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鱼记
2016-10-25王太生
王太生
浅夏的杂鱼不忍下箸,有籽。不光鲫鱼有籽、花鱼有籽、鳊鱼有籽、乌鱼有籽……连鲈鱼、鳝鱼、青虾也有籽,“孕”味十足。
鱼籽好吃,不忍吃,单吃法就有:红烧鱼籽、鱼籽豆腐煲、鱼籽豆腐、土豆焖鱼籽、蛋黄蒸鱼籽,吃了江河里会少了很多鱼。
杂鱼是戏中的杂剧,文章里的杂句,木中的杂材。杂鱼,芜杂着、荒蛮着,烟水生动。
这个时节,小饭馆里点一道江杂鱼,不贵。有野生鲫鱼、野生昂刺、野生小鳊鱼、野生草鱼,数味小鱼杂陈锅中烹饪,可红烧、清蒸、干锅、黄焖。杂鱼虽小,且杂,但味道鲜美,鱼籽敦厚。
杂鱼锅贴,荒村野船,湖水烹鲜,没有吃过,倒是在大酒店遇到过几回,几尾杂七杂八的鱼,贴上薄面饼,油水浸润,鱼带饼香,饼沾鱼鲜,装在漂亮的瓷盘里,已成大菜。
吃小杂鱼,一团和气。两个气味相投的人,口味相似。
水体丰盈的时候,一团鱼籽在水中飘浮。一只小逗号,摇摆、挣脱一下,便游向水的深处去了。我于初夏的河流边,见黑鱼护犊,一滩鱼籽在水面游移沉浮,两条大黑鱼,生怕它们的孩子被其它杂鱼吃掉,一直紧随左右。
朋友住雨声村,村有大河,水流平阔逶迤。有人在河坡上搭窝棚,置一过河罾,捕鱼,捕到的杂鱼,养在河边水网箱里,现捞现卖,我执一根网套捞鱼,有鳑鲏、鳊鱼,翘嘴白、铜头鱼。
村子过去有座“雨声寺”,庙里有和尚与香火,后来寺庙倒了,一座村子还在,人脉和渔事,烟火不断。村庄的河,贯通长江,铜头杂鱼,误撞渔网,身段细长,有拇指那么粗,性情急躁,性格凶猛,吃其它小杂鱼。朋友说,铜头鱼不好吃,肉老。
肉老的杂鱼是野生的,不同于养殖的鱼,天天在江湖锻炼体魄,肌肉发达,煮熟后肉质紧缩,适合煲汤。我对朋友说,不大喜欢“捕鱼”这个词,像对待逃犯,鱼又没惹谁,觉得用“打鱼”尚好,这一古老的职业,一叶扁舟,出入烟波里。
鱼在水里是流动的,就像鳊鱼,在梁子湖里,叫武昌鱼。朋友天真地说,鱼在雨声村叫雨声鱼,一路往东游将过去,就成东庄鱼,往西便成西村鱼。
但凡有野性的东西,必有它的脾性。离开雨声村时,朋友买四条鳊鱼赠我,不大,最胖的才六七两,它们都是有态度的鱼,上岸后,离水即死。
小杂鱼,点名集合,从不同的方向,游拢而来,在水中翻筋斗,群鱼若散花。
昂刺,长相有点滑稽,像戏中的铜锤花脸,额角两根尖利的触须,极似伸出的两支兵刃。昂刺擅于煽情的是它的两只鳃,搅水的时候,浑身都在动。
虎头鲨,挺吓人的名字,其实是寸把长的小鱼。水泽里鲨鱼的袖珍孤本,喜欢悬浮在某个清澄的水域静止不动,俨然一副打坐的呆公子,还有几分禅意。
小鲹鱼古灵精怪,在水草间穿针引线,速度极快,要想逮住确也不易。
麦穗鱼,体形若一棵麦穗,随处可见。想钓麦穗鱼,不择水面,不谈技巧,下钩必有所获。
鳑鲏,明代姚可成《食物本草》提及,“形类卿鱼而小,扁身缩首,颇似竹蓖,处处湖泽有之。冬间煮食味美,夏、秋微有土气,味稍不及。”
长江里有一种叫“船钉子”的小杂鱼,跟随船一起浮游,粗如一支笔,有较重的腥气,经花椒、大茴和糖醋盐等佐料腌过,带上麻辣味,在油锅里略炸定型后,用锡纸包了烤出来,贴着鱼脊一吮,肉就落嘴里,嫩如奶酪。
野生的鳝鱼,现在很难捕到,要跑到很远、很静僻的乡野稻田池塘,投诱饵,放入竹笼子,有点“居声高自远”的意味……
杂鱼,讲究一个“杂”,游弋在不同的水层,有不同的风味。浮在水面的,肉质细嫩;居中层的,鱼肉紧实;潜在底层的,质地肥美;紧贴泥沙的;滑爽;追着船行走的,活嫩……就像人,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职业,混出不同的肌肉。
烧杂鱼,如烹小鲜,水煮保留原味。油预热,葱、姜爆香,加水,少许调料,大火烧开,文火焖,掀锅,鲜香扑鼻。
李渔《闲情偶寄》说,“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我觉得,还在于一个“神”字。野村老叟,用小杂鱼煮一碗小鱼咸菜,下酒,嘴中咂巴,站在一旁的人,看着也觉得口齿生津。
吃杂鱼的人,对待生活要求不高,心情安妥,极富耐心,他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是真的在品鱼滋味,不问鱼大鱼小,杂七杂八,心无旁骛。
品杂鱼,翻闲书。汉代刘向在《终身食鱼》里说,从前有人送鱼给郑国宰相,没有接受。有人问他:“子嗜鱼,何故不受?”郑相回答,“我喜欢鱼,所以不接受鱼。接受别人送的鱼,会失去官职,也就无鱼可吃。不受,可得俸禄,一辈子有鱼吃。”
这个人,挺有意思,不接受别人送的鱼,是为了一辈子安心吃鱼。
见到宋滌先生的时候大概是今年六月下旬,这时天微热,晴空无雨。先生白衣素履,笑容和善,语气平和。汉服对襟,远远望去,品格清高而仙风道骨。
先生是个让人对其畏敬三分的当代知名山水画家,游历山河名川时不忘即兴作画,笔锋清冽,心意相融。用美术专业的术语也或应该这般评价,“工笔力道而墨色丹青”。
我看着他的那幅《藏族老人》,笔尖绘出的纹路似能将人悄悄带入圣城,去清晰感知那份空灵与纯净。老者眼眸中的忧郁仿佛跨越时空来直击心门。像是在拷问每一个看过他面庞的人们,何为故土厚重,何为长路漫漫……
我又望向先生,此时的他正在意气风发的与来客讲述着他的山水画作,微笑亲昵的出现在媒体的镜头前。
我放下相机走向他,问他能否一起合影,他温和地说:“当然可以。”他回过头去,并默许我靠他近些,快门音就此定格,稀松平常……
歇息片刻后,我随来宾一起走进晚宴大厅,此时已是傍晚,厅堂里的所有人都举着高脚杯,互相吹捧后又是孜孜不倦地留下联络方式。
无疑,这样的”欢迎晚宴“成了大型职场聚会,将内心寻求商机的愿望用艺术加以包装后再与众人展示。
也许先生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起麦克风致谢各位莅临,而后将这杯酒饮下,笑容中的淡漠犹如白瓷餐具旁的刀叉,散着凛冽的幽光。
酒会慢慢升温,嘈杂之音已然将带着酒味的空气全然占据。我又望向邻桌的宋先生,他又拿起话筒问向众人:“大家知道我为什么不愿任职美术协会会长吗?”
话音刚落便有一片沉寂,随之就又引起一波喧嚣。千种答案并无一正确,他听着这些声音,只是借着灯火将一杯酒再次饮尽,默默无语地摇了摇头,将酒斟满,把话筒交给了左手边的夫人。
夫人并未感谢众人参展,也并未作答,却将话语转向题外。她开始诉说起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说到自己亦是一位画家的时候,眼神略显忧伤。停顿片刻后,她看着自己的爱人说:“可是我甘愿放弃声名与对艺术的追求,退居他的背后只因为我是真心的爱慕他……”
这一次会场中的沉默犹如夜空中繁星的沉寂一般,大家一起看着这个青丝鬓白而端庄祥和的女人,看到她的眼中尽是温柔还有坚决。温热的空气渲染着她康健的面色,脸颊旁的红润一如少女时与爱人初次相遇时的悸动,我想这种情怀应如小桥流水,轻轻浅浅却不乏倾心相付。
拿起手机搜索着关于宋先生夫人的资料,映入眼帘的是这个优雅如旧的女子曾同样是位知名艺术家,以山水写意,以花鸟相衬……
这时的他们挽手并肩,好似年轻时一样的相恋相爱,彼此相视一笑,云淡风轻。
众人“敬”宋先生,因他桀骜高洁。众人“畏”宋先生,因他始终与爱前行,信念满溢。
那天以后,我开始明了与爱情相关的很多道理,而后开始赞同某为作者写下的那篇《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中透着的情爱观点。
如若女子总将爱情看做单方面无止境的索取,到了最终只会化作怨妇失去一切,甚至自己。
从人性自私理念来讲,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彻底不求回报的去爱一个一无所有并且自以为是的人。哪怕你并非痘痕满脸,身材臃肿,头脑简单。
拆骨成诗方能换得情长千秋。爱情只有与梦想一起并肩而行才显出最无以伦比的美丽。
当你深爱着初心中的那份炙热追求时,它会以残忍的方式来考验你的真诚,时日过了,就会令你如常所愿哪怕大器晚成。
当你深爱着信念里最为完美的那个伴侣时,他同样会用最为现实的手法来拷问你的真诚,最后,他会超乎你想的来到你身旁,哪怕这一次他自己要披荆斩棘。
那么,当最好的你与最爱的人牵手拥抱时,正是爱情的意义。所以,请试着去做这样的女子,带着爱慕之情与爱人对等成双。
此时的梦想才刚刚开始,你未实现它并非已被它抛弃,而是这个梦一直在你行走世间的路上。
看你不惜拆骨描摹,只为从容静好一如初见。愿你能与爱人胜似蓝颜而品茗听雨,譬如知己而把酒言欢。琴瑟和谐,朝夕与共。
郴州,北宋时期全国最为蛮荒之地。然而,那却是秦观一生中最为繁华,也最为寂寥的光景。
我此行本是去广州的,只是途中听说经过郴州,所以就毅然决然地下了车,而后打的直奔郴山。车到山前,已近黄昏。郴山上干云霄,步入山口,循溪而行,一牛吼地便抵“郴州旅舍”。
所谓的郴州旅舍,也即是当年秦观因文字狱被贬暂时栖息的地方,现在却是秦观纪念馆。秦观乃扬州高邮人,苏轼弟子,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自幼好书,才华出众,但屡试不第,直到37岁才考中进士。后经苏轼推荐,当过秘书省正字和国史馆编修官。遇到苏轼,此乃他人生之大幸。但是,遇到文字狱,他却彻底跌入了人生的深渊。
走过青青竹林,看过灼灼桃花,一脚踏进古色古香的“郴州旅舍”,仿佛穿越时空,跨入北宋那段岁月。
元祐八年,太后高氏薨逝,宋哲宗赵煦亲政。这时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新党人士章惇、蔡京等先后执政,复行新法,遂将元祐时期的官员一概贬斥。苏轼、苏辙、秦观和黄庭坚等人纷纷被放逐。
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此前所作诗句,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而后抓进乌台,关押四个月。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这一场文字狱,就像当年的文坛大地震。因为新旧党争之烈,余震不断,震波波及到苏轼身边的很多文坛名士。
秦观最初被贬谪为杭州通判,后来,御史刘拯谎称秦观肆意增删《神宗实录》,遂被再贬处州监督酒税。绍圣三年,两浙转运使胡宗哲秉承章惇、蔡京旨意,暗中找茬,一无所获,便诬秦观放纵诗酒,败坏场务,继而告他请假抄写佛书。朝廷闻知立即罢免秦观官职,不准许他回乡,而且把他流放全国最为蛮荒之地——郴州,并令地方官吏严加管束。
此时,秦母戚氏年过古稀,半身不遂。只有仆人腾贵随从。
一路走来,秦观满腹冤屈,满腹辛酸,磕磕碰碰,走走停停,风餐露宿,终于这年深秋来到荒凉僻壤的郴州。出仕不久即连遭贬谪,现又削官为民,这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从此,他便产生了严重的失落感、孤独感和危机感。人都说悲愤出诗人,秦观亦如此。
北宋——乌台诗案——黄州——苏轼——《赤壁赋》。
岁末,秦观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度过了除夕,寂寞孤单,思亲念故,心情异常惆怅。绍圣四年初春,谪居郴州的秦观听到许多文朋诗友被贬的传闻,怨恨郁积于心,背靠郴山,面对郴江,挥毫写下了著名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就是世界级大文豪苏轼题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题词,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的米芾书法,雕刻在郴山西麓白鹿洞石崖上的“三绝碑”。
平心而论,秦观之所以被贬,也正是受到苏轼的牵连。所以“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喟叹,不仅发自秦观的内心,也说出了苏轼的深切感受。这是苏轼极为欣赏秦观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杭州——处州——郴州——横州——雷州,秦观一再被贬,一路南迁。
雷州海康,这是秦观贬谪生涯的最后一站。也就在雷州,秦观走过了他人生最后三年时间。宋哲宗元符元年初冬,秦观的恩师苏轼在海南岛昌化军,遇赦北归途经雷州,两人相见,恍如梦寐。看了秦观的诗,苏东坡感慨万千。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向太后临朝。不久,秦观也奉命北还,但却死在了路上。
走出“郴州旅舍”,原路返回,拾级而上,不远即见一座绿瓦朱栏、斗拱飞檐的护碑亭,“三绝碑”就千古于此。
山是神仙占;名因才子传。党争愈演愈烈,直吵到北宋灭亡。而北宋的这块“三绝碑”,却永远地活了下来。
1960年3月12日,毛泽东回家乡湖南视察,在专列上会见了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等地方领导。当张平化介绍到郴州地委书记陈洪新时,毛泽东突然问道:“郴州有个三绝碑,你看过吗?”
陈洪新老实说:“还没看过!”
毛泽东说:“宋朝有个秦少游,很有才华,但不得志,被流放到郴州,写过一首《踏莎行·郴州旅舍》。”
接着,毛泽东朗朗有韵地背诵起来。此后,从1956年起,三绝碑先后四次被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了纪念这位著名的文学家,郴州人民还在三绝碑亭的左侧立了一尊秦观的铜像。
登高眺望,郴江依然围绕郴山流入潇湘,虽然无声无息,却似千古绝唱。
夕阳已经落山,点燃了瑰丽的晚霞,染红了郴山的缥气。
深秋,怀人的季候。
我独自行走唐山市新华东道,两旁树叶随风轻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然后无声地飘落,凝结成我心中的片片忧伤……
走近原空六军军部旧址——我们曾经的家园,依稀还能捕捉到那些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战友的魂魄,还能隐约听到四周传来的悲痛气息。这种绵延的幻境与凝固的画面形成一种张力,让我悲从中来,泪由心生。堆叠记忆里的片片废墟,若如初见的第一份备忘,早已被我读成课本里的历史;殒灭瓦砾残垣下的美好,也已融为灵魂之殇……然而这一切又被莫名的逻辑分割,支离破碎中显出特别的沉重。就像刚刚抬头还见的太阳,不觉间躲进云层,投给这里一片阴影。
沿着文化路南行,屹立广场的抗震纪念碑肃穆而壮观。我不由得放慢脚步,轻轻地,别是惊扰长眠于此的战友的清梦。凝望纪念墙上镌刻的空六军震亡者的名字,一排排,一行行,就像广场边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盛开在他们的坟头,阵风吹过,悠悠地趟着泪……此时落日赋予它柔和的夕照,将它涂抹一层淡金,凝重、沉默。
冥冥之中的神祗残忍又玄妙。隔着厚厚的石碑,隔着遥远的时空,隔着数不清的苦涩的日子,我多么祈望他们能够悠然醒来,对我颌首微笑,轻声问我,女士贵姓?今夕何年?
故人今尚尔,叹息此颓颜。
我与长眠于此的战友,一定有过一面之缘一生之约吧?一定许诺过燕山山峦的重逢、渤海之滨的欢聚吧?不然怎么会深秋之日驻足唐山曾经繁华的新市区,打听曾熟悉不过的营区,抑制心中的企盼,等待那份热切而预知的失望呢。然而无形的灵敏之境,却有一种至亲至爱的永恒存在而自由穿行阴阳得以沟通。我悉听他们呢喃细语,窸窣倾诉着如何深切体会天地间有灵无灵的一切,默默的相系相牵,并共同经历着无形生命的周始循环——来表达对灾难的悲悯、对自然的敬畏。亦或我又仿佛看到这些战友还在执行军务行进的队伍里,或者驻守在空六军辖区的疆土深处。尽管天荒地老,秋风凄厉,他们依然年轻,露出74式军装的威武和英俊的面庞,而远处此时响起的必定是我厉声呼唤和如歌的行板……
人们常说,若一个城市令你念念不忘,大抵因为这个城市有你深爱的人,或者一去不返的青春。是的,四十年的日夕流连静静推动时光流淌,已把太多无法安放的哀伤融入这面纪念墙和这块灾难的土地。在我的心中,这里永远留有一块属于我的领地,无法修复和重构。它年复一年地寂寞等待我回归军营,会晤魂归于此的战友,相逢年轻的自己。就像B小调《雨后》,以及“西风老树下人家,池塘边的野花”的凄美意境,令我沉湎其中,长久地喟叹和深思。
这次“寻根之旅”,已经无法细致而精确地勾勒出我与新市区之间的有机关联,也无法从不同的维度重新寻找曾经军营生活轨迹和空六军军部旧址的痕迹,我踌躇许久。站在文化路鳞次栉比的商铺前,与店主交流,大多年轻者不忍提起这座城震前的安乐和震后的惨烈。从话语中捕捉到他们修身齐家的理想和止于至善的追求,唯独只有老人愿意谈起原驻守于此的空军部队,以及灾后军民帮扶的点滴。作为至今仍然被谈论和忆起的军人,我自然喜不自胜。这不仅是一位普通市民经历体验,也是这个城市地震恢复和重建之后,向常人展示的文明和文化吧。随着城市建设的推进,连接军人集体情感的那些公共空间虽然已无从可寻。但我相信“无明所系,爱缘不断,又复受身”,这源自《阿含经》的句子,或许是
提醒这个一来再来的地方,就是与自己解脱不开的一世轮回吧。
? 那天,我坐在凤凰山下的特色酒店,窗外寒风瑟瑟,炉子上的砂锅咕嘟,热气升腾。闻着香味就想起战士大灶清一色细长的大白菜、宽粉条、切得粗细不匀的土豆丝,我一下子觉得很温暖,很怀旧,很归根。原来我还是生活军营的朴素小新兵啊。陪同聚餐的战友来自航空兵24师,其中竟然有一位原与我同在空六军军部的战友——放映员小张。意外相逢,真是喜不自禁。酒桌上我与他说起党峪寒冬之夜,我们一起坐着小马扎露天看电影的情景,说起电影组小黄笑眯眯的模样,说起机关食堂烙饼时站在案板旁的一双双谗涎欲滴的眼睛;也说起窗外的果树,山上的酸枣,以及云雀绿色而欢快的叫声,这一切染着土坯的防震棚、地炉,凸显独有的温度,温暖了震后那些有肌理的日子,并化为藏匿肌理的最里层的记忆琥珀,散发着只有军人才能看到的光芒……同在军部的旧时光,总有无数话题让彼此微微一笑,一种穿越而来的感动无法言说,不用畅饮且已醉了。我以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相逢,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最闪亮的日子。就像这杯中醇酿,只有经历时间沉淀,才能获得明亮色泽和浓郁陈香。由此我掂量出战友相聚的分量,也体味到战友情深的快乐,更看到年少时看不到的单纯。
曾经,最珍贵的个人活动,便是回忆、怀旧、寻访。今日所到之处,无不蕴藏过往朝朝暮暮的恩情。
停下脚步俯身倾听慰藉,小心捡拾,一幕一幕回放,细密心思便有停下的理由。至今我仍然真切而清晰地记得新兵刘谦余震之时表现出的惊恐万分;记得军部卫生所林越所长因地震失去亲人后的沉重背影;记得守机班、载波室那么多女兵因地震而留下身心上的累累伤痕;记得经历天堂、地狱、人间三部曲的首长、干部、战士无处安放的悲伤……战友们在“空六军战友网”书写的篇篇震灾回忆录,若一个个军人侧影,正是有情无思间。其写读过程是思维再凝结、心灵再创伤,是人生经历的再回首,也是文字记录永存的殷殷企盼。就像那幅军网上的“手绘空六军军部示意图”,精雕细琢,昔日重现。有多少厚重而深沉的爱的回顾和感恩在其中啊。就像一首歌曲所言:“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你已不在我身旁。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我愿用我的一切,换你岁月长留……”。这一幅幅精神影像,一件件铭心往事,一个个熟悉人物,一句句暖心话语,就像终究难舍蓝蓝的天那样触及我的灵魂,左
右我对事物的判断。以致离开部队后的漫长日子,终究没能选择安淡从容的生活意境。军营的点点滴滴,寓言般牵绊困顿、自扰,让我意识到这一切其实就是映射,拼接起来,就照见了自己。
几乎,所有经历唐山地震的军人,都因感念在此铭心的日子,来到这里追寻,亦或挽吊,更深切入生命深处层面,触及忧郁的感伤,言不尽义的悲壮……让常人理解军人与军人的同构:相同的命运、相仿的生命。因此虔诚地将“7.28”定为新生之日。
我行走秋风萧瑟的唐山,与空六军军部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就像脚下这条铺满与她有关记忆的新华东道上,留下多少军人的足迹只有这条路知道。我想起一句禅语:你来过,风会记得。哦,已是夜晚,唐山的路灯迷离。此时月季花香馥郁,把秋风调和的如此温柔,寒冷也倏然消散。我沿着文化路返回,难忘目送一幕,深深别情……
曾听老祖母与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四十多年前的今天,将要临盆的母亲不顾我在她腹中不安分的闹腾,依然与父亲一起去参加她大伯母三周年的祭祀。还未等到上坟,我就更加不安分又跃跃欲试地踢腾起来,甚至是横冲直撞,令母亲在阵痛里不安起来。于是,她便与父亲提前回家。
一路上,母亲忍着一阵阵的疼痛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走回了距娘家二里多地的家。母亲到家大约十分钟的正午时分,我就在全家人拭目以待的期盼里降生了。我呱呱落地的第一声啼哭让母亲忘却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把幸福与欣慰的微笑荡漾在脸上。从此,每年农历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既是母亲受难的纪念日,也是我的生日。
在哲学范畴内,有阴阳之分。古人仰观、俯察取类比象,将自然界中各种对立又相联的现象,如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上下等抽象归纳出“阴阳”的概念。大概是源于这种本源论的缘故吧,就生辰八字而言,一般说来,子时出生的女子大都会赢得命运的青睐。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我问起自己的生辰八字,他总是十分肯定地说我是在子时出生的。尽管有老祖母与母亲的一再否定,可我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父亲的言辞,坚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刻入了记忆。以至于父亲去世多年之后,我都一直坚信自己是子时出生的孩子,同时,也期待着命运之神时时带给我好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报娘恩。”当我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艰辛与一朝分娩的疼痛生下女儿之后,再听母亲说起我出生时的情形,即便是她说得轻描淡写,我也会于不知不觉里泪湿双眸。我坚信母亲生我一如我生女儿一样,将每一个细节都融入了血液,植入了骨髓,刻入了记忆,她怎么会将我的生辰八字记错呢?她给我提供的生辰八字必定准确无误,且丝毫不差。虽然也曾因非子时出生而失落过,但是,细细想来,仅仅是一个出生的时辰,又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呢?午时出生,出世时就有阳光相伴,岂不是更好吗?或许,我的心地善良、乐天达观、率真坦然、豪放不羁的性格,正源于我出生时的阳光相伴。
我是老祖母带大的孩子。我小时候生活还相当困难,可每当我过生日的时候,老祖母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再煮几个鸡蛋。长寿面是老祖母亲手幹的手擀面,鸡蛋是家里喂养的母鸡下的柴鸡蛋。鸡蛋多的时候,姊妹们与我一起分享;鸡蛋少的时候,我独自享用。老祖母还会在那些生日鸡蛋上扎出几个孔,然后在我的头上滚动几下,才让我吃。说那是给我滚来好运,并让我以后多长几个心眼儿。我这一生不知道究竟吃了多少个老祖母给我扎了孔的生日鸡蛋,却没有长多心眼。毋庸置疑,它饱含了一个老人对孙女儿最朴实、最无私、最诚挚的爱与祝福。
参加工作之后,工作的压力与生活的琐碎,令我于忙忙碌碌中年复一年地复制着单调的日子度过似水流年,也曾一度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有一次,我正赶在生日的那天回了娘家,我年过八旬的老祖母一如我小时候一样,亲自给我做了一碗手擀长寿面,还煮了一些鸡蛋,并将那些鸡蛋都扎了孔,又在我头上滚过运之后才让我吃。当我满心欢喜地接过老祖母递来的长寿面与生日鸡蛋的那一瞬间,我却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而且哭得一塌糊涂。是激动?是委屈?是伤心?是感动?是感恩?还是惭愧?……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却一直伤感地哭,矫情地哭,大声地哭,弄得老祖母一边陪落泪,一边安慰我说忘记生日好。
那是我自1987年离开家读师范之后的二十多年里的唯一的一次过生日。
去年冬天,我在女儿的住处小住了几天,其间适逢我的生日。那天,当我还徜徉在黎明时分的美梦中时,女儿轻轻柔柔的一声“生日快乐!”把我从梦中惊醒。
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此时的她已化好淡妆,一袭空姐工装穿戴整齐,准备去机场上早班。感受着蓦然来临的幸福与温馨,令身处三九寒天的我内心泛起春天般的温暖。
当西方的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抹血色残阳、万家灯火齐明之时,女儿提着一个偌大的生日蛋糕与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家,让因忙碌又淡忘了生日的我再度想起了自己的生日。听着女儿再次甜甜的“生日快乐”的祝福声,望着那个偌大而别致的生日蛋糕与一些生日礼物,突如其来的幸福与温馨一如一坛千年佳酿,无需品尝,仅仅轻轻一嗅,就足以令我欣然沉醉得飘飘然了。
女儿顾不得脱下工装,就忙着郑重其事地给我带上寿星帽,紧接着点燃了生日蜡烛,然后又关掉房间内所有的电灯,而后又拍着手欢快而动情地为我唱起《祝您生日快乐》。
听着女儿悠扬悦耳的歌声余音绕梁,望着荧荧烛光营造出的满屋浪漫,我的心醉了。醉在那悠扬的歌声里,醉在那令我感动的场景里,醉在那亲情的温馨里,令我在那久违的欣喜若狂里如痴如醉。当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的时候,女儿手持相机,“咔嚓咔嚓”地用镜头记录着我生日的感动。镁光灯对着我不停地闪烁,让我蓦然有一种忘乎所以的飘飘然之感。飘渺里,我感觉一向低调的自己忽然间就变成了生活的主角,变成了高贵的女王,在胸有成竹地主持着一个盛大的记者新闻发布会。沉醉里,我依然清楚地知道,今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得此一女,感觉彼时的自己就是天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异乡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它让我终生难忘。
我的生日虽然处在三九寒冬的季节,但是,有我出生时母亲留下的故事温润我生命的底色,有老祖母陪我度过生日的情形给我的人生带来的温馨与感动,有女儿陪我度过生日的画面在我生命的画布上涂下的幸福而浓重的一笔……正是这一个个的故事,一个个的记忆,一个个的感动,串联起来,组成了我生命的链条,记录了我生命的片断,点缀了我生命的精彩,令我感受到了季节之外的春天之暖,令我的人生变得绚烂而美好,令我一生都回味无穷。
缱眷红尘,岁月悠长,我的生日在路上……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正值踏春时节,遂约文友驾车前往荆紫山览胜。
荆紫山位于新安县石井镇,北依黄河,西衔黛眉,东望洛阳,绵延百余里,乃龙潭大峡谷的姊妹景区,她采日月之华巍然独秀,汲黄河之水苍翠如茵,融道家之风神秘悠远,其特有魅力令人神往。
上午我们从新安县城出发,公路九曲十八弯,汽车在碧波花海中盘绕穿插,时有芳花野树山涧溪流扑入眼帘。车行约一个小时后到达。进去景区大门前行约百米,抬望眼,只见山脚通往山顶的四千余级石阶如从云雾中飘落而下。拾阶而上数十米到达太极天乐广场,广场北边是道教始祖老子雕像,目光炯炯,须髯如银。两侧是八卦群雕,吉禽瑞兽,栩栩如生。中心地上有醒目的太极双鱼图,阴阳融合,正是一阴一阳之道也。荆紫山乃道教圣地,道教始祖老子存世五千言《道德经》,博大精深,论理精辟,语言波澜,字字珠玑,广为世人传诵,所蕴涵的精妙智慧和高超哲理至今难有出其右者,目前可稽的各种外文版本已逾千种,以此可见老子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化的深远影响。仰望老子雕像,顿生崇拜之情。
老子雕像身后就是通仙观,俗称“荆山庙”,为宋、元时期建筑,它雕梁画栋,檐牙高啄,红墙蓝瓦,斗拱交错,在层林如黛的映衬下,更显庄严肃穆,大气恢宏。观内有“秦封五株遗存”,据史志记载,此柏树为秦始皇祭天时所封的“五大夫”之一,距今三千余年,被伐于清朝雍正年间,公元2000年重修通仙观时树根被挖出,其形若盘龙,质坚如玉,令人惊叹。门前有古碑碣十余通,虽年代久远,但字迹仍依稀可辨。院中古柏下,一长条石案前围坐着六七名身着黑衣的坤道,在齐声诵经,悠扬的旋律在山谷间起伏回荡。看香烟袅袅,闻钟磬声声,自己的灵魂在大道至简的洗练中与大自然合二为一。
沿着松柏交错的朝觐步道循石阶向上攀登,每走十余米,就看到台阶中间伏着一只大石龟,据说这叫灵龟引路,可以度人成仙。往上走山势陡峭挺拔,盘道蜿蜒,时隐于云蒸霞蔚中。近旁秀松密布,山鸟啼啭,清风徐来,花香弥漫,颇有人在云端游,羽化而登仙之感。再攀登约半个多时辰到达天门台,台面平阔,居悬崖绝壁之上,临万丈不测之渊。传说当年轩辕黄帝与蚩尤交战,发兵于此,并在此祭天祈祷,以求天助,使“天下安定,人心归依”。
扶松攀阶,移步换景,我们终于到达山顶,参过真武堂,王母殿,玉皇阁就在眼前了。玉皇阁始建于明代,门联书:“在昔一朝骑白爵,於今万世涖青霄”。观其壮飞檐翘角,琉璃为瓦,傲然绝顶,半卧崖端,大有凌空镇山之威仪。环顾四周,峰峦叠嶂,满目青翠,山花竞艳,五色点缀;盘山公路,人来车往,若苍龙游走,盘绕迂回。玉皇阁后边是荆紫山最高处,凭栏远眺,群山苍茫如海,浩瀚壮阔。黄河气势磅礴,澎湃千里。看云卷云舒,沐春风习习,闻涛声阵阵,任花香袭衣,平日浮躁不觉遁去。脚下悬崖,奇石嶙峋,倚百仞之险,如斧劈刀削,石缝间有古松翠柏,倒挂于绝壁。崖下灌木葱笼,百卉染青,多种药草各展异态,更有木栾芽、野小蒜、山韭菜等山野菜团团簇簇,随手可采。
一位当地老农介绍说,过去生活困难时人们靠这山上的野菜度过了饥荒,有病时靠这山上的草药救了性命,荆紫山是庄稼人的靠山。过去人老几辈磕头烧香,但照样清苦,现在党和政府加大投资,积极发展农业、旅游业,山里百姓也借助互联网,让水果野菜都进了城,前来旅游观光者络绎不绝,推动了各项产业的兴隆。当地人生活日渐富庶,使这里成了风水宝地。闻此再看这画山秀水,厚重文化,勤劳百姓,俨然就是一幅荆山春色图。
景美时光短,春醉迟迟归。返程时回望荆紫山桃花灼灼,春色尽染,如诗如画,绚丽烂漫,但我想,最美的春天不仅在这荆紫山上,而是在老百姓的心里,因为这个时代就是最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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