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与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比较探析
2016-10-25赵亚萍
赵亚萍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云南昆明 650500)
川端康成《雪国》与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比较探析
赵亚萍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云南昆明650500)
爱情作为人类亘古不变的精神追求拥有着永无定律的内涵。川端康成的《雪国》与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以不同的笔法各自叙写了其不同的虚幻爱情故事,共同表现了人们对爱情的一种超现实的憧憬,却又以其不尽相同的爱情故事,分别演绎了绝望的纯真之爱情与希望的世俗之爱情。
川端康成;《雪国》;六朝志怪冥婚小说
PDF获取: 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doi: 10.11995/j.issn.2095-770X.2016.09.025
川端康成是一位久负盛名的日本作家,也是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他擅长于把内心的美的理想寄托于爱情之中,并写了人生的三个不同时期的三种的爱情。前期的代表作《伊豆的舞女》表现了少年的纯洁爱情的觉醒,中期的《雪国》刻画了现实男女的肉欲并衬以对纯真女性的憧憬,晚期的《山之音》则描写了老人变态的恋爱心理。中篇小说《雪国》是川端康成的获奖作品之一,也是其作品群中的巅峰之作。我们以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所憧憬的爱情与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①中所幻想的爱情作比较探析,通过解析这两种虚幻爱情之下的异同,试图挖掘出各自的独特魅力之所在。
一、虚幻爱情之下的故事情节
川端康成的《雪国》,叙写了东京一位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次去多雪的北国山村,与名叫驹子的艺妓邂逅而爱,同时又对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流露出倾心之情的故事。小说中没有重大的主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没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但书中岛村对浮生若梦的喟叹,驹子爱而不得的哀怨,叶子与意中人生死两茫茫的忆念,再辅以雪国山村清寒梦幻的景色,不仅使全书充溢着悲凉的基调,更多的是为读者营造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仿若三位主人公各自做了一场关于爱情的梦。
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故事文本虽不止一个,但却有着其共有的故事情节,即:女主人公多为身份高贵、未婚而死的贵族小姐的女鬼形象,而男主人公几乎全部为地位低下、生活困顿的阳间书生形象,贵族女鬼主动追求阳间书生与之结为夫妇,女鬼得美满爱情、男子爱情与富贵得双收的故事。这种人鬼结合的虚幻爱情故事表达了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之下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甚至对人类生命的一种美好的憧憬。
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虽为小说的起源时期之作,在语言和情节方面与后世小说相比较为简单,但笔者认为将其与川端康成的《雪国》同类相较并无不妥,不仅因为二者都具有各自超现实的虚幻之处,还因为爱情完全具有超越时代、国界、文化界限的力量。
二、虚幻爱情之下的心理憧憬
(一)虚幻的净土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1]29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顷,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1]31-32
这是《雪国》开篇之处的两段文字,非常简洁、含蓄的美文,它让读者产生无限的遐想,带领读者进入到如梦如幻、艳丽而又诡谲的境界。这也恰恰是川端康成作品的特质所在。第一段文字放在开篇之首,不仅交代了故事的开端,也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雪国。清寒的雪国,不仅在夜空下呈现白茫茫的一片,还与外界断了相连的信号,让雪国仿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般与世隔绝。这样的雪国便是岛村与驹子和叶子的爱情净土,仿若幻境般让结了婚的岛村置身其中而不受外界世俗的干扰,为后文故事情节的发展铺平了道路。第二段文字放在人物初见的时刻,光与影、人与镜的交织融合,给全文置于一种似梦似幻的情境之中。川端康成将这样的两段文字置于小说的开端之处,为全文营造了一片虚幻的净土,即不受外界世俗干扰的雪国。
在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贵族女鬼主动与阳间贫贱书生的结为夫妻的角色组合与情节设定,如:《列异传·谈生》:“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书。忽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3]2501此篇小说讲述了贫贱的书生与贵族女鬼相爱相欢、生子别离的虚幻故事。此外的《甄异录·秦树》、《搜神后记·吴祥》等篇也同样讲述了类似的贫贱书生与美貌女鬼相爱相欢的故事。这样的角色组合与故事情节的设定,不仅打破了当时社会现实中女子受封建礼教的束缚,没有爱情婚姻的自主权,多为家族联姻之下的牺牲品的命运;同时也打破了当时社会下士族与庶族之间严密的等级制度,即:“士族和庶族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别,相互间不得通婚,甚至不得平起平坐;寒门庶族出身的人,即使才能超越,也不能和士族交游并列”、“九品中正制则保证了士族在政治上的世袭特权”、“在士族制度下,婚姻是受到特别重视的一件大事,寒门高攀士族,地位自高”[4]4。这些世俗的约束在人与鬼、阳间与冥间的结合之下被统统摒弃,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也就有了如同与世隔绝的雪国一样不受外界世俗束缚的虚幻的爱情之净土。
总之,不论是川端康成的与世隔绝的雪国,还是在中国古代传统观念的影响下,以人鬼结合的虚幻故事而成的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都为其爱情故事营造了一片不受世俗干扰的虚幻的净土。这同时也说明了不论是川端康成,还是中国古代六朝时期的青年男女们都希望拥有一份不受世俗干扰的爱情。
(二)虚幻的人物
川端康成的《雪国》中岛村虽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但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仍是驹子和叶子两位女性。“岛村无所事事, 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1]36而来到了雪国,他来雪国遇到的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叶子,正如文中所描写:“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因为姑娘的面庞浮现在其中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吗?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脸背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1]32叶子在岛村心理是好似透明的存在一般虚幻、空灵,似有似无之间牵引着岛村的心,让其心灵都为之震颤。
而岛村在来到雪国之后,又遇上了艺妓驹子。驹子的最大特征就是洁净,文中也有一段很经典的描绘:“姑娘给人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都那么干净。岛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刚看过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缘故。”[1]37在雪国这种清寒封闭的山村之中,艺妓驹子却给人一种清洁的暗示。如此之洁净,是否是雪的化身呢?青山绿水,清风拂面,在这清新澄净的自然之中,她的出现,正好契合了岛村内心空虚而想要亲近自然、有所依托的心灵。所以,岛村和她互相挑逗、互生暧昧,中间虽然有一些曲折,但最终岛村如愿以偿了。岛村后来自忖,自己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个女人。
因此,不论是虚幻、空灵的叶子还是雪国化身的驹子,都带有浓浓的幻象色彩,让岛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让小说充满着对洁净爱情的美好幻想。
然在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集高贵的出身、姣好的面容、主动追求男子与一身的女鬼的形象,可谓是当时社会的现实生活中男子对另一半最美好的幻想,是对于爱情最完美的追求;而集才气、和煦、专情与一身的书生形象则是那个时代女子对爱人最美好的期望,对爱情最理想的愿景。如:《列异传·韩重》篇:“吴王夫差。小女曰玉。年十八。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2]2498小说即描述了才子佳人(书生女鬼)感天动地、超越生死的爱妻故事。此外,《博物志·崔书生》、《搜神记·辛道度》等篇也同样叙写了才子佳人邂逅相爱相欢的故事。在那个时代下,这样不可能出现的角色组合,这样完美契合的爱情,就已经注定了人物的不真实性。总之,不论是在《雪国》中空灵而现的叶子、雪国化身的驹子,还是在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女鬼身份的贵女、完美爱人化身的书生,都表现出各自的虚幻性,也同时表达了他们各自对洁净而完美之爱情的憧憬之情。
(三)虚幻的结局
川端康成的《雪国》中岛村与驹子几经曲折之后,岛村却因驹子的爱吃醋觉得驹子太过现实与自己的想象不符而开始厌弃她,越发的想念叶子的空灵之美,然而叶子的结局却是葬身火海。岛村与驹子之间的纠葛,还只是情爱的发生和破灭,岛村与驹子所感受的,也只是一种爱情破灭的失落,而叶子却以死亡来揭示了爱情生死两茫茫的切肤之痛。最终,岛村既没有抓住现实中洁净之美的驹子,也没有得到幻想中空灵之美的叶子,他仍旧沉浸在自己心中构筑的爱情幻象之中,无法自拔。
长相厮守的爱情是世间男女的绮梦,而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的男女收获的却往往只是一段露水情缘,短暂的欢会之后就是永久的分离。“六朝志怪小说婚恋故事的一个重要的情节要素就是无论人与异类以怎样的方式交往,最终除了个别复生成功终与情人结为百年之好的人鬼恋以外,其余无论人神 、人仙、人鬼还是人妖恋情都注定要两相分离,我们称之为分离原则。”[4]95由此可见,由于人鬼殊途等的种种原因,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的结局多呈现为分离式的结局。这种最终分离式的结局虽然没有令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得以厮守终生,却也让他们尝到了他们所幻想的纯净美好爱情的滋味。分离的结局对于现实中的种种憧憬来说虽然是虚幻的,然对于文中主人公充满期待的人生来说却又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动力。
同样是虚幻的结局,川端康成《雪国》的结局是一种陷入幻象无法自拔的悲凉,是一种悲哀之美、绝望之美。对于岛村、乃至对于川端说来,当纯净美好的憧憬在现实中屡遭挫败,追求美的心就会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对于作者来说,恋爱是一个永远不得圆满的痛苦经历,似乎只有死亡才能解脱。”[5]144是以,驹子破灭,叶子死亡,岛村迷茫,甚至连川端本人都自杀而亡。而虚幻的结局,对于中国的六朝志怪冥婚小说来说,则表现出一种对人生有着美好的向往和积极乐观的态度,是一种喜剧之美、希望之美。对于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来说,曾经拥有过已是一种满足的美好;对于当时社会现实中的青年男女来说,心存美好的期望也是一种乐观的自慰。
三、虚幻爱情之下的纯真与世俗
川端康成在《雪国》中追求的是一种朦胧的美的意识、美的憧憬、美的爱情,渲染了一种纯洁、单纯、梦幻、毫无世俗污染的纯真的爱情,那种美的意境强烈地震撼着读音的心肺。“但这种纯真的恋情一旦越过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的限度,走向世俗的物质世界时,那种迷人的美也就毁灭了。《雪国》中驹子的形象鲜明地体现了这种美的毁灭。”[6]351岛村对驹子的态度即是其毁灭的过程,由初见时认为她是洁净的化身,接触后觉得她有一些“徒劳”的幻想而显得纯真,后来当驹子对其情深意浓、难舍难分之时,岛村却“陡然间,岛村从生理上对驹子感到厌恶。”[1]71以至“岛村一惊之下,决意非尽快离开这里不可了。”[1]111。当驹子对岛村之爱沾染世俗的习气之后,岛村却开始退却、厌恶了,可见,他爱的并不是真正的驹子而是他想象中的驹子、想象中的爱情。正如他对叶子的倾慕一样,心中一直保留着初见时震撼其内心的空灵感。然而正因为从不曾拥有过,所以可以一直保留着心中的那份完美无瑕,倘若得到过,其结局也不外乎如驹子罢了。在岛村心中的驹子和叶子就犹如张爱玲笔下男人心中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一样:“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7]1
而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所描写的恰恰是基于世俗的欲望之上又想要挣脱世俗枷锁的世俗之爱情。在这种世俗之爱情中,突出的表现为每一篇故事中都对男女主人公有直接或间接的性爱关系,男女之爱情故事也是从露水情缘后的性爱展开,这就具有了世间男女最原始、最世俗的欲望。此外,对于男子来说,故事中的贵族女鬼往往赠以贫贱书生以金银信物使爱人得以突破现实社会中不得志的命运而鱼跃龙门、平步青云,这就使故事中的爱情又背负了金钱、权利的枷锁,更多的沾染了世俗的气息。而对于贵族女鬼来说,女子的主动求爱以及贫贱书生身上所具有的才气、专情,弥补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女子渴望却不可及的爱情幻想,这也是使故事饱含着现实生活气息的另一种爱情模式。如:《搜神记·辛道度》:“陇西辛道度者,游学至雍州城四五里,比见一大宅,有青衣女子在门。…我秦闵王之女,出聘曹国,不幸无夫而亡。…独居此宅,今日君来,愿为夫妇,经三宿。…取金枕一枚,与度为信。…遂封为驸马都为,赐金帛车马,令还本国。”[8]395即描写了辛道度与王女(女鬼)偶然相遇,王女求爱,共寝相欢,临别赠物,因信物封驸马的故事。以及上文所提到的《列异传·韩重》、《列异传·谈生》也均有女主求欢、性爱关系以及临别赠物的情节设定。
因此,在川端康成的《雪国》中所渲染的是一幅云雾缭绕中洁白无瑕的雪莲花,一种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美好的幻想,所追求的是一种纯真的爱情;而在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所描绘的则是一幅幅花好月圆般美满的画卷,一种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生活愿景,所追求的是一种饱含世俗的爱情。
处于不同时代、文化、国度之下的川端康成的《雪国》与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以虚幻的各自独特的爱情故事,表现了对美好的、不受世俗干扰的爱情之憧憬。然而,《雪国》之中所追求的纯真之爱情是一种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美好幻想,一种永远等不到结局的绝望之爱;中国古代六朝志怪冥婚小说中所追求的世俗之爱情是一种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生活愿景,一种世俗之中可触摸的希望之爱。同为虚幻之爱,却各自有其独特的爱情内涵,使其在不同的时代、文化、国度下以它们独特的魅力永垂不朽!
[注释]
①狭义上的冥婚包括活人与死人之间的结合或死人与死人之间的殉葬;广义上的冥婚既包括狭义上的冥婚,还包括人鬼、鬼鬼之间的结合。此处而言的冥婚单指广义而言之下的人鬼、鬼鬼之间结合的冥婚。
[1]川端康成.雪国[M]. 高慧勤,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李昉,李穆,宋白,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张偽之.世说新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魏荣.论六朝志怪小说婚恋故事的分离原则[J].贵州大学学报,2009(1).
[5]川端康成.雪国[M].侍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6]范传新.洁白的幻想——川端康成《雪国》思想探微[J].安徽师大学报,1997(3).
[7]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8]干宝.搜神记[M].汪绍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李兆平]
Kawabata of Snow Country and the Chinese Ancient Six Dynasties Fiction Ghost Marriage
ZHAO Ya-ping
(Literature and Media Institute, Yun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 Kunming 650500, Yunnan, China)
Love, as human beings everlasting spiritual pursuit, also has a connotation never law. Kawabata’s “SnowCountry” and the Chinese Ancient Six Dynasties fiction ghost marriage with different strokes each narrating their different fantasy love story, co-expression of the people's love of a surreal vision. However, but its not the same love story, were desperate secular interpretation of the pure love of love and hope.
Kawabata Yasunari ;SnowCountry; the Six Dynasties fiction ghost marriage
2015-12-30;
2016-06-17
赵亚萍,女,安徽阜阳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文学·艺术研究
I317
A
2095-770X(2016)09-011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