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陈白尘的书桌
2016-10-26陈虹
陈虹
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作为一名作家,最高的奢望莫过于拥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拥有一张称心如意的书桌。
解放前父亲是如何写作的,我不知道,只是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他们的生活动荡不安,从未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就更不要说属于自己的书桌了。抗战期间在重庆,父亲的许多剧本甚至是在路边的小茶馆中完成的。那时只要叫上一杯“玻璃”——白开水,店家便不会赶你走,可以坐上一整天。
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末,全家终于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北房。一周之后,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书桌,神奇般地出现在了新居的书房当中。这是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全家围着它看了又看:那诱人的光泽,那典雅的造型,实为见所未见;那镶嵌其中的大理石,那精妙绝伦的手工艺,更是闻所未闻。整个书桌没有一颗钉子,全靠榫头相连接,而两头的屉柜与中间的桌面竟然可以自由分解;脚下的踏板更是精巧无比,一根根纤细的木棂拼饰出了多姿多彩的图案。母亲轻轻地拉出了一个抽屉,只见其底部清晰地烙着一个圆形的印迹,为大清xx皇帝之年号。
母亲的得意,在于她只花了50块钱便从寄卖行里淘来了这件不知是出于哪位王爷府中的尤物。据她说,东单三条的那家店铺似乎并不识货,当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此物是否出售时,对方的神色竟然是“不屑一顾”。不知母亲是如何将这件确实不值“一顾”的肮脏“弃物”拉回家来的。一番清洗,一番擦拭,一番整饬,一番装扮,竟然如同魔术师在施展魔法一般:奇迹出现了!
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从此之后,父亲除了上班之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它。久而久之,父亲与书桌似乎融为一体——他赋予了书桌以生命,书桌传递给他以才情。
平静的日子才过了几年,“文革”的风暴便席卷了大地,父亲被关进了“牛棚”。陷入绝境的全家变卖了衣服和家具,唯独这张书桌,被毫发无损地保留下来了。整整七个春秋,父亲终于回到了家中。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从火车上下来时的神情:他不敢看我们,他说他是我们全家苦难的根源。我更清楚地记得父亲推开房门后的眼神:他一眼看见了那张书桌,他流泪了,他不停地说着“谢谢”,对着母亲,也对着我们——书桌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我们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父亲!
很快,外孙出世了,父亲脚边是外孙的摇篮,头顶是婴儿的尿布,桌面上则是稿纸与奶瓶结伴,墨水与玩具为伍。他一刻不停地写,废寝忘食地写,“春天”终于等来了!令人奇怪的是,父亲的那张书桌竟然也与其主人一样,越来越有生气,越来越显灵秀——究竟是因为母亲的不断擦拭,还是因为父亲的持久伏案,我不得而知,但它那黑里透红、红里透亮的光泽,的确像是蕴藏着脉动与呼吸一般。
上个世纪的90年代,收藏热开始升温了。有人来估价,张口便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不仅因为它的木质上乘,更因为它的历史悠久——来自明清宫廷的文物。父亲笑了,他不住地摆手:“谬矣!谬矣!50块大洋,北京东单三条买来的……”但是就在这笑容的背后,我清楚地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谁也别想占有它。果然,没过多久,随着病情的日渐加重,他写下了遗嘱:“我死后,将这张书桌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父亲是1994年去世的,病中的他曾一遍又一遍地走近这张书桌,凝神地望着它,深情地摸着它,含着热泪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作家到了不能执笔,比死还痛苦!”
20多个春秋过去了,书桌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牵挂,尤其是母亲去世后,我们又多了一项任务——每逢去京之时,必定要代表母亲去看望那张书桌,那张亲如家人的书桌。它被安放在了文学馆的三楼上,和许许多多作家的遗物一样,得以纪念,得以安息。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