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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才女薛涛情史考

2016-10-27文/卓

作品 2016年9期
关键词:薛涛

文/卓 慧

大唐才女薛涛情史考

文/卓 慧

卓 慧 文学硕士,编审,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曾出版文学评论专著《马识途生平与创作》,文学评传《别样女子》,另有小说、随笔散见于《飞天》《 江南》《 西南军事文学》《 福建文学》等国内报刊。

“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往来车马留连……其所作诗,稍欺良匠,词意不苟,情尽笔墨,翰苑崇高,辄能攀附,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异物,岂得匪其人而弃其学哉……”这是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所辑录撰写之“薛涛”。唐朝是诗歌的年代,诗人多如牛毛,灿若群星。但在元朝之前,并没有一部全面系统介绍唐代诗人生平行迹的传记类书籍。若想了解某位诗人的生活信息,只能从唐人或宋人编的诗文集、笔记、诗话类书籍中去搜寻,结果常也只有零星的片言只语。元人辛文房鉴于此,倾心竭力编著了一部《唐才子传》,辑录传主398位,涵诗人传略、诗歌简评、诗集流传情况等内容。许是所得资料多寡或创作成就不一等原因,每位传主所用言辞颇不平均,短的只有寥寥几十字,多的则四五百字,典型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薛涛”一条,计三百五十余字,在全卷中,虽不能称最,亦不可谓潦草简单了。传薛涛一生作诗500多首,《全唐诗》里收录有其89首,与诗仙李白的千余首固然不能比,但《全唐诗》总共收入二千二百余位诗人四万多首诗,人均十多首,别说是在凤毛麟角的女诗人中,就是与男诗人比,在量上也算不俗。历史上,薛涛与李冶、鱼玄机、刘采春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蜀中四大女才子,甚或有称,她是唐朝第一女诗人。是否第一,已不重要,我惊佩的是在男权至上的年代,她那卓尔不凡的才华,谜一样的人生,和奇崛峭拔的灵魂。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楼千古

……

成都望江楼公园,建于清光绪年间的崇丽阁这幅楹联著名的上联,所绘之盛景,有几分真实,谁也无从得知。江流的江,确已奔流上千年,李白看见过它奔流,杜甫也看见过它奔流,曾经居住在它的码头之首万里桥边的“女校书”薛涛,自然更是看见过它滔滔汩汩。不确定的是,在当年的诗人们眼中,它奔流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和今天我们眼前所见的有区别吗?“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上皇西巡南京歌》),李白眼里,这锦江既清婉秀媚,又烟波浩渺;“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浪淘沙》),刘禹锡笔下的锦江,则是一幅烟霞烂漫的织女浣锦图;“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张籍的《成都曲》,着眼的是锦江边绿树枝头红亮圆润的美食荔枝,诗人的吃货本色昭然若揭。而今的锦江,堤边两岸一年四季绿意葱茏,树木花草鳞次栉比,但荔枝的身影,早遍寻不着。水偶尔绿,天难得一见青。大多时候,水呈昏沉的灰蓝,像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在苦苦思索人类将何去何从,更可能的情形是经过经年累月的积攒,河床上已积郁下几尺厚的淤泥,某些鱼,或者泥鳅,早将之当做嬉戏的美好乐园;遇上暴雨,河水便泛黄;好长时间没淘洗,它又泛黑,时或还会漂浮有星星点点的各类垃圾。估摸不出它的水量曾经怎样盛大,从我第一次见到它到如今,仿佛它流动的姿态一直就是这样,不徐不疾、温温婉婉,没有过气势汹汹欲取人命的凶猛态势,也没有过气若游丝将断犹断的干涸光景。近年来在水枯时节,在曾经汹涌奔流的九眼桥下,时或露出一段一段河汀,常能见到一群群白鹭,迈着纤细而劲健的双腿,妖娆悠闲地在河中踱步、捕食;俄尔,又展开雪白的双翅,优雅袅娜地在河面上飞掠而起——它们可能已经忘了大诗人杜甫的诗句,没有刻意去营造“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壮观景象,但三三两两,时动时静,或凌空独舞,或相携翩跹,优游自适,也极优美。而那木质的望江楼,本就难耐受风雨侵蚀,现不过百年,已翻修过几次,能否挺立千年,很难说。可以肯定的是,自打与薛涛牵连上,它已经千古,还将千古。

这座公园,在园林规划方面的显著特色是竹,方竹、慈竹、巨竹、高节竹、黄纹竹、观音竹、弥勒竹……各种竹,一蓬蓬,一簇簇,在望江公园里,随处可见。悉心辨认,据说品种有一百多种,宛然一座竹博物馆。公园广植竹,据说就是为了纪念薛涛,因为薛涛爱竹,“翁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付秋霜。为緣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复玉堂。”(《竹离亭》),这是她的一首广为人传颂的咏竹诗。更重要的,她的香魂在这里。

距今1180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避居成都东北角碧鸡坊吟诗楼的一代才女薛涛,历经了几十个人间风雨之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那双曾经含情凝睇、顾盼生辉,也曾经黯然寂寥、萧瑟落寞的眼。我猜想,那一刻,她的内心一定是安详的,坦然的,因为在此之前,父亲、母亲、韦皋、武元衡、元稹,与她的生命切实相干过的人,甚至那只孔雀,全都已告别人世。她自己一生虽经历过坎坷,饱经了沧桑,却终究获得了人格的独立,中年过后不论物质还是精神生活,都可算富足,晚年更在“道”的玉宇内寻到了内外的和谐与平衡,不像20世纪上半叶的才女萧红,留下“不甘,不舍”的遗言魂归天国。那一刻的薛涛,我想内心已没有什么不甘,没有什么不舍,除了安详、坦然,仍是安详、坦然。

公认的说法,薛涛卒于公元832年。但生年不详,有说是公元768年,有说是公元781年。专家学者们综合各类资料,现在倾向于认定是后者。梳理她和韦皋、武元衡、元稹等人关系,这个年份亦更符合逻辑。

回望薛涛五六十年的人生,第一个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应该是她的父亲——薛郧,大唐的一个小官员,一个原本在历史的烟尘中微不足道、湮没无闻的人,正史无记,却因有女薛涛而在民间历史的回音壁上被浅淡地那么记上了一笔:“仕宦入蜀,涛幼年随郧流寓成都。”据说他学识渊博,膝下无子,视唯一的女儿薛涛为掌上明珠,从小就悉心栽培,让其读书,诗文经史,皆有涉猎。由于他仕宦入蜀,使祖籍长安的良家女薛涛“流寓”到了成都,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蜀人,并终其一生,仅只中年疑似出过一次蜀到过江陵,让薛涛生于斯,长于斯,兴于斯,也亡于斯——薛涛到底生于何处,没有定论,一说是长安,几岁时她随父入蜀;另说她是在父亲入蜀后出生的,地点成都或者眉山、乐山,但从“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霞”(《赋凌云寺》)“闻说”二字,见出其没去过乐山凌云寺,若生在乐山,不可能没去过一江之隔的大名鼎鼎的凌云寺,故排除乐山。于她题名《乡思》的诗“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中,诗人渴望有朝一日坐上船离开“锦浦”(即成都锦江)随水回到故乡去看,成都也非她的故乡;然则从成都到长安,非一衣带水,不能坐船随水到达,显然长安也非她的故乡,而眉山,是可以的。再结合《忆荔枝》、《送郑眉州》等诗,也出产荔枝的眉山,似乎更有可能,或者说,眉山不是她的出生地,也是她的生长地,是能让她产生“故乡”情结的地方。

“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即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故事在生动地表现薛涛早慧敏捷的才思的同时,也暗寓着父亲对薛涛早年的教育、培养是多么重视,父女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和谐温馨,父亲对小薛涛是多么慈爱;在善于捕风捉影、事后寻踪的人那里,更被当作一种“诗谶”——迎南北鸟,送往来风,往来频仍,生活丰富,那个年代的女性,惟有“妓”才会有那种生活。自然,这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真耶假耶,附会?创作?谁也不知。能坐实的一个事实是,未及薛涛成年,父亲便亡故,这是让薛涛的人生路径发生重大改变的一个大事件:不仅是心理上感情上对父亲不舍,失去依靠,更重要的,父亲一逝,家庭经济支柱轰然倒塌,家境陡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陷入困顿,薛涛不仅不再有无忧无虑、悠闲读书作诗的时日,还不得已入了乐籍,作了伎。

对于薛涛父亲的死,流传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他出使南诏染上了瘴疠,病亡;另一个版本说犯了案子,亏空钱粮,受刑而殁。两个版本,前者引用率比较高,我倾向于后者,因为这事关理解薛涛为什么会入乐籍。普遍的说法,一说因父亡家贫,难以为生,薛涛凭着才艺,主动跳入了这个能养家的火坑;另一说是她暴得诗名在先,韦皋入蜀主镇时,闻其名,赏其才,令其入籍,诗酒陪嗣。我感觉,这两个说法,不甚经得起琢磨:乐籍这个始于北魏的官妓制度,是指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贱民名册,并令其世代操守此业。乐籍中人,虽然广泛参与了传统社会中的大部分音乐活动,并承担起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传承的主脉,实际上他们备受社会歧视和压制,尤其女性,身份普遍卑贱,许多甚至类似奴隶,几与物品等同,名义上可以卖艺不卖身,事实上她们连最基本的生命权都不由自己掌控,更何论卖不卖身。她们的一切,大到做什么不做什么,小到吃喝拉撒睡,几乎都由主管人掌控着,主管官员令其陪酒,就得陪酒;令其陪床,就得陪床。对这些,从小就饱读诗书的薛涛不可能不清楚。再或者,父亡时薛涛已近成年,哪怕找个人家嫁掉,也比入乐籍能解决一时生活之忧却会让自己和后人都背上抹不去的人生污点受人歧视强。难道因为不能带母出嫁,寡居的母亲生活无着而不能选择此路?无从得知。我总觉得,以薛涛后来表现出的高傲自持的心性,以及早年教育所深植的传统伦理,但凡还不会饿死,但凡可以缝缝补补找到点小钱对付过去,薛涛也不会主动入籍。父亲虽说清廉,遽然亡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也是官宦人家,多少应该还是有些家产供她们母女暂时度日的,而且她们是随父亲宦居蜀地,没有别的族亲,不像后来的柳如是,钱谦益一死就有一干族人觊觎家产,被围攻强赶出家门,她们母女不是那种境况,不可能父亲一死骤然就吃了上顿愁下顿,揭不开锅了。再说韦皋,虽是封疆大吏,一地的父母官,掌管着辖内民生,但入乐籍,本是政府对罪民、贱民家属的惩罚,不可能他随心所欲,一纸命令想让谁入谁就必须入。其时薛涛若是平民,韦皋再是主镇大官,应该也没有资格强令其入籍。更何况,薛涛才貌双绝,若他真心爱怜觊觎,作为一个有权有势的老男人,他利用权力,利用金钱,去利诱来作自己的如意妾不是更好吗,何苦用令其入籍这种带有污名化色彩的方式来掌控驱遣。故而,薛涛因父亲有罪,被迫入籍,她无从选择,也无从拒绝,这个说法更合理。韦皋召见薛涛之时,她已入籍在先,更合情理。说她因家贫要支撑门庭而主动入籍,我认为更多是为隐去她父亲的道德污点,给她塑造一个清正的父亲形象,同时顺应后世的孝顺观念,将她也附会上舍生取义的品性,而一厢情愿构想的说辞。还有一说是她父亲亡后,父亲的一个生前好友垂涎薛涛的美貌,欲纳之为妾,薛涛不从,遂报复性地悄悄将薛涛并入乐籍。这个说法有一定可行性,但其时薛涛母亲还在,其监护权应该在母亲手上,母亲不同意,一个小官吏能私下就强行将之并入乐籍?大唐时代,孤儿寡母就那般弱势那般任人欺负?不可知。

无论如何,父亲去世,加入乐籍是薛涛一生的命运转折,尤其后者,让韦皋,这个后来在她心上留下深刻痕迹的人物有了粉墨登场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出身的中唐名臣韦皋,以平息战乱建立战功,拜检校户部尚书,兼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入蜀主政时,是公元785年。很多以薛涛出生于公元768年的方家,撰文时说他到蜀后不久就听说了薛涛的诗名,于是召来验证,并言之凿凿地描绘说,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援笔立就一首《谒巫山庙》,让韦皋当场震撼,另眼相看,从此就令其入籍,诗酒侍宴。这个段子,我认为有两个不合逻辑的地方,其一是韦皋刚入蜀主镇时,蜀地并不是一个安定祥和的地方,吐蕃、南蛮等时有入侵、骚扰,韦皋那些年常干的事是带兵征伐,使之先后归顺朝廷,并藉此建立赫赫功勋,终被封南康郡王。在那边患四起、战事不断的时期,韦皋作为主帅,会有那样一份闲心来验证一个小女子的诗名、诗才?就算那确实是一个诗歌的盛世,也总觉不甚合情理,再怎么爱好诗歌或者说附庸风雅,也得以自己位置稳固为前提,得在河清海晏、悠游余裕时才会有那心情。从这也可以推断,薛涛应是出生于780年左右,及至及笄入籍诗名外传被韦皋召来陪嗣,值公元796年左右,时韦皋已招降、安抚西山羌蛮的女、诃陵、白狗、逋阻、弱水、南水等八国的酋长,被加授统押近界诸蛮、西山八国兼云南安抚使、同中书门下平章,正是功业在身,心情大好之时。同时也可推断,薛涛其时居外地,未居成都,否则早知其才,不需别人反复举荐,才下见证之心。其二,一般文人现场赋诗,都是即席即景,以眼前所见所闻所感为切入点作诗,譬如杜甫的《看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江畔独步寻花》,都是典型的应景诗,而《谒巫山庙》不论标题还是内容,明明就是一个观后感,试想一下身处成都大帅府酒席上的薛涛,不咏眼前的美酒佳宴,不咏虽是初次见面但早闻其威名的大帅功勋,却把思维跳脱到遥远的毫不相干的巫山庙,冲口而出一首《谒巫山庙》,可能吗?再说是发散思维,也觉得不靠谱,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好似让你谈佳肴,你却说落花,让论眼下的大好形势,你却说逝去的老祖母。切题吗?肯定不。《谒巫山庙》应该是后来她去江陵路过三峡拜谒过巫山神庙后的感怀之作。

韦皋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相信当年薛涛,无数次思虑过这个问题。一个能让她恣肆绽放,又能让她枯萎寂灭,能笑意盈盈、诗酒酬和、赐她以珠玉美馔,又能震怒之下将她发配边疆,冷酷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肯定曾经无数次让薛涛在寂寂深夜辗转反侧,凄恻难眠,尤其在她因“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许从官”(《鉴诫录》),被韦皋一怒之下贬到松洲,目睹无边的风雪、荒寂的四野、恶劣的环境,难耐内心的悲苦时,一定像摩挲沉重的冰球一样摩挲这个问题。传说薛涛自首次侍宴一炮走红后,就成了韦府宴席的“座上宾”,极受韦皋爱重,竟致于她也成了“烧香拜佛”的对象,很多想巴结韦皋或者想找韦皋办事的人,都来给她送礼,贿赂她,想借她登堂入室,接近韦皋。年少轻狂的她,不知是没把这当回事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将收到的各类礼金,常常原封不动地统统上交(有说是韦皋虽爱她宠她,但因使君有妇或者别的顾虑,一直对她“发乎情,止乎礼义”。渴望得到韦皋的爱的薛涛,为了刺激韦皋,遂有此举。是耶非耶?只有当事人知。若所言不虚的话,从这则故事也可看出,薛涛在青春年少时性情就是高傲自洁的,有传统读书人视金钱为粪土的意味,远非爱财之人。果如此,她可能为了贪图挣钱快挣钱容易就自毁清名主动入乐籍以养家吗?实在有违逻辑,令人匪夷所思)。韦皋深为震怒,一气之下,将她发配松洲,即今天的四川松潘,川西高原上的一个偏僻小城。平均海拔2000多米,地形复杂,长年处于寒冷潮湿状态。在松洲的那些日子,韦皋的笑,韦皋的怒,韦皋的形,韦皋的神,一定无数次在年轻的薛涛脑海里闪现。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交四五年,我在他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这样的问题一定像时下那些把玩核桃的玩家一样,每一个沟沟回回、皱褶纹理都被薛涛在心上反复爬梳、摩挲过。不知道她最终摩挲出的结果是什么,只知道狂逸不羁的她,在恶劣的现实环境面前,终是明白胳膊拗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得不收敛起所有狂傲和自尊,以卑微的口吻写下了著名的《十离诗》,恳请韦皋原谅她,让她结束发配,返回成都。

韦皋和薛涛,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由于缺乏真确的史料,迄今没人知道正确答案。冒昧妄猜一下,从年龄看,两人相差二三十岁。当然,男女之间若真正有感情,年龄、长相都不是问题;从外形看,一个是伟岸威赫的武夫,一个是青春貌美的佳人;说才,两人都有,韦皋的文才兴许赶不上薛涛,但他也能作诗,不是胸无点墨的武夫;再说声名,两人也都有,只是地位,就相差太多,两个人,说白了,完全就是主奴。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也许就在这里。从《池上双鸟》以及《鸳鸯草》、《春望词四首》等诗看,孤傲的薛涛,其实对爱情、对正常的家庭生活是有过向往的,她的女性意识是明显的。在那样一个时代,她虽有诗名,但作为一个地位卑下的弱女子,本能地对安全感,对被庇护,有一种天然的渴求。这些,韦皋都有,他不仅是她的伯乐,发现了她,还爱她,于是,忽略年龄的差距,带着敬重和感恩的心情投入他的怀抱,并长久地享受这怀抱的温暖,很有可能成为薛涛憧憬的场景。或许她以为,凭着自己的颜值,凭着自己的才气,韦皋会欣然接纳。可是,她还是太过年轻幼稚,太过轻狂,太过高估自己,不懂这个老男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很可能,韦皋对薛涛,欣赏是有的,爱,或许有一点,但他最爱的,应该是他自己的声名,他对薛涛的爱,兴许还没强烈到可以不惜一切去为她做点什么,不像之前的汉成帝对舞女赵飞燕或者后来的钱谦益对秦淮名妓柳如是。没有,除了召之侍宴,或许有时还侍寝,他什么也没做——有说薛涛从松洲回来,他就为她脱了乐籍,还打算向朝廷举荐薛涛为“校书郎”一职。试问,若薛涛那时真就已脱籍,后来的再次发配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综合各种资料和逻辑分析,我认为这两件事是发生在武元衡时期。韦皋对薛涛,并非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义”,或许有些许爱,但没有怜,不然,不会把薛涛发配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去受苦,受糟践。

或许,在松洲期间,薛涛已然悟到了这些。这是多么痛的领悟!有些悟,是要经受过惨烈的痛才悟得到,那样的悟之后,不说像凤凰涅槃,必是另一番心境。韦皋被薛涛的《十离诗》打动,准她返回成都后,薛涛一改先前的轻狂幼稚和傲慢张扬,转为低调温和地完成每一次诗酒侍宴。对韦皋,她仍是敬重,但敬而远之,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公元805年,韦皋暴病身亡,薛涛作有《寄词》“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怀念,颂扬韦皋的功勋。

痛有多真,悟便有多深。也或者,正是有了这样的痛、悟,返回成都的薛涛彻底明白自己和封疆大吏韦皋之间横亘的距离有多大,于是断然选择了放弃,选择了不即不离,选择了另寻归宿,芳心另许。一个姓郑的刺史(有说名郑纲),或许就是这一时期闯入她的生活并一度获取了她的芳心,于是便有了那首《送郑眉州》:“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诗前两句写景,写情,后两句是展望。很多诗评者都说这是一首送别一个喜欢薛涛对薛涛有想法的友人的诗,末句“独有罗敷望上头”是善意地敲打对方不要对自己有想法,暗示自己已名花有主。可我感觉,古往今来的送别诗一般都是歌颂两人的感情(或者友情、或者爱情、或者亲情),再寄予祝福,连大名鼎鼎的李白被汪伦骗去呆了一阵,临别也是讴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王勃《送杜少陵之任蜀州》也是宽慰老杜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别,本就是难过,不舍,依依惜别,谁还会去敲打对方不要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真那样的话,或许就是今人所谓,情商低下,脑子进水了。况且薛涛终其一生都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婚姻归宿,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好意思在友人面前以“自有夫”的罗敷来自诩并告诫对方对自己不要存非分之想?难道那个友人是昨天才认识的,对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她于是含蓄地胡诌一个来糊弄对方?不合情理。我以为这句诗不是劝诫、敲打,而是安慰、鼓励,是让对方放心地去,她会像贤惠忠贞的罗敷勤谨地打理家务,等待丈夫归来一样,她这也是坚实的后方,她会一直在这儿痴痴地等待对方得胜归来。这样,这个典故才用得堂堂正正,合情合理。而能这样堂皇地化用这个典故,说明两人感情绝非一般,很大可能是已经有了婚约、婚誓。有种说法他俩已经结婚,郑纲被任资州刺史,薛涛还夫唱妇随,随之到了资州。现四川资中重龙山折柳亭有他俩同游留下的遗迹,北崖壁上曾刻有他俩的诗。“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赠远》)这首诗很大可能也是薛涛写给他的。可惜!老天爷有时有些变态,看不得人完满,他可能许了薛涛才貌,就不再许她婚姻幸福。这个郑刺史,据说被韦皋派出去带兵征战,后来血洒疆场阵亡了。

郑刺史、韦皋在薛涛的星空划过,带给了薛涛几许欢乐,几许忧伤之后,薛涛的命运又陷入坎坷。韦皋的副手刘辟,在韦皋生前就怂恿韦皋割据西蜀,未果,韦皋暴毙后,他未经朝廷同意就自立为西川节度使,后又得寸进尺,公然向朝廷要三川之地。朝廷气极,出兵平叛,刘部终被高崇文率部剿灭。

就是这个刘辟,不知是和薛涛同在韦皋幕府时,和薛涛有过什么过节还是什么原因,在韦皋暴卒他代理西川节度使时,再次将薛涛罚往边地。

同样的苦,吃二茬,可想而知,薛涛心里的悲是多么难以言说。对待这样的命运,她莫奈之何。可薛涛到底是不凡的!被罚边地,她除了隐忍,承受,也积极谋划如何摆脱——最现实的,如何先摆脱眼前这悲苦的边地生活,其次是这屈辱的、没有独立人格、人身自由的乐伎身份——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定下了这个心思:一旦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脱离乐籍,成为自由人。

闻悉高崇文平叛成功,她立即赋诗一首《贼平后上高相公》:“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表达希望高大人大威佑蜀的迫切愿望。但高崇文自觉是一介武夫,无力主蜀,要求召回。朝廷答应了他的要求,很快派了武元衡来接替他任西川节度使。薛涛得悉后,又上诗《罚赴边上武相公》:“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表达被罚边地生活的凄苦,祈求得到解救。该诗据说被薛涛一诗两献,同时也献给了高崇文。这倒很有可能。在那信息不通的年代,身处边地的薛涛只闻听到消息,不知哪个是确切的,为求尽快脱离苦海,干脆同时抛枝,呈达心愿。不知高崇文看到她这诗的感受是什么,武元衡读到她这诗时,彻底被打动了,当即准许薛涛结束罚边,回到成都,后还让她脱离了乐籍,做了他的幕僚,授之以“校书郎”——一说是曾打算奏报朝廷授薛涛为“校书郎”,被否决,虽未成,但大家认为以薛涛的才华,当得起“校书郎”一名,于是以“女校书”相称,后世更因薛涛之前的乐伎身份,将之作为了青楼妓女的别称;另一说是当时官方授予的“校书郎”,得是经过了科举考试的才行,好比今天的公务员,必须先通过了国家的公务员考试才行,薛涛一介女流,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要朝廷授之“校书郎”一职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这职位,也如今天分体制内的和体制外的,体制内的需经过科举考试,但体制外的,即各幕府私下聘请的,就不需要,授予即可。所以,很大可能,薛涛是武元衡私下聘请的“校书郎”。此说可能更接近历史真相。也正因为此,在薛涛心里,武元衡是真正的贵人、恩人,不仅让她脱了籍,摆脱了卑贱的地位,而且还让她具有了独立人格,能和大家平起平坐,甚至某种程度上是“人上人”,是官府幕僚“校书郎”,成了“士”。武元衡治蜀七年返朝为官,公元815年上早朝被刺身亡,薛涛闻听此消息,当即以无限悲切之声写下了“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摩诃池赠萧中丞》)的诗句,表达无限的悲痛和哀思。此前有友人去长安,她赋有诗:“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送卢员外》)与友人一起感念武元衡的情谊,直陈那一份恩,就是明证。

武元衡对薛涛,应该说有欣赏,有怜惜,更有敬重。有否男女之情,未见明确史料,不能妄言。至少是视若知音,惺惺相惜的。佳人绰约的风姿、姣好的品貌,他激赏;佳人卓越的识见,超拔于普通女子那种忧国忧民之心,更受他器重。“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听歌》)在这首写给薛涛的诗里,他流露出满心的迷恋和赞美,也展露出一股豪气。可能正是基于此,他能摒弃一切偏见旧习,冲破藩篱,为薛涛脱籍,并聘之为“校书郎”,给了韦皋当初不能给薛涛的身份。当然,也可能因他是武则天的曾侄孙和状元诗人出身的身份,让他对薛涛的才情有更充分的认识,因而也更欣赏,更怜惜,更有底气、豪气为薛涛脱籍、授“校书郎”。而薛涛对武元衡,料想有了韦皋的前车之鉴,年龄与自己相差虽相对小了一些,仍是如何欣赏,如何感恩,如何投契,但对方毕竟是朝廷大员,薛涛怕是已不敢有多少非分之想,而只能谨守一种礼貌,维持一种分寸吧。

薛涛脱籍以后,真践行“山水屏风永不看”,僻居浣花溪畔,万里桥边,有事才前往幕府,酬唱应和,不仅武元衡,之后的历任西川节度使,王播、段文昌等,都与之相处甚和谐。或许是因了他们的照应,她此后的生活一直较为优裕。除此之外,她因爱写小诗,发现纸张条幅过大,常有浪费,别具匠心地命人将纸裁小,浸入芙蓉花汁,制成深红小笺,风行于世,时号“薛涛笺”。

薛涛当年苦心制彩笺的酬寄对象,最大可能是元稹。

公元809年,9岁能文、16岁明经及第的才子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奉命出使剑南东川。据说元稹早在长安时闻听到薛涛的艳名、诗名,就心向神往,颇有“但愿一识韩荆州”,亲睹芳颜的念头。此次到东川公干,他即在友人司空严绶的引荐下,邀薛涛到梓州私相约见。那个年代,诗友相见,诗是调料,也是砖石。薛涛一首《四友赞》“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煤而黯黯,入文亩而休休。”形象而巧妙地吟咏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当即将大才子元稹折服。于是,一个是帅俊才子,一个是貌美才女,年华又正相当(若薛涛确系生于公元780年左右,两人年龄即恰相当,非后世传说的“姐弟恋”),一见之下,立即倾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碰撞出炫丽而炽烈的爱情火花,分分秒秒都难舍难分,缠绵复沓。那次相见,传薛涛在梓州滞留了三个月,直到元稹完成公干,返回长安,薛涛才与他洒泪而别,回到成都浣花溪。从此开始痴痴地守望,望良人音信,望复相见。

可谁知,这原是一个满口花言巧语很会粉饰自己的浮浪子弟。他以自己早年的亲身经历为底子创作的《莺莺传》,貌似爱情至上,实是始乱终弃,他为了攀娶高门韦夏卿之女韦丛,绝然抛弃了“莺莺”。后韦丛病逝,他写悼亡诗,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等名句,俨然一副感情深挚、恩恩爱爱、矢志不渝的样子,但其实,他与薛涛燃烧爱火、缠绵难舍时,韦丛正病在长安家中的床上。韦丛逝后,他很快就纳妾安氏,后又续娶妻裴氏。对薛涛,与其说是他们的爱似樱花,有多绚烂,就有多短暂,不如说那根本就是他猎艳的心性,是逢场作戏,是虚荣,看他的诗集《使东川》中《好时节》一诗:“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疑似将薛涛比作卓文君,两人的情事果然不假的话,这诗,完全就是赤裸裸的炫耀。也或许,是薛涛曾经的乐伎身份,让他至始至终就没把她当作一个婚娶对象,而仅是一时的玩乐对象。

这边厢薛涛,许是实在太渴望爱情,渴望一个贴心人了,被元稹的浮词蜜语所惑,竟以为自己终于觅到了知己,于是不管不顾,倾尽全力,如飞蛾扑火,一意投注自己的感情。从和元稹分别那一刻起,思念就开始泛滥:“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送友人》)接下来是苦苦的期盼,盼相聚,盼耳鬓厮磨,永结同心:“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池上双凫》)然而,苦苦的守望没有任何结果,痴痴的期盼终是一场空。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春,闻知元稹被贬江陵,妾安氏病逝,十分郁闷、落寞,想念薛涛。薛涛以为最后的机会来了,决定主动出击,赴江陵会元稹。没有资料显示两人到底有没有见上面,或者说见面的情形如何,有说其时元稹正与江南名妓刘采春打得火热。薛涛事后回忆其情其景,非常伤心:“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间共说相思。”(《牡丹》)无边的相思,换来的是难言的哀痛,怎一个“悲”字了得。“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江边》)满腹的幽怨,难以言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亦仰慕、欣赏薛涛的才情,与薛涛有诗文唱和。许是知悉元稹的所有情事心思,不忍见薛涛深陷此情中如此忧伤不能自拔,便贸然寄了首《赠薛涛》给薛涛:“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被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委婉告诉薛涛,她与元稹这份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劝她放弃。

一语惊醒梦中人!更何况这是一个极有个性,极重自尊的人。估计薛涛收到白居易这首诗时既羞愤,又哀伤。哀莫大于心死。痛定思痛,埋葬忧伤,斩断情缘,自尊自重,方是最明智的选择。之后,薛涛似乎真就决了尘世的一切念想,着上冠服,以道教居士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晚年更将住处搬离到了成都北郊的碧鸡坊,建了一座吟诗楼,避世而居。楼不远处是始建于隋的佛教寺院文殊院。或许,在道法自然的羽化修为中,在青灯古佛氤氲的余韵里,人更能找到内心的平静,心灵的皈依。可惜碧鸡坊薛涛吟诗楼的原址,早已荡然无存,不过在闹市中,仍是一清幽的小巷,鳞次栉比的街铺,不算宽绰但较整洁的街面,行人步伐不紧不迫,散淡从容。邻里过往,或许每天上上下下从这里经过无数趟,未必能想到脚下这片土地,著名的女诗人薛涛也在此跺过步,生活的姿态,肯定有某些相似。历史很难原样复原。而今望江楼公园内的薛涛纪念馆不远处的江边,倒是摹建了一座两层高的吟诗楼,亦是为纪念薛涛。

仿佛一切都成了过往。

事情却还没有完结。某天,春风得意的元稹忽然想起了远在蜀地的薛涛,想起两人往日美好的旖旎时光,不甚唏嘘,一激动写了首《寄赠薛涛》,说“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想重续旧好。但万千波涛已过去,此时的薛涛,已心若止水,淡定地回道:“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下吟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好男儿。”(《寄旧诗与元微之》)既自信矜持,又暗含讽喻。两人的感情至此风流云散,直至公元831年,元稹先于薛涛一年病逝,再无交集。

最神奇的是,公元831年,那只孔雀也死了。那只当年韦皋平定西南后,南诏向韦皋贡赠的孔雀。当时对于这具有象征意义的稀罕之物,谁都不知道怎么处理。韦皋征询薛涛的意见,薛涛建议“开池设笼以栖之”,于是韦皋便真的给这只孔雀“开池设笼”,让之享受专宠待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后来的西川节度使换了一任又一任,但这只孔雀,一直享受着它的专宠待遇,并和薛涛一起,成为西川幕府的一道风景,经常出现在诗友们唱和的诗文中,武元衡、王建、李德裕、刘禹锡等人的诗中,都有其出场。一般孔雀寿命二十余年,这只孔雀,仅估算它在幕府呆的时间,也有近三十年,死虽令人伤感,却也算高寿而终,其命可谓不哀。

将感情收敛起来,专意于修身养性的薛涛,深居浅出,对幕府官场的应酬似乎也益发没有兴致,萧疏简淡,能推则推。身体也每况愈下。公元832年,昔年曾一起出入韦皋幕府的好友、同事段文昌出任西川节度使,某日邀薛涛去同游成都市内名胜武担山,薛涛亦以诗《段相国游武担山并不能从题寄》婉言相拒:“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 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

同年,薛涛病逝于吟诗楼。嗣后,被葬于锦江边的一方荒地,段文昌为其刻碑,亲笔题写“西川女校书薛洪度墓”,以志薛涛的一缕香魂。

今日的望江楼公园内,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薛涛墓”,墓的基座由三层红砂条石砌成,正前方的碑石天圆地方,刻有“唐女校书薛洪度墓”八个大字。翠竹环绕,清风微拂,虽说尽头处的围墙之外就是一条马路,但墓地周围的整个气氛还是幽静、肃穆的。在这样的地方安歇香魂,薛涛应该还是释然的吧。遗憾的是,这是一座假墓,是上世纪90年代为纪念薛涛而造的,里面并无薛涛半分尸骨。薛涛到底葬于何处?在学界没有定论。从晚唐诗人郑谷的诗:“渚远江清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朱桥直指金门路,粉堞高连玉坛云。”(《蜀中》之三)人们推断出薛涛墓在今成都九眼桥旁的锦江之滨。又据清人熊斌《鸿雪偶存》记载,知道至少在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薛涛坟位于“浣笺亭外里许”——浣笺亭,即为纪念薛涛,清嘉庆十九年(公元1814年)四川布政使方积、成都知府李尧栋,在前人命名为“薛涛井”的井旁,修建了一个亭子,此亭后世遭毁,又在原址重建。亭整体结构呈“品”字形,亭身为攒尖四坡顶,正面的两檐角翼然飞翘,与亭相连接有五间悬山式屋宇,白墙花窗、朱柱青瓦,整体看去,古朴庄重。有人怀疑说薛涛生活在万里桥边,死后应葬在附近,即薛涛墓应在西南边的万里桥边。但晚年薛涛已移居西北角的碧鸡坊,且20世纪60年代,与望江楼公园一墙之隔的四川大学校园内,亦发现有一座题写有“薛涛墓”字样的墓碑,此位置正在“浣笺亭外里许”,可惜在“文革”中被毁,而今踪迹全无。但薛涛墓大致在此处应为不谬。不过,此也罢,彼也罢,伊人已逝,尸骨早化作了尘土渗入地下这片土壤。作为后人,更多的是缅怀她那非凡的人生,体悟她当年的心境,凭吊她那份才情。

薛涛一生,总体安闲,却也有大起大落,经历了坎坷。许正因是这样的人生,让她有异于同时代一般女诗人、甚至很多男诗人的见识。看她的诗,有对边地军民苦难生活的同情,“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也有对修复蜀地战乱疮痍的渴求和呼唤,如“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筹边楼》)比之妒忌杀婢的鱼玄机、会写两句艳词的刘采春、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的黄娥,薛涛的视野无疑高卓豪迈许多,有些鹤立鸡群、遗世独立的味道。其同时代诗人王建即赋诗说:“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寄蜀中薛涛校书》)明人胡震亨在唐诗研究《唐音癸签》中,说“薛工绝句,无雌声”;清代文人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评论说:“涛诗颇多,才情佚荡,而时出娴婉,女中少有其比。”悉读薛涛的诗作,这应该说是一种确论。

也可能,上述全是猜想。有说历史上曾经有两个薛涛,一个仅有美貌,无才,即妓女薛涛;另一个有才,貌平,名薛陶。是耶非耶?现今没有详细的资料考证。我以为,且不论之是一而二,还是二而一,一千多年来有这么多关于“薛涛”的故事、薛涛的诗作流传,至少说明在历史的天空出现过这样的女性,其名,其才,其情,已如一颗亘古不灭的星辰,深嵌在成都的历史、地理坐标上,并还将继续熠熠生辉下去,百年,乃至千年,万年。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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