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宿醉
2016-10-27
“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就没有未来。过去的面貌越清晰,未来的轮廓就越明显。”这是一句电影台词,出自《布加勒斯特东12点08分》。电影探讨的是27年前,罗马尼亚小镇瓦斯卢伊,一场似是而非的“革命”——“如果没有人在十二点零八分之前出现在市政广场,那么本镇就没发生过革命”。
瓦斯卢伊是罗马尼亚东部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据官方记载,至今已有641年的历史。小城缓慢发展到第595个年头的时候,领袖齐奥塞斯库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宁静。“他决定,将瓦斯卢伊定为省会城市。”这是一个任性的决定,仅仅因为更具资格的大城市伯尔拉得,是他老对手葛邱·德尔的故乡。
建城600年典礼上,新城瓦斯卢伊宣告问世。从民居厕所,到宽坦大道,城市设计局的贝鲁斯一家完整地参与了瓦斯卢伊的建设。在欣欣向荣的第二年,贝鲁斯家迎来了他们的小儿子安德尔·贝鲁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是和新城瓦斯卢伊一同长大的。”安德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一则罗马尼亚笑话说,人们互相讨论该如何还清巨额国家外债,“唯一的办法就是拍卖掉咱们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是当时罗马尼亚媒体惯用的形容。然而对于安德尔而言,七八十年代的瓦斯卢伊的的确确经历过一段辉煌。
在“黄金时代”,最好的职业是成为政治精英,其次是凤毛麟角的演员和运动健将,然而这两类人在小城瓦斯卢伊堪称罕见。罗马尼亚在当时有着严格的人口流动控制,除非政策要求,不然很少有人能够拥有旅行的自由。“我们家是一个例外,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建筑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安德尔说,“我想我家可能享有一点点特权。”
仅仅这一点点“特权”,便让安德尔与众不同。即便到了21世纪初,在一些保守的罗马尼亚人看来,拉丁风格的音乐远比不上传统罗马尼亚民歌来得动听。而安德尔早在1970年代末就开始狂热地喜爱披头士和平克·弗洛伊德了。
“建筑与设计学校在当时属于绝对的先锋组织,你在那群人中,可以找到最流行的音乐、时尚元素,听到最先进的社会发展理念。”在此环境中长大的安德尔,家中往来的是来自法国和意大利的艺术家,派对上出现的是父母在莫斯科和米兰的故交。在当时的瓦斯卢伊,不仅可以在便利店买到西方国家的杂志,更可以选择和一名资本主义国家的同龄人成为笔友,这一度为很多少女所热衷。
很长一段时间,安德尔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公开出版物和电视上总是领袖的脸,但安德尔的墙壁依然可以张贴“绝地武士”的海报,也不会妨碍他喜欢美国俄裔作家阿西莫夫。“我相信任何一个孩子都努力试图接受世界原本呈现的样子,他是否热爱,则取决于这个世界是否给了他最基本的回应。”安德尔说。
安德尔认为政治不仅改变了瓦斯卢伊的城市面貌,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在改变到来之前,成功对于瓦斯卢伊人而言意味着有一桩自己的小买卖,或拥有一间小商铺。而在改变之后,这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失业率为零,金钱失去了魅力,钱不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花掉,以及向什么方向寻找成功。”
在1970年代,除了个别特权阶层和少数失去了公民资格的人外,大多数人都要住在国家提供的公租房里,租金低廉,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房间的大小和舒适程度取决于个体工作和思想的积极努力程度,后者更为重要一些。
“我祖父曾在1960年代赢过一次彩票,奖品是一幢瓦斯卢伊的房子。城镇化完成之后,房子被迫拆迁,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更大的市中心的公寓。”安德尔说。在当时的罗马尼亚,95%的房产都属于国家。个人所能企及拥有的最大财富是限量发售的汽车、彩电,一份好工作,以及自由自在的国外旅行,“新的货币变成了‘关系或‘特权,在民间,人们普遍定义的成功,就是像资本主义有产阶级那样自由地生活。”
自由总是相对的,对于建设瓦斯卢伊的人们来说,他们可以旅行,但没有移居到其他城市的可能。因此,脚踏实地建设自己理想中的城市就成为了一种精神寄托。“像布加勒斯特那样,成为梦想中的城市!”安德尔将其称为契诃夫式的戏剧化梦想,这个梦想支撑着他一路成长为一名建筑师,走过一段艰难岁月,就像他父母一样。
然而,理想中的城市却不一定生活着理想的人。“在当时,婚姻通常是草率的。常常发生在两个陌生人初次相见后的几周,甚至几天之内。”为了增加人口、增强国力,罗马尼亚曾经出台过禁止节育、堕胎的政策,不能受孕的女性要缴纳税金,妇女的月经期也要受到严格的检查,人们称这些警察为“月经警察”。离婚也同样被禁止,因此,“许多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彼此不合适的夫妇依然选择彼此将就,毕竟这样更容易得到更好的公寓和更好的工作。”
“建设理想中的城市,不仅仅是建筑物那么简单,它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然而,瓦斯卢伊的黄金时代还没有生出根基,就悄悄枯萎了。”
1980年代晚期,罗马尼亚外债加剧。一方面,媒体连篇累牍地歌颂共产主义,号召人们抗击资本主义奴役贫穷国家;另一方面,工厂大量生产产品出口国外。很多产品甚至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海外。为此出现了严重的物资匮乏。“一度,嫁给食品店老板,是很多瓦斯卢伊姑娘的首选,甚至超过了医生或科学家。”
2006年,柯内流·波蓝波宇凭借《布加勒斯特东12点08分》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欧洲电影奖。片中,号称曾参与过示威游行和见证了“革命”的两位失意角色,被群众指责为骗子,其中一人甚至表示,当他看到电视上齐奥塞斯库承诺发给每人100块钱时,心中很是拥护。“那是一场没有受害者,没有硝烟的革命,当局者很快就放弃了。随后整个城市的发展都停了下来。”安德尔说。
1990年代以后,人们普遍展开了各个层面的批评,然而如今已经过去27年了,安德尔希望属于情绪的那一部分可以归于平复,“是时候平和、公正地去评判那个时代了。”他说。这也是他致力于搜集整理关于瓦斯卢伊历史资料,开始一个名为“共产主义者瓦斯卢伊”项目的初衷。
如今,瓦斯卢伊人口是1990年代的一半,大多数人都选择离开去往欧洲其他国家,或罗马尼亚更大的城市,寻找机会。本地的工业几乎完全凋敝,一半以上的工作人口都在事业单位,公务员、医生、老师或警察。“对于我而言,这就像一场长梦醒后的宿醉,痛苦又无助。”
“这个我曾经热爱的小城如今因为贫穷而臭名昭著,我希望能在媒体上展现它曾经辉煌的一面。”城市化让1970年代的瓦斯卢伊成为了最好的城市之一,至今那些经由伟大的艺术家、建筑师、雕塑师之手而生的作品虽然褪色,但却依然隽永。安德尔认为,“人,无论在哪,生活在什么体制之下,其实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内在的思想。”
过去不仅仅是一种情怀,更是通往未来的钥匙。安德尔相信他所做的不是重温一场旧梦,而是还原历史本身,让历史的价值重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