霾,而实际上党争已是愈演愈烈,难以刹止,张孙振对袁继咸的诬告即是其例。在袁继咸被解往京师之后,三晋学子立刻群起议救,以傅山和薛宗周为核心,很快集合起百余名学生,紧随老师的囚车入京,同时还倡议联合山西全省诸生以各种形式助力声援。到达北京后,傅山等人马不停蹄上诉替老师鸣冤,他们本想通过通政司上疏朝廷,但不想通政司参议袁鲸与张孙振有私,借口疏文不合规矩而拒绝递交,同时暗中将疏文副本交给山西的张孙振,张孙振惧怒之下,对诸生在山西的家人威胁恫吓。傅山在京城得到消息,非但没有停止上诉,反而变通方法,誊写揭帖,遍投在京衙门、官员,直到揭帖为缇骑所得,上呈崇祯御览,崇祯看后非常生气,责令重审。关于这一段记载,我认为绝非巧合,明代特务制度无孔不入确是事实,但久滞京中的傅山等人,其投放揭帖定不会是漫无目的,乱投一气。傅山进京鸣冤,最初的计划就是要「上达天听」——这与明末的政治风气亦渊源极深,此不赘论——而在通过通政司上疏未果后,他们遂选择了直接上疏,故而揭帖能为锦衣卫所得,应该是傅山等人故意为之。换言之,即是傅山等山西学子在第二阶段的鸣冤过程中以紫禁城为中心,主动展开了一场坚持不懈的「信息攻坚战」,事实证明这一步也是行之有效的。
然而事不遂人愿,虽有崇祯皇帝的旨意,但张孙振一党势力盘根错节,案件又被搁置起来。傅山几番呼吁未果,干脆率领若干同学于某日上朝前群集长安门外,围堵住时任内阁首辅的温体仁轿子喊冤,一时场面混乱,甚至在温体仁要学子们递上诉状时,数十人一同投掷,诉状纷纷而下砸向温体仁,使阁老狼狈不堪。最终,案件终于开庭复审,在长达八个月的斗争之后,袁继咸冤狱得雪,官复原职,傅山也由此「伏阙诉冤」一事而名满朝野,声动天下,这也是傅山生平与紫禁城的第一回交集。
这次事件后的傅山,显然对朝政心灰意冷,回乡后不再着意科第,而是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直至甲申年的战火摧毁了他仅存的宁静。
一六四四年,明朝为起义军所灭,清军挥师关内,定鼎中原,惨遭家国之变的傅山这一年带领全家在山西省内辗转躲避战火。也是在这一年,傅山出家为道,从此,「朱衣道人」一名出现在中国文化史上。清朝入关后,傅山一直过着采药行医的遗民生活,表面上似乎并未与「反清复明」有什么关联,但是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年),他因牵涉南明宋谦案而被逮下太原狱,在狱中遭受严刑考掠,然而傅山始终抗辞不屈,为免牵连过众而拒不承认,情况一度非常险峻。他后来忆及此事还有诗曰:「甲午朱衣系,自分处士㱞。死之有遗恨,不死亦羞涩。」可见已做好了成仁的准备。所幸由于傅山声名显赫,且清初汉族士大夫对遗民多少持有尊敬态度,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龚鼎孳、山西巡抚陈应泰幕宾纪映
现存于山西博物院的傅山《因人私记》手稿册,是傅山以亲历者的身份记录崇祯九、十年间山西通省学子赴北京为蒙冤的袁继咸鸣讼冤狱,最终取得胜利的一份珍贵史料
锺和山西布政司经历魏一鳌的协力营救下,傅山获释出狱,可谓有惊无险。这次事件历时一年,审理傅山的过程全在太原,然而此「朱衣道人案」的题本,却经由刑部转呈大内,最终由顺治皇帝朱批「依议行」而审结,其后这些题本一直保存于紫禁城,直到清朝灭亡,大批内阁大库档案公之于众,方使学者得以一睹究竟。
著名明清史学家孟森在《己未词科录外录》中针对题本曾有这样的论述:「最不逊者傅青主,究以口吻惯习使然,非真有兴复之望。观内阁大库档,青主于顺治间,以义师牵染就逮,供词中抵辩不承,极口自称『小的』,亦所谓降志辱身,比迹于柳下、少连云尔,未尝有一死殉明之心。」则所论未必苛峭且未能深思,后之学者坐而论道,睹身系监牢之遗民口出「小的」便不能原谅,试问放诸彼时,当如何自称?况且题本所录供词出自傅山之口不假,但毕竟终须经过书记誊抄,转而文饰,亦在情理之中,不宜苛责过甚。
事实上,傅山在出狱后曾悲愤作诗:「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便见从今日,知能度几秋。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冉冉真将老,残编靦再抽。」傅山一生事母至孝,偷生不死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堂前尽孝,然而不能和昔日同道如薛宗周等人一样殉国捐生,他的内心也是非常煎熬的,如果傅山真的屈服了,他大可以选择倾其所知,尽数招供,但他还是选择了用沉默对抗,以遗民终老。
三百余年藏于禁宫大内,后归之于中央档案馆的「朱衣道人案题本」,可视之为傅山与紫禁城的二度交集。
傅山 《东海倒座崖》诗轴晋祠博物馆藏
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年),清廷诏告以明年开博学鸿词科,旨在延揽前朝遗民,七十二岁的傅山为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所荐,且不愿难为阳曲县令戴梦熊,不得已而被「舁其床以行」。从事后来看,傅山抱定不合作的态度,业已准备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行至距离京城三十里处,傅山忽然称病,抵死拒不进城,有司无奈只好任其在崇文门外圆教寺住下,从此任满朝大臣公卿纷至探访,傅山只是坚卧不起。
第二年(一六七九年),博学鸿词科开科,傅山决意以死抗争,拒不应召,无奈之下,与傅山同为晋人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以老病上闻,诏免试,加内阁中书」,时有好贤之名的大学士冯溥要求傅山进宫亲自向皇上谢恩,而已经绝食七日的傅山连这一点也拒绝接受,冯溥在百般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遂又命人「舁以入」,行至紫禁城外,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躺卧的傅山望见午门,忽然大哭起来,再不前行,冯溥强掖之欲令其谢恩,傅山则只是「仆于地」拒绝,魏象枢忙解围说:「止、止,是即谢矣。」傅山终于用自己的坚持完成了一代遗民的精神出处,尽管这段寥寥记载已很生动,然而身处三百年后的我们还是很难体会傅山当时那一刻内心是如何翻腾、悲痛。可以想象,已是衰年的傅山目之所睹,还是四十多年前自己曾经和同学奔走鸣冤的宫墙禁苑,或许午门也是昔年所历之处,然而山河易色,物是人非,紫禁城已不复当年的感情所系,回想为明朝死难的袁继咸、薛宗周,数十年东面而哭的黍离之悲,现在就在眼前,怎能不令遗民惨然肠断?
以往对这段史料的解读存在一些误读,
即误以为冯溥所欲为傅山进到宫中面谢皇帝,在对比其他史料后,笔者认为其实按照当时的惯例,谢恩的地点就在午门。同为遗民而被强征的孙枝蔚(豹人),不得已应考,却没做完考卷就步出考场,「天子雅闻其名,命赐衔以宠其行,部拟正字「上薄之」特予中书舍人。始豹人以年老求免试不得,至是诣午门谢」可见「午门谢恩」是当时的惯例,不难想见,若真使遗民上殿谢恩,其两相尴尬之势是谁也不愿见到的。虽然如此,但傅山敢于在咫尺之外的午门外大闹而拒不谢恩,放诸当时当地,也是冒着生命的危险的。
傅山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紫禁城的交集就这样落下了帷幕,然而这一幕已被镌刻进了中国文化史,成为研读中国文化一个侧面的独特视角,垂暮之年的傅山,不仅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道德长卷,也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点。
纵观明清之际的上下百年历史,士人无论忠烈、遗民、贰臣、新贵,大概都没有如傅山这般与紫禁城发生如此的三次遭遇,而通观傅山与紫禁城的三次交集,为我们走进和了解遗民文化和明末清初政治史、文化史都提供了绝佳的研究范本。
傅山 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轴 山西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