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杭州桂花的风景

·庞 茹

闲话杭州桂花的风景

·庞 茹

新西湖十景之一：满陇桂雨The characters on the stone reads “Sweet Osmanthus Rain at Manjuelong Village”， one of the new top ten highlights of the West Lake.

农历八月，整个杭州便弥漫着馥郁的桂香，走在大街小巷、西湖景区，总是“未见花色，先闻花香”。桂花是杭州的市花。

桂子月中落

西山灵隐、天竺一带是桂花与杭州最初产生联系的地方。

旧籍称，东晋咸和初年，有印度僧云游钱塘山中故地，惊叹此地水石清绝，于是筹建灵隐寺。这不仅开启了风景的建设，而且对思想文化的影响也很深远。

经南朝及隋，唐代的灵隐、天竺已成佛教奥区。前人引灵隐旧志神话，有一年中秋夜，皓月当空，灵隐寺殿宇瓦檐上响起细微雨声。寺僧开门一看，见空庭满阶有紫黑色的小颗粒，便拾了一捧。第二天，寺僧告知师父，师父一看便道:“这可是月宫里的桂子。”于是，师徒把小颗粒种在寺前庙后的山坡上，之后，桂树繁衍生长在灵隐、天竺，尤以月桂峰为最。

初唐诗人宋之问写过一首五言排律《灵隐寺》，据今人所见，是西湖艺文中最早的诗作，也是代表作之一，其中道:“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楼观”一联有意境，“桂子”一联有意象，颇开盛唐气象；尤其是，月中桂子的神话本起东汉《淮南子》，诗人拈来，写得空灵、缥缈、神秘、幽远。

宋之问之后，中唐诗人白居易制《江南忆》流传千古:“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北宋词人柳永填《望海潮》传播域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此外，盛唐诗人李白、晚唐诗人皮日休、北宋诗人苏轼、南宋诗人王洧等，也都吟咏过。

满觉陇独盛

月中桂子的神话表达想象，属于思考生命与探索自然。宋之问《灵隐寺》在思想哲学上有东晋遗风，可见当年杭州山水的特征。

故国南宋带给西湖审美上本质的转变——越来越浓烈的平民化，而缺乏帝王的大象之形。在这一点，桂花大约是为缩影。

南宋时，《咸淳临安志》记载:“桂，满觉陇独盛。”满觉陇在南山的一道峰谷之间，林木也爽朗，但游人不多，明清时期成为赏桂胜地，延续至今。

明中期文学家高濂笔记《四时幽赏录》记载:“桂花最盛处唯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者，其林若墉若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于此。秋时策蹇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入灵鹫金粟世界。”明末文人张京元小品《石屋小记》记载:“出石屋，西，上下山坂夹道皆丛桂，秋时著花，香闻数十里，堪称金粟世界。”清中期诗人张云璈七言绝句《品桂》云:“西湖八月足清秋，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晚清文人丁立诚七言古诗《满觉陇桂花》云:“桂花蒸过花信动，桂花开遍满觉陇。卖花人试卖花声，一路桂花香进城。城中莫怅花较晚，山人富有千金产。桂花栗子正尝新，南山当户可结邻。”

前人的这些记叙、描述，都只能基于直观的表达，满觉陇风景早已退出背景之外，缺少了想象与联想的空间，赏桂便也作了民俗生活现象，流于普遍的世俗化。

浙报大院绿化桂树（上）、于谦墓墓道桂树（下）（庞茹　摄）（Top） Sweet osmanthus trees in the courtyard of Zhejiang Daily Headquarters； （bottom） Sweet Osmanthus trees line the tomb of Yu Qian

迟桂花

其实，满觉陇是西湖的另类风景——山水未必符合景观要求，只是田园更能寄寓平和闲逸的心境。

满觉陇岭道迤逦，散落着山居农家。过去，一村以种植桂花为副业:桂花刚盛的几日，农人在树下铺好草席、竹匾之类，打落桂花，收罗起来拣去梗杈，用薄盐、考究的用话梅渍去涩味，再用糖腌制成桂花糖。桂花糖通常与江南的美食结缘，掺和入饮品的有酒、茶、藕粉、桃露，掺和入点心的有糕团、汤圆、酥糖、糯米藕，据说还有掺和入菜肴的。

农家的活的生态构成乡野的日常风俗，而内里的风情，往往以寡淡的白描式的具体生活来展现，这使人想起现代作家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

满觉陇附近的山林，也是寻芳赏桂的好去处，如翁家山。《迟桂花》是郁达夫晚期的重要作品，即以这一带为背景，以暮秋迟开的桂花为象征意义创作的。在郁达夫极富特色的笔触下，桂花的馨香撩人于青葱的山、如云的树、茫茫的湖雾、唧唧的虫唱、缓慢的晚钟之间，景色迷人，气氛静谧；这样一个宁静、纯洁的处所，能使受伤的灵魂得到安息，能使邪恶的念头得到涤荡净化，能使浮躁的心境逐渐平静，从而怡然自得地生活。

《迟桂花》带点萧瑟，带点伤感，但这就是满觉陇，就是近现代西湖:西湖在特定的时代中凋零萎靡，湖周尽是桑麻农耕的痕迹，田园代替了陶冶心性的风景。

市花折桂

当代西湖的范围和内容颇多整治、拓展，为此，1985年，杭州有关方面发起评选新西湖十景。风景题名是我国独特的传统审美方式，源于绘画艺术和骈文，南宋时形成的西湖十景名传天下，新西湖十景中有满陇桂雨一景。

据说，满觉陇沿途种植了7000多株桂花。桂花飘香时节，山道两旁的村户忙不迭地在门前屋后摆起茶座招徕生意:游人尝一碗桂花莲子羹歇歇脚；茶客品一杯桂花茶谈谈天；更多的市民则是点几道桂花飘香鸡、桂花鱼之类的菜肴，喝酒打牌一天，藉以排遣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劳顿。这种游赏，实是新风俗画长卷。如今西湖四乡遍地开花的农家乐，当以此为嚆矢。

赏花观景，在一般概念中，是观赏的艺术，而桂花终究因“香”而“芳名天下闻”，也许以嗅觉甚至味觉为元素，入列景观、具有美感，是突破性的。巧妙的是，满陇桂雨的“雨”显然受启发于旧十景中曲院风荷的“风”，桂花随风洒落，沐“雨”披香，别有一番意趣，同时或多或少延续着千余年月中桂子的文思。

满陇桂雨被评入新西湖十景当非偶然，早一年的1984，杭州选市花，集绿化、美化、香化于一体，观赏与实用兼备的桂花折桂。从此，杭州的广场公园、单位学校、街道里巷，都布置下了这道风景。

桂花之于杭州，有不事张扬而又可以回味的气质，无需伟岸的形胜，无需夺目的艳丽，只用一种绝人的清香来氤氲。

（除署名外，本文照片由小五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