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对话
2016-10-26马丁
我的父亲出生在浙江农村,上世纪50年代考上大学,是那个时代中国主旋律的杰出代表。他学好数理化,从此走遍天下,建设四个现代化,遇见什么都不怕。
我爸40岁时,我出生了。记得我小时候,他经常慈爱地把我叫到身边:马丁过来,你知道什么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吗?你站好,瞧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天油嘴滑舌,数学还没我当年成绩的一半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呢?
大家都听出来了,我父亲对我评价很高。我对他的评价也不低。我觉得他是一个守旧、抠门、完全没有任何生活情趣的老顽固。当时,我和我爸的战争环境是很残酷的。我体力、财力、智力各方面都不占优势,只能游击战。很快,我就总结出来:我爸从来不会夸别人。
有一年过春节,我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特别丰盛,我和我姐闷头使劲吃。我爸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我们最爱吃的红烧肉放进嘴里,然后,说出一句最能烘托阖家团圆、其乐融融氛围的评语:“怎么这么咸呢?你打死卖盐的了,是吗?不要钱呀?”
我妈的脸拉了下来,我一看机会来了,也夹一块放嘴里:“一点都不咸呀,很好吃啊。姐,你说是不是?”我姐说:“嗯。”我妈的脸回来了。
气氛刚有缓和,我爸不依不饶,把矛头转向我:“你这么小的年龄就学会趋炎附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连用三个成语后,他继续说我:“你不是说肉不咸吗?行,这盘全都归你,全都吃了。不许吃米饭,不许喝水。”
我妈说:“大过年的何必呢?”
“你别管,我管儿子呢。从他小,我就要告诉他,要守原则,讲道理。”
中国式的父亲,我觉得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打骂,在于不认同。我爸对我深深的不认同,从小带给我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会转化为深深的逆反。你不是想让我学理科吗?我偏不;你不是想让我像你一样成为工程师吗?我大学学文,毕业后先当教师,后做互联网,现在是主持人。这几种职业都不是我爸想让我干的。
说实话,跟爸爸对抗的滋味并不好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大,他老了,父子之间权力的天平开始朝我倾斜。他在我小的时候习惯性地否定我,现在,我习惯性地否定他。
时间到了2012年,我爸病了,癌症。把他送进医院之后几天,我的女儿出生。我给他看照片,我爸特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说:“我得赶紧出院,哪怕就抱她一下、亲她一下。”那几天,他饭量明显变好,脸色也红润很多。我就看着天空,暗暗祈祷他好起来,我跟他作战还没作够呢。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我的祈祷,我爸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知道他想见孙女,要帮他完成这个愿望,把我女儿抱到重症监护室去让他看一眼。所有人都反对,医生也不同意。我去找院长,说求求你,我不能让我爸带着遗憾走。
我成功了。那天我到父亲病床前,说要带他孙女见他,我爸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特别想说话,盯着我的眼睛,但是说不出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摇头。他就是这么固执。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固执地为孙女的健康拒绝自己最后的心愿。
我爸就那样看着我。我哭着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说,再也不跟他作对了,但是这回请你听我的。僵持很久,我跟他说:我听你的,我知道你是为孩子好。我跟他聊了很多过去从来没聊过的话。我爸没力气了,他不摇头,也不点头,但是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这就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