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谈小说

杨卫国

“喂，请问你是市治超站张能站长吗？”

“是呀，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市纪委三室纪主任！”

“纪……主任……”

“是的，根据有关规定，下午，我和廉政同志想约你到青念咖啡馆喝咖啡！”

“喝咖……啡？”

“下午三点，我们在青念咖啡馆等你！”

“好……”

从接到纪主任电话到下午两点多，张能像是在穿越一个世纪，他总在脑海里想着，假设着，纪委约我喝咖啡，这些咖啡到底是怎么个喝法？是随意喝呢，还是规定时间喝多少计量？是喝冷咖啡，还是喝热咖啡？不想喝了是否可以不喝？喝多了是否可以上厕所？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昨天晚上，单位的一个副站长的一个表哥的小姨子的堂妹因为超载，请他们喝了一顿啤酒，先是一人一瓶青岛啤酒，后来相互之间敬酒，哪知那两个露皮的女人像天上掉下的仙女，啤酒瓶竖起来就是一瓶，张能被灌得直往厕所跑，后来跑去清食道，弄得饭店老板叫苦不迭，到最后张能躺在最小的一个女人大腿上吐得肝胆外冒，女孩的短裤里全被张能灌进了二手啤酒，最后，副站长安排人把张能送回家。

青念咖啡馆内。

纪主任非常客气地指着案桌对面的皮沙发说：“你坐，这位是我同室的廉政科长。”张能礼貌性地点点头，接着就坐了下来。纪主任和廉政科长坐在面朝外的沙发上。纪主任面前摆放一摞信件，廉政科长面前摆放一台开启的手提电脑。纪主任说，我们喝咖啡尽量关闭手机。张能的手有些不随和，手机从裤衩里刚掏了出来就掉落在咖啡馆的地毯上，张能没有多虑，迅速捡起手机并关掉了手机。

纪主任笑笑说：“你面前的咖啡是刚泡的，喝吧，我们边聊边喝！”

张能头低着，伸手去端咖啡时，心想我的右手呀，请你千万不要抖，我的右手呀，请你千万不要抖。但是，右手还是没有听他的话，咖啡在他的右手里颠簸着，待咖啡送到嘴边，裤子上已淋湿了一层薄薄的咖啡，皮肤也感到了温热，而这种温热直窜他的心脏。纪主任见张能太过紧张，笑笑说：“张站长，你好像太紧张了，先喝咖啡，喝完了再给你加！”

张能勉强地笑笑说：“谢谢纪主任。”

纪主任右手指指面前的一堆信件说：“这些都是关于你的人民来信，写得都很特别，像是小说，情节、语言、结构都像。”

张能先是摇摇头，后又牵强地笑笑说：“还有把人民来信写成小说的？”

纪主任笑笑说：“是呀，这个人懂小说。领导为什么安排我来约你谈话，那也是因为我懂小说，写小说，这样我们就好沟通。”

张能来了精神，他有些放开地说：“小说是虚构的文体，既然是把我放到了小说中去，这个写人民来信的人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来影射一些社会现象，肯定不是真实的东西。”

纪主任说：“这我懂。”

张能冷笑笑说：“既然是虚构的东西，就没有调查的必要！”

纪主任微笑着说：“今天我只跟你谈小说。”

张能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地喝着淡淡的有些苦涩的咖啡。

纪主任一边翻看着人民来信，一边问：“谈谈你与李志的故事。”

张能轻咳了一声，说：“二十年前，我们是县中同学，我家里贫困，靠一些粗粮维生，李志家庭比较宽裕，经常带些细粮到学校，甚至有时还会带些鸡蛋一类的营养品，李志待我很好，经常会给我些细粮，有时还会毫不吝啬地给我两个鸡蛋，那个高中阶段，李志几乎变成了我的恩人。后来，我们分别考上了大学，虽然各奔东西，各为其主，但我们仍然不忘旧交，经常书信来往，偶尔还能见个面吃个饭喝个酒。后来，李志的仕途越走越顺，去了市府办做主任，当然，他虽然当了官，但他并没有忘记我这个旧时的穷同学，就在去年治超站站长的竞争上岗中，他仍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特别是当时的面试，可以说，没有李志的拔刀相助，我根本不可能过关斩将，争得第一，登上治超站长这个宝座。”

纪主任将两手在空中摆了一下，微微笑道：“我们还是谈一个细节——你是如何当上治超站站长的？”

张能犹豫了一刻，轻咳一声说：“李志帮我搞到了面试题目。”

纪主任又问：“从哪里弄来的？”

张能支支吾吾地说：“人社局。”

纪主任问：“人社局的谁？”

张能说：“小范。”

纪主任问：“小范是谁？”

张能说：“老范的儿子。”

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纪主任说：“张站长，你继续说下去。”

张能说：“我做了治超站站长，先去组织部谈话，再去交通局长处谈话，最后来到李志办公室。李志向我表示祝贺，我说，真的不知怎么感谢你呀李大主任。李志摆摆手说，坐下，喝茶。同学之间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你做那个治超站站长，还不就像我自己做了一个样！我频频点头说，那是，那是。李志有些严肃地说，治超站站长官虽不大，但这是一个对外的窗口，虽然不能让你荣华富贵，但你能结交很多的人脉关系，利用这个职务你可以结交中学校长，那你孩子的读书就不用愁了，你可以结交医院的院长，那你家大人小孩看病就不用愁了，你可以结交很多很多的朋友，这就要看你这个站长怎么做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话你懂了没？”

纪主任又将双手伸向空中，摆出暂停状，纪主任说：“请你重点谈谈最近与李志之间有何联系？”

张能了头皮说：“上个礼拜四，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老范的车超载被我扣了，要我放行。”

纪主任说：“张站长，请说详细一点。”

张能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那天，我正在查车，就接到了李志的电话，他说老范是搞物流公司的，有50多辆货车，每天都要配送很多货物运出，如果不是靠着超载赚点钱，物流公司去吃苦屎呀？当时，我就没同意放行，他们这个公司光是今年上半年被查超载300多次了，如果每次罚款5000块，这几年下来罚他100多万都不止。”

纪主任说：“喝咖啡，喝咖啡，此处很精彩嘛。”

张能接着说：“李志一听我说不行，在电话里还骂得我狗血喷头，说我忘恩负义，一根屌毛不值的小站长还将头抬得老高。我说，这次再将老范那边15辆超载车放了，我这站长就不能再干了。李志说，你死都要撑着，他还说……”

纪主任死死盯着张能的脸，问：“说什么？”

张能喝了一口咖啡说：“李志说了，我去年做站长时的面试题目是老范的儿子小范从人社局弄出来的，小范是人社局的科长，李志找到他，也跟他说了，你父亲老范搞物流公司，没有张能这样厚道的人帮忙，他上哪去赚钱哪？通过李志的反复做工作，才将面试试题弄出来，让我得了第一名。”

纪主任说：“这些细节让故事更精彩。”

纪主任说：“再谈谈李志与老范的关系吧！”

张能说：“我不甚了解。”

纪主任说：“你了解多少就说多少。”

张能先是喝口咖啡，感觉这咖啡味道越来越呛人，有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幻觉，这幻觉来源于昨天晚上的一场酒宴，副站长的表哥的小姨子的堂妹，还有那个下身灌满张能二手啤酒的女孩，这两个女人抖动着丰满的胸口，硬是软绵绵的肉状东西往他嘴里塞，塞得他想喘一口顺溜气都艰难，这种幻觉持续良久，最终还是纪主任打破了僵局。纪主任微微冷笑了一下说：“李志与老范的关系在这封告状信里，也就是这篇小说里写得都很清楚，并且与你也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都是小说爱好者，哪些该详写，哪些该略写，自然都很明白。”纪主任用一种威严的面孔望了望张能，张能已经感觉到咖啡馆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气温陡降，张能感到一股寒气充塞进他的气管，接着流入他的全身，他浑身上下出现了一股寒流在身体涌动，他不觉得打了一个喷嚏。张能慢慢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李志与老范之间，原来就是一对很普通的朋友，后来老范的生意越做越大，李志的官也越做越大，两个人相互照应着。他们经常找我喝两杯，当然我是有请必到，有时也有点小恩小惠，我与李志是同学关系，也没那么多讲究。”

纪主任问：“那，这次李志找你为老范说情，他给了你什么小恩小惠啦？”

张能说：“一条软中华，喝了一顿酒。”

纪主任问：“没啦？”

张能说：“没啦。”

纪主任问：“没有现金吗？没去唱歌？”

张能头说：“没有。不过，酒后去唱了歌不错。”

纪主任问：“唱歌之后去干吗啦？”

张能摇摇头。

纪主任微微笑笑说：“我面前的这篇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老范在李志的办公室将一个盛有十万块钱现金的牛皮纸袋交给了李志，李志明确表示，这次一定要将这个张能拿下，并要让他永远成为你老范的一条狗。李志在酒桌上将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张能的手提包里，那天晚上张能喝了六壶梦之蓝，酒后在歌厅里，别人高歌引吭，张能睡在沙发上像一条死狗，大家兴趣正浓时，死狗张能被一个三陪女带走了。”

张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酒后的确睡了歌厅那个女孩，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拿李志所谓的十万块钱？”

纪主任说：“这不是很好吗？”

张能唉声叹气地问：“纪主任您不是跟我说专门谈小说的吗？既然都是虚构的东西，可你总是问我实质性的东西，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模糊呢？”

纪主任笑笑说：“对，我们还是谈小说，因为这封来信的本身就是一篇小说，我认为它本身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下面，我想请你谈谈老范与老袁的关系。”

张能垂头丧气地说：“老袁是一个个体运输户，与老范是朋友，老范也多次为老袁超载的事情说情，我们以前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平时也会有些小恩小惠，吃吃喝喝之类的事情发生。”

纪主任说：“你就谈谈你与老袁之间这些小恩小惠的事情吧！”

张能说：“前几天，老袁的3辆车被扣了，这个人死不自觉，经常超载，本次准备给他难看，每辆车罚他5000块，可不仅老范说情，李志也帮腔，后来李志出面请我吃饭，我拿了老袁一条烟，也还是喝了酒唱了歌，但这次我可没去睡女人呦！”

纪主任哈哈大笑起来。

张能接着说：“就是一条烟一顿酒，仅此而已。”

纪主任说：“我手里这篇小说是这样描写的：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袁将五万元人民币用一张报纸裹好交给老范，老范表示，这次一定要将张能彻底拿下，变成你老袁家一条丧家犬。当晚，在李志的主持下，我们相约在国宾馆202包间，喝的是梦之蓝，老范将装有五万元人民币的包裹和一条软中华塞进张能的手提包中，张能还开玩笑地捏了一下手提包说，这样吃着拿着不好吧？后来就开始了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能提出唱歌，唱歌中途，张能带着一名三陪女去了一小时零五分三十六秒……”

张能听着听着就瘫了下去，两手不停地锤打脑袋。纪主任问那个科长：“记录得如何？”科长说：“差不多了，请张能站长看一下吧。”张能重新调整姿势，双手颤抖捧着记录纸，看着看着，双眼就模糊了。

纪主任赶紧为张能续上咖啡。

张能端起咖啡就喝，可他怎么也咽不下去，半天冒了一句话说：“这杯咖啡怎么这样苦呢？”

纪主任望着廉政科长笑笑说：“这样的小说结尾真好！”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