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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句子否定与叶氏周期

2016-10-25何宏华

外语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中心语叶氏古汉语

何宏华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本土化探索

汉语句子否定与叶氏周期

何宏华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叶氏周期”关于否定词演变过程的描述,并不适合描写和解释汉语相关否定词的演变过程。在语言变化过程中,汉语否定词与其它词组成词组,其间经历短语词汇化过程,之后并没有进一步语法化。但“叶氏周期”可以说明汉语否定极性词语出现、演变的动因及规律。极性词的使用是基于特征核查的需要,是否定词携带的特征变化导致的结果;随着否定词自身特征的变化,否定极性词系统内部出现相互替代现象,产生现代汉语常见的否定极性词汇系统。

叶氏周期;句子否定;否定词;极性词;特征演变

汉语学界研究句子否定结构可以从宏观和微观划分。前者可细分为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这种研究常常从逻辑思辨范畴出发,讨论否定的概念、性质以及体现在语言中的否定结构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后者主要在语法学界展开,共时注重词义比较、词性分析和否定词的句法功能等;历时研究关注否定词词义变化、其它词类转化为否定词的语法化过程、极性词语与否定中心词的关系等。本文从讨论古汉语否定词着手,用句法分析手段探讨汉语否定词的演变与“叶氏否定周期”之间的关系。

1 叶氏周期

叶斯柏森关于英语及其它语言中否定语词演变的论述被称为“叶氏周期”(Jespersen’s Cycle)。他认为,否定语词形式的复杂特征在语言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有增减变化:“不同语言否定语词的发展历史让人们见证以下令人称奇的波动:原初的否定副词首先受到削弱,否定力度不充分,需要加强,通常是额外添加语词;而这个额外添加的词语在发展过程中渐渐被视为否定词本身,该词会经历和原初否定副词类似的发展过程”(Jespersen 1917:4,1924:335)。叶斯柏森以英语、法语和丹麦语为例,展示其“周期”运作过程,描述否定词经历的削弱、强化和替代过程。客观地讲,叶斯柏森之后探讨该现象的文献较多使用来自法语的例子,虽然讨论的详尽程度不同,但在阐释否定变化方面表现出较强的一致性。威利斯(D. Willis)领导的研究小组追溯欧洲和地中海沿岸语言否定词过去一千年间的演变过程,得出结论:否定词周期性演变是语言发展的一部分,折射出“叶氏周期”具有语言共性的特点(Willis et al. 2013)。

汉语在类型上不同于上述语言,其否定语词的演变是否也表现出“叶氏周期”的特征?结合该假说,本文探讨汉语部分否定词语的语义变化、语法表现形式以及否定极性词语与否定词之间的关系,从形式层面阐述否定语词的历时演变。

2 古汉语的否定词语

汉语很早就有一套大致完善的否定词系统,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受语言自身演变规律作用而发生演变,表现出轮回特征(张新华 张和友 2013)。我们关注,语义方面在演变过程中表现较为稳定的否定语词,选择“不”和“无”作为其代表。

“不”在上古汉语就已存在,直到今天仍是汉语最为常用的否定词语,可以看成表达否定概念的典型词语。“不”在与动词结合的过程中产生大量“不+V/A”(动词或形容词)类词语,即否定意义短语。这些否定词语中的“不”没有进一步语法化,它们朝着短语词汇化方向发展,因为汉语复合词的内部结构往往是从短语结构经过词汇化演变而来。例如,“不可理喻”本质上是否定意思,与句子“他不可理喻”在否定功能上一样,意义没有变化。(陈振宇 2013) 因此,“不”作为否定词,在语言演变过程中没有被替代。这与“叶氏周期”中否定词的语法化现象不同,汉语否定副词出现短语词汇化倾向。“不”在汉语演变过程中表现出与“叶氏周期”不同的特点。

“无”与“有”相对,最初为动词。例如:

① a.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

b.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战国策·赵策)

c.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

在13世纪的中古汉语时期,“无”虽仍在使用(主要在书面语中),但在口语中常被“没有”替代,这一时期“无”可以出现在疑问句末尾。例如:

② a.(出门看科,云)这里有避雨的,都来一搭儿说话咱!有也无?(孟汉卿 《张孔目智堪魔合罗》)。

b.今宵灯下弹三弄, 可使游鱼出听无? (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

可以说,在这一时期“无”失去古汉语动词的性质,有虚化倾向。

我们可以从“没”虚化的过程来看“无”的虚化现象。“没”从8世纪开始引申作否定“领有”动词,一直到14世纪的四、五百年里都单独使用。(石毓智 李纳 2000) 宋末元初时还只用“没”,不用“没有”。(梅祖麟 1984) 所以,“没有”大约出现在14世纪左右。这说明,“没”从动词渐渐变为“有”的单纯否定标记,“没有”则为复合动词。从语法结构上讲,汉语存在两个谓词性成分并列,前者的位置与状语类似,所以容易虚化为副词。对于同一种结构可以有不同解释,张谊生称为“认知上的重新分析”(张谊生2000)。由此类推,“无”在中古汉语时期开始虚化,演变成否定标记语,这时的“无+X”形成复合词。实际上,“无”可与其它词语结合,组成短语。例如,现代汉语有“无不欢欣鼓舞”、“无可奉告”的说法,但“无”并没有进一步语法化,却渐渐开始短语词汇化进程。因此,叶斯柏森关于否定周期的假说,不能充分解释汉语否定语词演变的过程。

这是否意味着“叶氏否定周期”蕴含的语言共性在汉语中出现反例?回答前,我们先考查否定词语在汉语句子中的位置。

3 汉语句子否定的特征

蒋国辉(1994)分别从命题逻辑和谓词逻辑角度分析否定特征在汉语句子中的表现。既然否定结构在汉语中属于独立语法语义范畴,那么在其他语言中也应该表现出相同特征。当然,同一特征在人类语言中可以有不同的语言表现形式,在英、法等语言演变中,这一特征由两部分表达,通过框式否定形式表现出来;在汉语中,否定结构表现出不同的表达式,独立的语法语义范畴这一特征是通过否定语词自身独自表征并显现出来。“叶氏周期”在汉语与上述所及语言中呈现出的差异,或许源自于表现手法的相异。

根据句子的常规否定位置,Jespersen(1917:5)提出两条原则:(1)否定词趋向置于句子的前面,(2)否定词趋于放置在动词前面。据此,我们可理解为人类语言大致可使用“句子的全部否定形式”与“核心成分否定形式”两类。前者指否定词语位于整个句子的外围,可置于句首或句尾,例如,“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创新”,“阿姐的房子那么大的个不是”(阿姐的房子不是那么大)。后者是对句子的核心成分的否定,例如,“张三不喜欢李四”否定的是核心谓词;而法语句子中的否定词语(语缀)依附在谓语动词上,否定整个句子所表达的命题,句法排序为(ne) V pas;中古英语也采用核心谓词否定的形式,至今现代英语尚有化石般的表现have not.

汉语中也有与英、法语类似的核心否定结构,并非说明汉语与它们在此表达方面消除语言类型上的差异。我们从“有定”(finiteness)和“无定”(nonfiniteness)概念的区别分析上述差异。

句子的“有定”性质通常为时制、一致关系和语气等,这些定式项帮助句子实现真值功能。定式项是句子的核心功能成分,通过“定式成分”(finite element)表达。从句子表面看,法语的定式成分是动词,因为动词携带时制和一致关系的特征,句子的否定形式ne...pas依附在动词上;英语的助动词为定式成分,否定词not依附在助动词上。因此,英语、法语均为非独立否定型语言,考之文献,这两种语言从古至今均采用这种否定手段。例如:

① a.中古英语:I ne may nat denye it. (I may not deny it)(CMBOETH,435.C1.262) (框式否定)(c. 1150-1400).

b.早期现代英语:Thou sall noughte do so. (You ought not do so)(否定标记仅由noughte表示)(CMROLLTR,43.880)

c. 现代英语:I may not deny it.

d. 法语:Jean ne vient pas.

汉语属于孤立型语言,在时制和一致关系方面语法化程度不高,所以句子的核心成分不够明确。关于汉语句子核心成分的定位曾引起不少争议。古汉语中却有否定词自身独立充当否定形式的现象,如“无”本身即是表达否定意义的动词。类似的独立否定形式在古汉语中并不少见。

② a.虽不得鱼,无后灾。(孟子·梁惠王上)

b.人谁无过?(左传·宣公二年)

c. 民非水火不生活。(孟子·尽心上)

d.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诗经·邶风·柏舟)(上古汉语“非”又写作“匪”)

这一点颇值得回味。我们认为汉语中没有“叶氏周期”的表现,其主要原因在于古汉语表达否定概念时有其独立的表达形式,不必依附于其它句法成分,否定词本身可充分表达否定。例如,“不”与动词结合的过程中,组成的短语经历词汇化过程,组成的“不+V/A”类型的词组本身具有否定意义。换句话说,这些词组在语义上包含否定的义素“不”,在句子中可以单独起到否定作用,不必依附于其它成分。起码在上述例句中,古汉语在表达否定时,并非一定要使用分析性的手法。

4 否定功能的句法解释

本节简述几个从句法角度对“叶氏周期”加以解释的理论假说。原则与参数理论框架下的句法分析中,否定被作为独立的功能语类,在句法生成的过程中有自己的最大投射(NegP), 中心语(head)为显性的否定词(Neg X0),这种分析方法从Pollock(1989)即已出现。Frisch (1997) 和 van Kemenade (2000)以中古英语为语料,把ne看成否定语类中心语的词汇化表现,中心语投射出标志语位置(specifier),not占据其中。否定概念在句法中表现为否定短语的投射。

问题是not和ne都是否定词,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中古英语的否定结构中,中心语与标志语是否是基于原则形成的关系(总是有标志语的投射);还是基于参数形成的关系(标志语的投射只具有潜在性)?

Wallage(2008)指出“叶氏否定周期”的句法分析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在否定词演变的周期中,中心语ne与其标志语的关系是固定的,即总是有标志语的投射;另一种认为中心语ne与其标志语间的关系在演变过程中有所改变。第一种观点以Haegeman (1995)为代表。Haegeman 制定“否定准则”:(1)每一个否定中心语(Neg X0)必须与一个否定算子(Neg operator)处于标志语-中心语这样一种结构关系中。(2) 一个否定算子(Neg operator)必须与一个否定中心语(Neg X0)处于标志语-中心语这样一种结构关系中。(3)否定算子(Neg operator)为一个否定词(或词组),占据取域位置(scope position)。(4)取域位置(scope position)为左外侧的一个非主目位置(A’-position)(即最大投射的附加语位置,或标志语位置)。(Haegeman 1995:106) 上述准则隐含的意义是,所有语言中的否定表达均包括两部分,否定词自身永远不能充分表达否定含意。即便只有一个显性的否定成分,其标志语位置也需要一个空算子的存在。对于否定来讲,句法底层的两个位置:中心语和标志语,在“叶氏周期”方面表现为是否出现显性的词语,not出现在标志语位置意味着显性词语替代空算子,ne的消失意味着空算子代替显性词语。

持类似观点的还有Zeijlstra (2004)、Roberts和Roussou (2003)。Zeijlstra (2004)通过特征核查机制把中心语和标志语联系起来,否定中心语需要一个否定标志语来核查其词素句法特征。Zeijlstra认为这种核查机制在“叶氏周期”的第二阶段得到例证,在第一阶段,标志语位置由一个空算子占据。Roberts和Roussou关于句子结构的制图理论也认为句法底层存在两个否定位置,两者关系固定,这两个功能位置是否有显性的成分出现,纯粹是功能位置词汇化程度的差异所造成的(Roberts, Roussou 2003:29),由此形成所谓“叶氏周期”。

上述观点的共同之处是都承认句法底层有两个功能位置表达否定意义,发生在这两个位置的词汇化事件相互独立,不论哪一个位置发生词汇化现象,都不影响这两个功能位置之间的关系,即否定集合中有两个否定算子,一为显性,一为空算子;同时有两个中心语,一为空语类,一为显性词汇。

第二种观点与功能位置词汇化不同,他们认为“叶氏周期”涉及到一些形态句法方面的特征。主要以Rowlett(1998)的看法为代表。Rowlett(1998)认为,从第一阶段过度到第二阶段反映形态句法特征的变化。在第一阶段单独否定句子时,ne携带特征[+Neg](否定意义的特征),这一特征在逻辑式(logical form)中得以释义。在第二阶段,ne失去[+Neg],需要另外的否定成分,not出现在句子中。可以看出,not的存在不具有独立性,它是ne的否定特征[+Neg]缺失的结果。那么,可以推出,在第一阶段没发生否定标志语的投射,在ne携带[+Neg]特征时,标志语的共现只能起到否定冗余的效果。“如果一个否定句的标志仅仅是相关功能语类的中心语携带[+Neg]特征,那么[+Neg]特征从中心语到标志语的传递就显得毫无道理,且无动因的移位在句法中是不合法的。显然,逻辑式中核心功能项携带的[+Neg]能够被计算系统理解,不构成句式推导的障碍。因此,仅为了特征核查的缘故而设计一个存在于标志语位置的算子,这显得理据不足。”(Rowlett 1998:112) Rowlett的观点是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的ne属于不同类型,在第一阶段ne携带[+Neg]特征,在第二阶段ne携带[-Neg]特征。这与第一种观点认为ne自始至终是一个词汇项显然不同。Chomsky(2000)以是否在逻辑式中能够取得语义值为标准,把形态句法特征作出区分。逻辑式中能够取得语义值的特征意味着能够得到解释,没有被赋予语义值的特征不能得以解释,必须在计算到达逻辑式之前被删除,否则会生成不合语法的句子。Rowlett(1998)关于ne在不同阶段携带不同特征的论述与Chomsky(2000)形态句法特征的分析相符,在第一阶段ne的[+Neg]表达否定意义,在逻辑式中得以解释,显性出现;第二阶段属于过渡,ne虽然仍有[+Neg]特征,但否定意义减弱,在句子中保存其词素形式;在第三阶段,ne完全失去[+Neg]特征,词素不能在句子表达式中存在。

5 汉语句子否定中否定词的形态句法表征

本节以典型否定词“不”、“无”为例,从句法的角度,分析“叶氏周期”在汉语与英、法等欧洲诸语言之间表现出的差异。

古汉语句子中的否定词几乎都由单音节语素充当,即单个汉字对句子或句中成分加以否定,否定成分均置于被否定成分之前。这一时期,“不”、“无”等否定词尚没有表示程度或量的修饰词语。大约在中古时期(东汉至六朝),这两个否定词的前面出现“了”, 组成“了不”、“了无”等格式。例如:

① a. 国中何以寂静,了无音声?(东汉竺大力、康孟祥译《修行本起经》)

b.遥望彼树,想有流泉,驰趣树下,了无所见。(东汉昙果、康孟祥译《中本起经》)

c. 善明白佛言:“今闻天尊是定意。净心自思观,我无黠慧心,了不知处,于外于内俱亦如是。”(东汉支曜译《成具光明定意经》)

d. 子猷问左右:“……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南朝宋刘义庆 《世说新语·伤逝》)

对于“了”的意义和用法,汉语学界多有讨论。上世纪50年代,李行健指出,“了”与否定词连用时,“最大的特点是全都表示否定的意思”(李行健1958)。康振栋(2003)以为此说需要斟酌,他采用删除法分析含有“了”字的汉语句子。例如,“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一句,去掉“了”字,说成“至灵台南,无人家可问”,句子仍是否定句,只是否定的语气变弱。因此,“了”在历时的发展中,经过虚化,功能重心逐渐转移到加强否定语气上来。(康振栋 2003)

本文不加入对该问题的讨论,只关注一个客观事实,即在汉语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单一的否定词“不/无”在中古时期出现修饰成分“了”。我们认为,“了”是一个否定极性词(negative polarity item),在逻辑式中相当于一个否定算子(negative operator),这与英、法等语言中出现的not, pas等相似。下面从句法角度分析否定语词在上古汉语、中古汉语直至近现代汉语中呈现的特征。

分析以Rowlett(1998)的观点为基本理论框架,认为汉语否定词语的形态句法特征在语言演变的过程中发生变化。这种特征变化与英、法等语言中的相关变化不同,正是这种特征变化的差异造成汉语与上述印欧诸语言在“叶氏周期”上的差异。具体来说,汉语否定词自始至终携带否定特征[+Neg],在语言演变的过程中,否定词携带的特征集合中元素的数量呈递加趋势。我们把否定词在句子中显现的特征定义为y,把特征集合定义为F(x),那么,汉语否定词在语言演变中的变化呈现出特征单调变化的现象,函数式表达为:y=F(x)。我们称之为汉语句子否定特征的单调性。

汉语句子否定特征的单调性:(1)在古汉语中,否定词携带[+Neg]特征,这一特征是可以理解的特征,句法推导过程中不发生标志语的投射;(2)在中古汉语时期,否定词除了有[+Neg]外,还携带极性特征[-Pol],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特征,在句法推导到达逻辑式之前必须删除,在句法推导过程中开始出现标志语的投射;(3)在近现代汉语中,否定词仍然保有[+Neg]和[-Pol]特征,同时带有可选性的辖域特征[-Scope],也是一个不可理解的特征,且总是有标志语的投射。下面,我们对各时期的汉语否定词特征的变化分别加以分析。

5.1古汉语的否定结构

古汉语的否定词“无”是动词,能充分表达否定意义。

②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

其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如下:

[+Neg]

在句法推导过程中,特征核查机制开始发生作用,发生中心语至中心语移位(head-to-head movement)。否定中心语Neg“吸引”动词词组中心语“无”,促使动词移位;“无”移位至否定中心语位置,并与之合并;名词“人”在一致关系(Agreement)的作用下,移位至时制(TP)的标志语位置。如下图所示:

人 无

[+Neg]

“不”是否定副词,其位置紧靠被否定的成分之前。

但“不”拥有独立的否定投射,并充当否定功能语类的中心语(陈莉等 2013)。

③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

如上所述,古汉语的否定词本身能够单独表达否定意义,在句子推导中没有标志语的投射。因此我们可修改为下图:

那么,“不”在句法中的位置为下图:

我们再以“仁者不忧”为例,描述古汉语“不”结构的形成:

仁者 忧

名词词组“仁者”移位至时制的标志语位置来满足一致关系,“不”携带的特征是可理解的特征,在逻辑式中有自己的语义值,因此不动。动词“忧”也不移位,因为汉语中的动词没有V到T/C的移位(Tang 1998: 29-74),在线性词序上生成“仁者不忧”。

5.2 中古汉语的否定结构

上面已经提到,在中古汉语时期,“无”发生虚化,演变为否定意义的副词,与“不”同时存在。这一时期的否定词除了有[+Neg]特征外,还携带极性特征[-Pol],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特征,因此,在句法推导到达逻辑式之前,必须由可以理解的特征通过一致关系的句法操作删除;于是,句法中势必需要有核查掉该特征的一个核查项(licenser),这个核查项必须携带特征[+Pol],且处于成分统制位置,能够给否定词携带的[-Pol]特征赋值。实际上这个核查项是Haegeman(1995)的否定算子。“了”应运而生,“了”带有特征Pol[+Neg]。否定功能语类的投射发生变化,开始出现标志语位置,极性词“了”占据其中。

“了”与“不/无”处在标志语-中心语结构关系中,“了”携带的否定极性特征相当于探针(probe),“不/无”的特征[-Pol]为目标(goal),不可理解的特征在这样的关系中被核查掉。“了”正是以这种方式成为否定极性词集合中的一员,与否定词语结合,组成中古汉语中的“了无”、“了不”等词组。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古汉语发生演变,“了”的特征逐渐弱化,直至被其他极性词替代。在近现代汉语里,“了”的这种用法已经消失,偶尔在书面语中能看到。例如:

④ a.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清蒲松龄 《聊斋志异·长清僧》)

b.孙中山先生一生清贫,了无积蓄。(《人民日报》1956年11月19日第四版)

“了”虽然消失,但否定词携带的[-Pol]特征仍然存在,这就需要新的词语出现在否定极性词汇系统中。这也为近现代汉语中否定极性词语的发展提供理据,奠定基础。

5.3 现代汉语的否定结构

现代汉语否定极性词的数量不多,词性属于副词。对于汉语极性词的讨论大约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沈家煊1999,石毓智2001等)。否定极性词又被称为负极词,引人关注的有以下几个词:“从、从来、断、断断、断然、绝、毫、迟迟、根本、一点也、几乎、任何”,等等。这些词语在语义方面起强化否定的作用,在语气上产生加强否定语气的效果,在句法推导过程中携带Pol[+Neg]特征;有的否定极性词语还携带辖域特征[+Scope]。携带辖域特征的极性词语与否定极性词语处于蕴含关系(entailment)。如“从来、一点也、几乎、任何”等都携带特征Pol[+Neg]+[+Scope],它们蕴含(entail)否定极性词语。相应地,否定功能的中心语携带[+Neg]+[-Pol]+([-Scope])等特征,其中[-Scope]特征具有可选性。当与否定词合并的是蕴含性极性词时,[-Scope]显现于否定词特征矩阵中,否则不出现。下面看几个具体实例。

⑤ a.创新一事绝不是白日做梦那么简单。

b.改革从来都/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代汉语的否定功能投射与中古汉语类似,不同之处在于否定中心语的特征变化,否定词在这一时期增加[-Scope]特征,结构如下:

例⑤a的推导过程如下:

极性词“绝”位于否定标志语位置,充当否定算子,通过特征核查机制,核查掉中心语携带的不可理解的极性特征[-Pol],生成句子。例⑤b中的“从来”携带辖域特征,从辖域范畴来说,“从来”相当于一个全称量词,汉语里的全称量词常与“都”连用,共同出现在句子中。在句法推导的过程中,需要提升至非主目位置(non-argument position)。本文对此不详细分析,只关注其携带的特征。为了说明其对否定词的限定,默认其基础生成于否定标志语位置。至于它在逻辑式中的移位,以及与“都”的关系,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须作另文论证。

与“绝”-“不”的特征核查一样,“从来”-“不”以同样方式核查掉不可理解的特征[-Pol]和[-Scope]。

可见,现代汉语中否定极性词语的出现,与否定功能中心语特征的变化直接相关,换句话说,汉语极性词汇系统的确立,是否定功能中心语特征变化的结果,二者存在因果关系。

6 结束语

汉语否定词在演变过程中,语法化程度较低,在与其它词组成短语的过程中发生短语词汇化现象,之后并未进一步语法化,没有展现出“叶氏周期”所描述的特点。尽管如此,该假说所蕴含的轮回特征在汉语否定极性词的演变过程中有所表现。对否定词起限定、加强语气作用的否定极性词从无到有,期间发生的替代现象,以至于现代汉语中这一词类数量的增加,其它词类正发生语法化转化为极性词的变化,这些较为完整地表现出“叶氏周期”的特征。汉语在“叶氏否定周期”上与英、法等语言表现出的差异,可作为语言类型划分的一个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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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SentenceNegationandJespersen’sCycle

He Hong-hua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The cyclical process experienced by sentence negators in increasing and reducing their complexity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described in Jespersen’s Cycle does not conform to that of Chinese negative items. During the evolution, Chinese negative items were driven to combine with items from the other categories, mainly from categories of verbs and adjectives, forming phrases. Later on, these phrases were lexicalized as established expressions. The newly formulated negative expressions were immune to grammaticalization, maintaining the negative sense by themselves. This demonstrates a different scenario to what is displayed in Jespersen’s Cycle. However, the “Cycle” might be used to explain the immergence of Chinese negative polarity items. It is argued that the rise of Chinese negative polarity items is the result of the feature mutation occurred in the set of feature array related with negative items. A close analysis of data reveal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ystem of polarity items in Chinese is a staged process, amenable to Jespersen’s Cycle.

Jespersen’s Cycle; sentence negation; negative items; polarity items; feature mutation

H043

A

1000-0100(2016)03-0042-7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3.009

定稿日期:2016-03-04

【责任编辑孙 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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