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梁,上面挂满了篮子
2016-10-27叶倾城
叶倾城
他老了,齿缺发秃,有时候不记得眼下的事,有时候会忘记身边的人——老伴早逝,保姆来来去去,分不清脸容和名字也正常。旧房子拆迁,他不得不搬离,住过一段时间养老院,最后又回到儿女身边,随身只有一个瘪瘪的行李袋。
小孙女好奇地翻一翻,衣物很少,剩下的全是纸:毕业证等各种证件的内瓤,一寸证件照——他说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照相,有与老伴的合影,是黑白的,边上还剪出美丽的花边,当然也有最后一张全家福。来往信件,有些已经薄脆得半透明,一抖瑟瑟响,有些连信封都留着,上面还贴着古老的八分钱邮票,图案是中国民居。
他也蹲下身,跟孙女儿说:“这些,都是我的篮子呀。”
篮子?这是什么鬼?
爷爷说的故事是这样的: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他还小。又是鬼子下乡扫荡,又是空袭,房子烧的烧,毁的毁,男人们不是去打鬼子就是去读书,女人们像燕衔泥一样,垒起一个新家,一个“茅草庵子”。东西没处放,都放在篮子里挂在梁上,经常碰到人的脑袋。但生活还是在继续,又开始慢慢地积东西,一点两点,都是宝贝。
屋梁上挂满了一大串篮子,搬个凳子,往里面一摸,总是有一些吃的。特别到了过年的那段日子,奶奶和母亲总会想尽办法,混了些杂粮,做了些馒头、包子,还有撒子、麻花和绿豆丸子。
有一只篮子母亲是不准孩子们乱翻的。他看到母亲在其他人都睡下的夜,自己把它从梁上取下来,原来都是一张张抻得平平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识字不多的母亲轻轻抚着它们,端详半天,放回去。他知道了:那是父亲的家书。在外地奋斗的父亲信写得不算少,在战火连天里,却不能保证封封都寄到,母亲担心孩子们摸东西的油手把它弄脏了。
再想起来,母亲收纳的岂止是一封封信,那是苟活之人对家园的渴望呀。
他是慢慢才懂得了积累与鸡肋:几十年没派上过用场的通讯录也不舍得扔——上面有最初供职单位的电话号码与地址。连那条街都已经不在,街名都成为记忆。曾经那么重视的第一本书,太兴奋了,见人就送,送到最后,竟然手边一本都没了。这几年,隔段时间上孔夫子旧书网找一下,而它,从不曾现身过。他有时候会猜疑:是写得太烂,全被卖废品了吗?儿女们一致向他保证:不,是写得太好,都被珍藏不愿意出手。
所有当下的人当下的物,都不长久,所有过去的人过去的物,都像从来没存在过。所幸还有那些篮子,挂在日子的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