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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光宝气

2016-10-24荆歌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佬珠子老牛

荆歌



珠光宝气

荆歌

周芳方心悸、失眠、食欲不振,算起来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到底是谁要害我?”她一直想这个问题。其实那只是一起普通的车祸罢了!“以后走路小心点就是了!”“我怎么不小心了呢?我哪里不小心了?我一直是在人行道上走。走路要走人行道,我懂的。可是,他开到人行道上来撞我呀!”那辆摩托车,冲上人行道,把周芳方撞倒了。虽然身体无甚大伤,但脸摔破了,头上撞出了一个大包。她手腕上戴的一串紫水晶珠子,也被撞断了,散了,东滚西散,在马路上像小虫子一样四处乱爬。

周芳方有很多情人,却没有仇人。但她坚持认为,是有人故意要害她。那一场医疗事故,她虽然只是麻醉师,但是人死在手术台上,她眼睁睁看着的。死者家属每次来闹,也都会吵吵嚷嚷地来找她,不把她放过。

她经常会在街上,见到那几张面孔。有时候是在梦中。死者的家属中,有一个人,长得与她的某个情人甚为相像。这些脸给她压力。她有几次,都拨通了那个男人的手机。她是要约他过来见面吗?看一看这张脸,与她经常在大街上以及梦中所见到的那个死者家属,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

他不接电话。她也知道,他不会接她的电话。他从很久前就不接了,他要回家去做好丈夫。如果他接了电话,她反倒会吓一跳的。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声音了。她拨了N遍,依然是“无人接听”。不说明原因,事后也不作任何解释。这个男人,是她所有情人中最特别的一个。越是对她漫不经心的男人,越能让她念念不忘。

手上的紫晶珠串,是汪明送给她的。他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加同学。那时候,她的印象中,这个汪明,几乎天天挨打的。她经常听见隔壁传来汪明父亲的狮吼,以及啪的声音。是挨了耳光呢,还是巴掌甩在了头皮上?有时候,汪明会突然大叫起来。这时候周芳方的心,就会被揪起来似的。“这下,一定是打痛了!很痛吧?”她想。

初中毕业之后,周芳方家搬到水关桥新村,就没再见过他。重逢发生在一个热闹非凡的同学会上。汪明看上去意气风发,已完全没了少年时代受气包的样子。周芳方像打量陌生人那样上上下下地看他,最后发现了他手上的珠子。“怎么男人也戴这样的珠子呀?也太漂亮了吧!”周芳方说。

“水晶是不分男女的!”汪明说,“水晶的磁场非常强大,不管男女,戴了都健身强体。”他豪迈地把水晶手串取下来,送给了周芳方。他看着这位昔日的芳邻,脸上突然有了羞涩的表情。

“经常性的失眠、心悸,并且厌食,会不会是抑郁症?”汪明说。

“你又不是医生!”周芳方说。

“那你是医生吗?“

“我是麻醉师,我怎么不是医生呢?”

“麻醉师就不会得抑郁症了吗?”

对话显然是越来越没有逻辑了。周芳方想,汪明的妻子一定是得了抑郁症?否则,一个正常人,要从五十多层高的楼上跳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遥远的地方,小小的车,小小的人,车和人,小得如蚂蚁和甲虫。敢于跳下去的人,一定是真的得了抑郁症了。得了这种病,也就不怕死了。反而把死视作一种解脱了。“我怕死吗?”周芳方自问。她觉得自己不仅怕死,而且非常怕死。那我就不是抑郁症,一定不是!

周芳方被撞,她的手串断了。水晶珠子在大街上东滚西走,等她还过魂来,忍着疼痛,只在地上捡回了两颗。两颗珠子,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光彩。疼痛和恐惧,令环境轻飘飘的,歪歪斜斜的。她看清楚了这两颗珠子,其中之一,竟然是碎的。它有一个明显的缺口。而且向着光看,可以看到,它的内部,有一道裂缝。周芳方傻傻地看着珠子,仿佛看到了破碎的自己。破碎的身体,和破碎的心。

她扔掉了那颗破珠子。只捡回一颗完整的,握在手心。

“只剩一颗了?你疯了吗?”汪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他太吃惊了。

周芳方很反感他这样的表情,说:“不就是一串水晶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稀世珍宝!”

汪明说:“你说对了呀,就是稀世珍宝呀!这是战国时候的水晶呀!”

“战国?不会吧?距今两千多年的战国?”

“还有其他战国吗?”汪明几乎是咆哮起来。这让周芳方想起他的父亲,那时候住在隔壁,她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吼声。不过不是汪明发出来的,而是他的父亲。

“战国,当然是战国!是战国时候的齐国!而且,只有大墓里才会出这样的珠子!”

“不会吧?战国的珠子怎么会像新的一样?”周芳方摆弄着手上仅存的一颗珠子,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在马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汪明的情绪似乎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拿起那颗仅存的珠子,对周芳方说:“你看,它的孔,完全是透亮的。这就是古代低速钻孔的典型特征。水晶很硬,它的硬度高于和田玉,更高于玻璃,达到摩氏七度以上。钻孔的速度稍快,水晶就会崩口,孔道就一定不会这么透明,应该是磨砂状的。”

“真的假的?”周芳方接过那颗珠子,看它的孔洞,确实是,透亮的。

“你再看它的洞,是两头对打的,两边都是喇叭孔。为什么是喇叭孔呢?古人打孔工具没有现在先进,而水晶的硬度又大,所以磨损非常厉害。钻头越深入,磨损越严重。所以孔洞开始大,渐渐就小了。”

“那为什么两头对打呢?”

“一下钻不到头呀!”

两个人看珠子,头都凑到一起了。周芳方突然发现,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你吓了我一跳!”周芳方说。

“叔叔买朵花吧!”

汪明说:“我不要花!”

小姑娘说:“买朵花给姐姐吧!”

“你是姐姐,我是叔叔,辈分大了啊!”汪明说。

“你长相老呗!”周芳方咯咯地笑起来。

汪明接过小姑娘的花,说:“你叫我哥哥,我就买。”

小姑娘却说:“叔叔买朵花吧!”

“叫我哥哥!”汪明说。

小姑娘依然说:“叔叔买朵花吧!”

周芳方想,这个小丫头,和我小时候一样倔啊!

和小姑娘纠缠了半天,还问了价,汪明最终还是没买花。最终周芳方掏了十元钱,为自己买了一朵玫瑰。她喜欢花,尤其是玫瑰。有多少人会送花给她啊!可是今天,她只能自己买一朵。

“十元也是钱啊!”这句话,周芳方不止一次听到汪明说了。他们有收藏癖的人,或者说玩古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吗?买一件古物,成千上万元,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就是一粒小小的珠子,也要几千甚至上万,他们买起来似乎毫不心疼。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要他们掏一分钱都难。比如,十元钱为她买一朵花,他都不肯。

汪明舍不得花十元钱为她买花,却会把战国时期的水晶珠串送给她吗?“那是真的吗?”

“怎么会是假的呢?”汪明似乎急于分辩,“假的会有这样的光气吗?你去皮市街水晶店里看看,新的水晶是什么样子的。”

“你怎么就能肯定它是战国的呢?”周芳方似乎是故意要与他抬杠,“而不是汉代、唐代,或者是明代的呢?”

“形制啊!”汪明提高了嗓音,“明代有明代的形制,战国有战国的形制。博物馆、有关专著,都有出土标准器的!”

“那你的东西是哪儿来的呢?是从博物馆偷来的吗?”

汪明一点也不觉得周芳方幽默,他吵架似的说:“朋友那儿买的呀!”

“你朋友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周芳方继续逗他。

老牛和汪明是在论坛上认识的。他们聊得很多很多,打过电话。当然也做过很多买卖。就是没见过面。当然最终,他们还是见面了。只不过,那一次见面,也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次。

老牛是邢台人。他们那一带,是古齐国,就是出战国水晶的地方。西周之前,贵族的佩饰是以玉和玛瑙为主。到了战国时代,东部的齐国崛起,佩玉之风大变,贵族士大夫们以水晶为材,制作了大量精美无比的珠、环、管等饰品。其先进的琢磨工艺,即使今天看来,也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像碟形珠、多棱珠、三才环等,线条挺拔流畅,造型简洁高雅。高等级大墓里出来的东西,光亮如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两千多年前人的手艺。

汪明从老牛那儿买东西,最早是三百一颗珠子,五百一个管。渐渐地行情看涨,五百八百一件,到后来,一千都买不到一颗像样的珠子了。汪明在论坛里看到有人说,古珠的亿元时代很快就要来到。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古珠的行情一路看涨,却是事实。北京翰海那场天珠专场,一颗十二眼天珠,就是一千八百多万落槌的。珠子作为一种最古老的饰品,正在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且不说李连杰、王菲、黄圣依那样的明星,他们所佩戴的珠子,绝对价值连城。普通百姓,如今腕上绕一串珠子的,也是比比皆是。珠子虽然越来越贵,但比起其他古董来,毕竟还是便宜些。尤其是对于城市中产来说,花个几千元,哪怕几万十几万,买串珠子戴,经济上是完全承受得起的。不过,真伪问题,永远是玩古的一个最大,也是最严重的问题。说是西周的玛瑙,它真是西周的吗?不是上周的吗?说是战国的珠子,它真是战国的吗?不是民国的吗?

老牛说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大人一起去盗墓了。那时候,他们只要青铜器和金银器、玉器。挖到珠子和玛瑙环之类,总是随手就丢弃了。而现在,珠子都值钱了,就再去挖。盗墓不敢打手电,什么光都不敢有,黑咕隆咚地连泥带砂掘了往筛子里倒。粗筛一遍之后,再装进蛇皮袋。一切都是摸黑操作,打火机都不敢亮一下的。否则就可能被发现。有时候,一袋砂土背回家,里面可能只有一粒两粒珠子。许多时候,一颗也没有,尽是些小石子。

周芳方失眠、心悸、食欲不振的原因,莫中医认为,也许还是心病。莫中医虽说是周芳方的同事,他们在同一所医院工作,以前却几乎不认识。因为身体不好,闺蜜小毛劝她去请本院中医看看。小毛对莫中医推崇得很,说他还懂气功和周易八卦命理风水。去见见他,不光可以看看病,还可以测测未来什么的。

周芳方觉得,莫中医这个人不太正经。他这个年龄,看女人的目光有一种脱衣扒皮想要攫取什么的意思。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使毛闺蜜对他崇拜的吧?“他能看到你的心里去!”小毛对周芳方说。

周芳方也反过来用自己的目光将莫中医剥光。毕竟这把年纪了,她想象他的身子是干瘪的。她这么想着,差点儿笑出来。在周芳方的经验里,这样的男人,虽然特别好色,但是真到了床上,表现一定十分差劲。而且,这种人,常常又很爱面子,不愿承认自己的低能,总要十分可笑地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他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周芳方突然有了好奇心。

莫中医的一些话,倒是着实令周芳方耿耿于怀。莫中医好像说了不止一遍,他建议她不妨试试,弄一件老物件来戴在身上。这样可以辟邪。

莫中医说:“要那种很老的东西,比方玉。最好是汉代的玉。”

周芳方回到家,莫中医还给她打来电话,说:“你真的可以试一试呀,很灵的!”他还说:“我有一块汉代的玉,你可以先拿去戴。”

周芳方满脑子想的是,汪明送给她的那串珠子,说是战国水晶,恐怕是骗人的。战国,不是很老吗?不是比汉代更古代吗?怎么就不能辟邪呢?我一直套在手腕上的,怎么会好端端地走在人行道上,也会有摩托车冲上来撞我呢?珠串撞断了,七零八落满地滚,最后只剩下了一颗。虽然只是一颗,但毕竟是老珠子呀!莫中医说了,佩戴一件古老的东西在身上,就可以辟邪,就能治好失眠、心悸的毛病。他是不知道呀,她的身上,是一直戴着一个老物件的。战国的水晶珠,很老很老,不是吗?但是,她竟然被摩托车撞了!而心悸、失眠,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原因不外乎两个吧。一是什么老物件可以辟邪,那纯粹是无稽之谈,是迷信。作为医务工作者,难道会相信这个吗?医生应该相信科学,尤其是她这种西医出身的麻醉师,医科大学五年书白读了吗?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周芳方的很多同事,都很迷信。许多人家里买房子、装修,都会请懂风水的人来看一看。而对于星座,血型与人的性格和命运,大家也都是兴趣浓厚。想想也是,医生为什么就一定不迷信呢?人生在世,无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好多好多的事,那些令我们困惑、恐惧、不解的事,实在是科学无法解答也无法解决的。谁都不能否认,在看不见的地方,是有一种力量,在主宰着你的命运,在左右着你的生活。生老病死,医学的存在,似乎就是专门要解决这些问题的。 但是,它解决得了吗?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周芳方一点都不相信医学。她觉得医学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看到了太多的盲人摸象,大多的隔靴搔痒,太多的无事生非,太多的南辕北辙,太多的徒劳无功。医学在她看来,只是一个行业,只是一种产业,与人道与拯救完全没有关系。什么样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呢?是那种本来就会自愈的病。或者是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病。真正的病,是治不好的。比如她的失眠与心悸,吃了种种药,好了吗?没有,完全没有!

所以她宁愿相信,莫中医是有道理的。但是——

唯一的解释就是,汪明给她的水晶珠,并不是什么老物件。战国个屁!恐怕连民国都不是!

汪明打电话给老牛:“老牛,你不可以骗我!你卖高仿的珠子给我,这样很不够意思啊!”

老牛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汪明很火大,接二连三地打。又到QQ上留言。见老牛没有任何反应,便去论坛上发帖,挨家控诉老牛的骗子行径。许多人评论,有骂骗子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撞死的,有劝汪明冷静,别仓促下结论,也许是场误会。也有人建议版主将老牛列入黑名单。

很快老牛的电话来了。老牛很生气,比汪明还要生气。他谴责汪明不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论坛发帖,败坏了他的名声,侵害了他的权益。他特别强调,他的所有东西,绝对不是高仿,件件都是大开门的真品。东西对不对,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的。“我老牛说了不算,你汪明说了也不算!”那么,谁说了算呢?老牛说:“你拍了高清图,风化、光气、孔道,都拍清楚,贴到论坛上,让大伙儿评。如果多数人说对,那么就假不了。如果都说假,那我老牛就认了,假一罚十,你退给我!”

至于挂断电话又关机,老牛说,是手机没电了。“我赶紧找个地方充电,赶紧给你回电话,你还要我怎么样?”

汪明说:“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想要了!”

老牛说:“可以啊,完全可以啊!”

“那我寄还给你吧!”

老牛说:“没问题啊!好啊!你全寄回来吧!汪兄我对你说啊,像我这种大开门的战国珠子,存世量少啊!实在太少了!而且只大墓才出。你还给我,我要谢谢你啊!我现在这样的价格,收都收不到啊!你寄回来吧,一颗都别剩,全部寄回来!”

汪明听老牛这么说,心中反倒突然有一种不舍。是啊,凭什么说老牛的珠子一定是高仿呢?你看那光气,那牛毛纹,那孔道,是今天仿得了的吗?今天要把水晶加工成这样,非得借助现代工具不可。而一旦使用现代工具,一定会在器物上留下现代工具的痕迹。如果今天也用古人一样的工具和方法来做,那是绝对做不到古人那样的好。古人有一颗古人的心,而我们没有。古人安静、认真、虔诚,古人舍得花时间花精力。哪怕半辈子一辈子也在所不惜。今人急功近利,满心想着赚钱,求产量,求速度,求效益,做出来的东西,必有浮躁之气,怎么能与古人比呢?再说了,东西寄还老牛,汪明还担心他不退钱呢!因此汪明不仅没有把东西退给老牛,反倒又向他买了一些。

莫中医说:“你要是嫌贵,你就别拿这块汉玉了。这串琉璃珠子也是汉代的,比较便宜,你可以拿去戴。”

周芳方说:“琉璃不就是玻璃吗?汉代也有玻璃吗?”

莫中医说:“当然有啊!更早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那时候不叫玻璃。”

“那还不一样!”周芳方说。

“不一样的。那时候的玻璃,是低温玻璃,成分和今天的也不同。今天看起来玻璃不值钱,但是在古时候,它们就是宝石。你看这样的一串蓝琉璃珠,在汉代的时候,绝对是稀罕物,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那这个要多少钱?”周芳方问。

莫中医说:“这个不要钱,就送给你了!”说着一只手就搭到了周芳方的肩膀上。

汪明看见周芳方脖子里套着的琉璃珠,吃惊得就像大白天看见了鬼:“你这是哪里来的?”

周芳方被他问得脸红了一下。她的脸居然红了,烫烫的。她还极力要掩饰自己的紧张似的,却因此表现得更慌张了。“莫中医说,戴了汉代的东西,就不会再失眠心悸了。”

汪明说:“你一个医务工作者,竟然相信这个?我可从未听说过戴老珠子可以辟邪。我倒是只晓得,有些人,十分忌讳出土的东西。”

他似乎欲言又止。周芳方有一种预感,觉得他有可能会说到他的妻子。她认真地看着他,十分期待的样子,等着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汪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老婆,我老婆就是。以前,她活着的时候,就特别讨厌老珠子。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有很多老珠子。我希望她戴,她皮肤白,无论是绕在手腕上,还是套在脖子里,都很好看。可是她不愿意。她说从墓里出来的东西她怕的,她觉得脏。”

周芳方没见过汪明的妻子,但她似乎一下子就想起她的面容了。好像她的记忆深处,一直存着这样一张人脸照片,没道理就冒了出来。那个女人,她涂了很厚的粉底,脸白得就像戴了一个面具。她有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现在听汪明说起她害怕出土的东西,说那会令她联想起坟墓和死尸。

“她说,她经常做噩梦。是那种非常可怕的梦。她就怀疑,都是老珠子在作祟。她一靠近它们,就会闻到坟墓的气息,”汪明说,“她希望我再也不要弄这些东西回来,否则就要和我离婚。”

“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呢?”

“可是我喜欢珠子呀!”汪明十分自私地说,“古珠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从猿到人,学会使用工具是第一次飞跃。而知道制造珠子,用珠子来装饰自己,那是人类的第二次飞跃。是更大的飞跃。那是审美的觉醒,比第一次物质的飞跃更伟大。所以古珠真是太了不起了!咱们一向不太重视它,这是不对的。老外就很重视,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中国古珠都是他们的重要藏品。”

“这个也是吗?”周芳方指指自己脖子里的琉璃串。

“当然是!”汪明说:“汉琉璃,与西周玛瑙、战国水晶,还有红山、良渚的玉珠,都是国宝!”

他突然神色严峻,抓住周芳方的手,问:“你是哪里来的?是莫建华卖给你的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周芳方虽然嘴上很硬,但她心里其实很怯。她怕他这种表情。当然,她更担心汪明最终会知道,琉璃串是莫中医送给她的。

她为什么要在乎呢?对她这样一个阅人无数的女人来说,这很不正常吧!为什么要害怕呢?难道说,她是爱上汪明了吗?这个从前的同学加邻居,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有点窝囊的。她以前可曾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爱上他?

汪明的妻子贾福真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十分开朗的女子。她开了一家小茶馆,装修得很是幽雅有味。墙上挂着书画,还有一张古琴。古琴是常熟的一位制琴师所斫。此人是虞山琴派传人。贾福真跟他学过几个月,发现自己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天赋,便放弃了。琴成了茶馆的装饰。茶馆吃茶的人不少,吃茶不用买单,这样生意更好。除了经营茶叶,福真还兼营一些茶具。尤其是紫砂茶壶,卖得更是不错。福真去宜兴订了壶坯过来,请几个经常来吃茶的书画家朋友在壶身上写写画画。又请会篆刻的朋友刻了,最后送到宜兴去烧。这样的“文人壶”颇受欢迎。壶非名家所制,来价不高。但泥料是正宗的。加上“壶因字贵”,上头刻了名家书画,壶的价值就大大提升了。福真人缘好,写写画画乃至镌刻,也都是茶客们友情相助。逢到有新茶、好茶来,福真便会给这些人送上一些。包装独特,文雅精美。那些鸿儒雅士,自是不胜喜欢。

汪明玩珠子,与其他人的玩古也是一样的。藏品必须要流动。左手进来,右手还要出去。保留好的,淘汰次的。不断升级,以藏养藏。如果不是这样,那一定是玩不下去的。因为收藏这个行当,最是烧钱。你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还是缺钱。因为不断地有好东西、更好的东西在诱惑你,永无满足的一天。你纵有亿万资金,到了拍卖会上,也只是沧海一粟。

汪明希望能放一些想要出掉的珠子在老婆店里代售。他知道,来妻子茶馆的,都是一些优质客户。他们既有可能喜欢上珠子,也有能力购买。但是福真不肯,她讨厌古旧的东西。尤其是出土的。她平时所戴,脖子里是一块新工的和田白玉。腕上套的是一个翡翠紫罗兰镯子。“我喜欢新东西!”她经常这么说。

所以汪明只能放一些新珠子在老婆的店里。南红珠子、星月菩提、金刚子、菩提根、紫檀珠子、檀香珠子、琥珀蜜蜡珠子,还有砗磲、青金、绿松之类。反正都是新珠子。福真为他设置了一个专柜,也并不用心去经营。

珠子很受欢迎,卖得还真不错。许多茶客腕上渐渐都有了一串珠子。来茶馆里吃茶清谈,也多了一种交流的内容。什么包浆出来了,什么半个月就“挂瓷”了,什么“文盘”“武盘”“意盘”啦,术语一套一套的。

莫中医也是福真茶馆里的常客。对于饮茶,他有一套独特的说辞,或者说是理论吧。他认为,吃茶一定要讲究气场。在什么地方喝,与什么人一起喝,在什么时间喝,喝茶时所面对的方向,这些,是比喝什么茶更为重要的。中国人就讲究个阴阳八卦平衡,喝茶如果只是解渴,那是另当别论。如果是茶道,那这些是必须十分讲究的。他每次来,都要对茶馆指出一些问题。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需要改进。而福真因为比较相信中医,并且对莫中医也一向尊重,所以凡他所指出和建议的,皆一概接受与听从。唯有一件事,她是不敢苟同的,差一点还与莫中医争吵起来。她说,若是她能够接受出土的老物什的话,她就答应老公在她的专柜里摆上老珠子了!她希望莫中医再别提这样的建议。

但是,那么排斥老东西的福真,后来还是戴上了一串老珠子。因为,她的子宫肌瘤开刀出来,发现其实是一个恶性肿瘤。

福真以前一直讲,她要是有朝一日得了癌症,她是一定拒绝治疗的。因为她说,她活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一例癌症病人通过治疗治好的。手术、化疗、放疗,再手术,也就差不多完了!倒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做,该吃吃,该穿穿。最后就带上积蓄出去游山玩水。一样要死,至少不用在医院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钱财耗尽,最终难逃一死。而且往往死得更早,死得更惨。

如果最初诊断出来就是癌,福真是决不会愿意去开这一刀的。只是子宫肌瘤,再普通不过的一种妇女疾病,动一刀,把子宫摘了,也就万事大吉了。对于那些想要孩子的人来说,拿掉子宫,当然是一件很悲催的事。好在福真与汪明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至于始终没有怀孕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觉得两个人很好,没有孩子也挺好。他们甚至连养一条狗的想法都从未有过。他们是两个贪图自在的人,各有各的爱好。一个醉心于玩珠子,一个则几乎天天泡在自己的小茶馆里,吃吃茶,聊聊天,听听古琴曲。每年两次,她还要去福建和云南访茶。一边寻茶、学茶、买茶,一边游山玩水。因此,把子宫切掉,对福真来说,一点都没有问题。

谁知道竟然是恶性的!福真很绝望,有好几天,她茶馆也不去,手机关掉,闷在家里睡觉、发呆。

汪明知道她的脾气,什么都不劝。只是去买福真平时爱吃的东西,比萨、蛋挞、绿豆糕、海棠糕、肉月饼、满记甜品、芝士蛋糕,一样样轮流买回家,放在床头柜上。福真总是一样样吃掉。放什么吃什么,一点儿都不剩。

等福真重新振作起来,又去茶馆吃茶会客度日,莫中医对她说:“你的病,就是气场出了问题。不用治,不要化疗,也不要吃药,只要把气场改过来,磁场变了,气慢慢顺了,病也就好了。”

至于具体怎么改变气场,其实很简单。莫中医拿来一根线,线上挂着一颗玛瑙竹节管,让福真戴上。他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是西周时期的玛瑙。“你看,”他对福真说,“你看它的孔道、光气,还有表面的风化纹,是大开门的西周的东西。两三千年前的东西啊!是真正的高古珠宝,是国宝啊!这是西周贵族佩戴的,只有诸侯国君的墓里才出这样的国宝啊!”

福真说:“我们家好像也有几个呢!”

莫中医说:“真品很少很少。”

福真说:“可是,我怕这种出土的东西,是坟墓里挖出来的呀!”

莫中医说:“两千多年,坟墓里的东西早就灰飞烟灭了。而且,我拿到家之后,在84消毒液里泡过一夜的。”

福真不知道,这根玛瑙竹节管,正是她丈夫卖给莫中医的。是真是假,她不知道。她戴上这东西后没几天,就从五十六层楼上跳了下来。她脖子上的那个玛瑙竹节管,在地面上炸裂了,四射开来。有个男人发现了一片,捡起来看了看,又扔了。而一个散步的女人捡到半段,她似乎是识宝的,就揣进了衣兜。她走了百来米,发现七十二层高的开发大楼下,躺着一个女人。人们围立于她的身旁,而她则躺在血泊里。

似乎是,有两种女人,嫁人比较难。一种是自身条件特别好,白富美,学历又高,脑子又灵。这样的女人,要求当然特别高。要找到能够配得上的,称心如意的,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二种呢,就是名声不好的女人。她虽然性感迷人,许多男人都喜欢她,但是真要娶她,那些很来劲的男人却退缩了。那么周芳方是哪一种女人呢?好像是二,又好像是一。可能更偏向于二吧。

从小到大,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如果她的择偶标准稍稍放低些,那早就结婚了,孩子都一定是上小学了。她交往过的男人不少,但是,总没遇见一个真正满意的。不是这方面不足,就是那方面不理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个道理她懂。但是,落实到具体,则不肯将就。总觉得身边男人有的是,不甘心将自己轻易就嫁出去。只属于一个人,未免感到寂寞。

但奇怪的是,像周芳方这样的美女,似乎算得上是“万人迷”,她怎么会愿意睡到莫中医的床上去的呢?许多人都觉得不好理解。是啊,他已经五十多了吧,头也秃得蛮厉害了。一笑起来,脸上皱纹多得就像一只猫。皱纹就像猫的胡子。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与之肌肤相亲的呢?其实在周芳方看来,莫中医这个人,多少还是有点委琐的。但她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给她的饮料里下了“苍蝇水”。也就是说,他下作到迷奸了她。她清醒过来,明白了一切,感到屈辱和厌恶。她应该去告他,或者,就一刀把他捅死算了!

但是她没有。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阻止她这么做。是啊,说出去,没有人会同情她,也没人会相信她。人们只会看她的笑话,只会眉飞色舞地非议她。因为,她在人们的心目中,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

周芳方与别的女人真的不同,她从来不认为在男女关系中,女人是吃亏的一方。性是平等的。周芳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自由平等的性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她始终认为,性,只是一种天然的生理的需要,男女都一样。好的性交往,快乐的、自由的、不受礼教约束的,不被物质左右,那对谁都是便宜。

凭她的容貌和魅力,周芳方完全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物质财富不去说,光是职业处境,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在医院工作十年了,依然是一名普通的麻醉师。如果说她只是一个保守刻板的女人,那倒也不用说了。她在许多人眼里,差不多就应该是交际花的角色。确实有许多的男人喜欢她,追逐她。而她呢,也并不守身如玉。实际与她有过肉体关系的人,与外界的议论与想象,估计也差不多。令人们不解的是,她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人们因此觉得她傻。而她不这么认为。她怎么是啥也没得到呢?她得到了性呀!性的快乐难道不是人生之大乐吗?丰富的,异彩纷呈的性经历,难道不是人生的财富,命运的大礼吗?

当然,有些事,与有些人的性交往,也令她自己感到困惑。比方说跟莫中医,为了什么呢?他迷奸了她,她非但没有告他,反倒继续和他交往。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特殊的魅力吗?他在床上表现好吗?他有过人之处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和他在一起,她经常会有一阵恶作剧的快感。

而且莫中医送给她的这串珠子,其实并非古珠,而是今天生产的全新的仿古珠。汪明说:“现在到处可以买到的,零售五毛一颗,批发的话只要三毛甚至两毛。”

“他不可能骗我的!”周芳方说。

汪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串珠子就是我卖给他的呀!绳子是我亲手编的,上面的隔珠我是清清楚楚记得的。尤其是这个佛头三通,我用过好几年了,是塑料的,仿蜜蜡,他也没看出来。我不会看错的。这些珠子,我就是三毛一颗从一个杭州人那里批发过来的呀!”

“你卖给他多少钱?”周芳方问。

“我,我……”

“你一定是当老珠子卖给他的吧?”

汪明说,这样的珠子,一般人是看不出新老的。新的也都是按古法做的。汉代这样的珠子很多,有国产的,也有西亚过来的。在广西合浦一带,出土最多。估计当时那边是重要的贸易区吧。

“你是个骗子哎!”

汪明也许是觉得这样的事太正常了,说自己是骗子,至于吗?他觉得周芳方实在是太幼稚了。他不屑地笑了笑,说:“玩古这事儿,从来都是这样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果所有东西都是真的,那还有什么意思!真中有假,假里藏真,认真辨假,去伪存真,这才好玩。现在这么多人玩古董,哪来那么多的古董?古董又不是西红柿,可以自由长出来。西红柿还有假的呢!是真是假,全凭自己的一双眼睛去看。看得明白就买,看不明白买了的话,别怪别人,只能怪自己!”

周芳方突然在汪明的身上发现一股江湖气。而从前的他,是傻傻的,笨笨的,很清纯,受气包的形象。也许正是这股陌生的气息,显示了他的成熟。也正是这股成熟男人的气息,吸引了周芳方。她一向是不能接受稚嫩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往往是有点坏的,有点痞的,有点邪恶的。汪明突然显现出来的狡黠,让她产生了兴趣。不仅令她宽衣解带,与之翻云覆雨,甚至很荒唐地让她仿佛产生了爱情,有了想要嫁给他的想法。

奇怪的是戴上莫中医给她的“汉琉璃”,周芳方失眠惊悸的毛病似乎真的好了。她躺在汪明的床上,连想象他的亡妻是如何在这张床上活色生香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每次做完,她都几乎瞬间睡去。她像个男人一样呼呼沉睡。

失眠没有了,惊悸的毛病也自然好了。她不再需要去找莫中医。他的气场学说,对于一个已经摆脱了顽疾的人来说,已经成为可笑的故弄玄虚。但是,对莫中医来说,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周芳方应该还没有走出他的气场。或者说,他还要努力地左右她的气场。

前前后后,汪明一共从邢台老牛那里买了多少“战国”水晶?汪明自己也记不清了。这是因为,他陆续地买进,一边也不断地转手出去。因为来价不贵,所以出手的价格也相对行价要低很多。左手来右手去,买卖做得不错。如果说,这些老牛手上买来的全是假货,汪明又卖出去,进进出出都是当代的仿品,那么汪明和老牛其实是一样的。但是汪明坚持认为,他与老牛的性质不同。老牛是知假卖假,是故意的行为。而他汪明转让给别人,网友也好,生活中的朋友也好,他都没有售假的故意。当然啰,这个问题,似乎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真的不一定卖得过假的。而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古玩行里有句话,叫作:没有新货与老货,只有卖家与买家。意思是,东西是新是旧,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不重要的。卖得掉,有人买,才是硬道理,才证明你的东西是有价值的。收藏界还有一句话:傻瓜卖,傻瓜买,还有傻瓜在等待。这句话不仅道出了藏界的乱象,也说出了古玩收藏一个虚无的道理:真真假假,谁又能真正闹得明白?

汪明去太原参加全国珠友会,各地爱珠玩珠做买卖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汪明在洗手间遇见一位大佬。此人以收藏高古水晶而闻名。在一些相关的论坛上,只要此人对一件东西点赞,那跟帖必然都是“开门”“漂亮”“好”“精品”“极品”这样的赞词。此人若说不对,那么这件东西绝对完了,被判了死刑。

在珠友会的其他场合,大佬就像一位皇帝。众星捧月,被好多人簇拥着。他是一个真正的大明星。汪明与他在厕所邂逅,方便也顾不上了,拉上拉链,便掏出战国水晶请大佬鉴定。大佬瞥了一眼,只管小便。他半闭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直到办完了事,甩了几甩,都未正眼看过汪明一眼。见他迈步走出门去,汪明急急赶上,恳请大佬赐教。大佬这才平易近人地又瞥了一眼汪明手上的珠子,终于吐出两个字:新的!

周芳方曾经认为,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结婚的。很难想象,自己会有朝一日披上婚纱,嫁作他人妇。她甚至向来可怜那些成为别人妻子的人。女人之于男人,无非就是性与生育的工具吧。那么,成为某个人的固定的、专用的工具,那是一件多么乏味而可悲的事啊!她认为性应该是平等的,自由的,为性而性的。当性成为专属品,成为责任和义务,那真是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她因此对于那些对她稍稍表现出专情一些的男人,有一种特别的警惕。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专了去,从此跌入婚姻的泥淖。这样多好啊,她享受着单身女人的自由。她的母亲曾经对她说:“你现在一个人过,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但人都是要老的呀,老了怎么办?”

周芳方觉得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老了,老了就死了呗!当然这样的话她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她只是在心里想。人生一世,谁都难免老,谁都难免一死。单身要老要死,难道有配偶有子孙的人就青春不老万寿无疆了吗?作为一名麻醉师,对付老与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对普通人而言,死可能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往往费了很大的劲,都不能痛快地死掉。而她,虽然她是那么怕死,但是当她要死,或者说必须死的时候,她只要给自己注射一针过量麻醉剂,就万事大吉了。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麻烦。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她几乎没有任何的兴趣爱好。吃饭逛街,游山玩水,这些事,她好像总是很快就厌倦了。唯有性事,能令她乐此不疲,流连忘返。在不同男人的怀里,在他们强烈的撞击下,她被送上了天堂。天堂是什么景象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睁大眼睛看上一眼。天堂对她来说,就是被充满的感觉。就是炸裂,就是身轻若羽,就是欲仙欲死。

汪明在同学会上看见周芳方,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那就是“性感”。那天周芳方穿着一身黑灰的套装,该露的地方都没有露。在常人看来,是有点过于端庄了。相比之下,其他的女同学,都穿得清凉多了。但是在汪明的眼里,周芳方是最性感的。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举手投足,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细节,都对他有致命的诱惑。他们做了好多年的邻居,又是同窗。那时候,他怎么没有像今天一样发现她的美呢?也许是因为,他那时候只是个贪玩的小男生,醉心于调皮捣蛋,对于女性美,对于异性的诱惑,完全是麻木不仁。

而此刻,周芳方是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眼球。他的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如果她使个眼色,把他约到门外,然后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上到大楼的天台,相拥着亲吻,然后对他说:“亲爱的,抱紧我,我们一起跳下去吧!”如果是这样,如果她这么说,他是一定会抱着她一起跳下去的。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腕上的战国水晶珠串抹下来,送给了她。后来,他听说了一些她的事,相信了那些关于她的传闻。他知道了她虽然未婚,但却是一个阅人无数的女子。然而他并不后悔,对她的迷恋反而越来越深了。

与他的亡妻贾福真比起来,周芳方应该是个坏女人。然而吸引汪明的,就是这份坏呀。她仿佛随时都能把汪明送入意乱情迷的港湾,可以令他忘却俗世的一切烦恼,可以瞬间将他托向云端。而这些,是福真完全不可能给到他的。福真是能干的,也不乏生活情趣。长相也属于中等偏上的,尤其是皮肤出奇的白皙。但是,平庸乏味这四个字,可以用来形容汪明对夫妻生活的全部感受。他所喜欢的,她并不喜欢。贾福真一定不知道,汪明的内心,一直向往着一种冒险,一种疾风骤雨式的、可以为之舍生忘死的性爱。

而这些,正是周芳方所能给他的。

汪明的苦恼在于,他非常清楚,周芳方这样的女人,他是搞不定的。她是如此性感,令无数男人见了她直淌口水。她会委身于他吗?至少不会甘心只属于他一个人吧。想到此,汪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甚至在一个梦里,用一把刀子将她戳死了。等他醒来,似乎还看见她躺身于血泊中。他看着她的尸体,既有不舍,又感到了一种宽慰和解脱。

随着与她交往的不断深入,他的沉醉和忧虑,也越来越深了。

珠友会这种活动,当然不是第一次了。在山西太原举行的,已经是第八届了。很多人通过珠友会,已经是老相识了。大家身上都挂了很多珠子,有的是刚买来的,有的是打算要卖出去的。无一例外的都花枝招展,笑口大开。汪明与他们不同,他是第一次参加珠友会,谁也不认识。但是在酒店大堂,有人猛拍了一记他的肩膀。等他回过头去,那人老友似的握住他的手,兴奋而热情地说:“汪兄你好!汪兄你好!咱终于见面了!”汪明还是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觉得声音有些熟。“我是老牛啊!”老牛大笑起来。没想到他也来了!汪明其实应该想到的,因为来参加珠友会的无非是三种人:一种是玩家,一种是商家,还有一种是既玩又买卖,所谓以藏养藏的人。就像他汪明一样。三类人中,做买卖的还占了大多数。既然如此,老牛为什么不能来?这可是他结识更多客户的好机会呀!

但汪明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就是没想到,这是不需要理由的。

因为没想到,所以汪明有些发愣。看着老牛热情洋溢的脸,以及他壮硕得像举重运动员的身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不断闪现的,是那大佬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新的!”新的,老牛卖给他的水晶珠子,都是新的,是战国水晶的高仿品而已。现在老牛就在眼前,当然要跟他说。可是,怎么说呢?汪明颇费踌躇。

是顾忌老牛健壮如牛的体格吗?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汪明玩了这么多年珠子,他深知古玩行的行规。买卖东西,不管真也好假也好,谁说了都不算。一切都凭自己的眼睛看。你看真了,就掏钱买下,谁也不能为你担保确定其为真。如果你以很低的价格买到真货好货,那么恭喜你,捡到漏了。如果是捡到大漏,那就是吃到仙丹了。那是你眼力好,运气好,是很牛逼很风光的事。如果花了很高的钱,买来的是假货,是赝品,那就是打了眼,吃到药了。吃了药,说明你眼力差,水平低,没人会为你负责。没人会帮你。因此通常吃了药的人,都自认倒霉,并不会声张。打落牙齿悄悄吞进肚子里。如果嚷嚷出去,只会丢人现眼,大伙儿知道某人吃了药了,某人是个呆逼,是个眼力差缺心眼的棒槌。

古玩行并且还有这样一番道理,那就是:买卖一旦成交,那是不可以退货的。一来,你说假的,要退货,可我不认为它是假的呀!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你一定要说我假,我不成了坑蒙拐骗的坏分子了?你这一退,我这就成假货了,我还卖给谁去呀?你一个人说假不算,要大伙儿全都说假才算。然而,要让所有的人都站出来说这件东西就是假的,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中国人没那么傻,爱真理胜过爱钱爱女人。我就是看出来假我也不说。我凭什么要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种情况是,你要说它假,东西不好,好,就算不对吧。但不对你也不能退!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你若是买对了,你会感谢我吗?你要是捡了漏,会来我这儿补钱给我,发奖金赠锦旗吗?你捡到漏,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夸自己眼力佳运气好,牛逼哄哄的。但你吃了药,却要来退货,你水平低眼力差,想捡漏却被漏捡了去,后果却要我来替你承担。你说,这理说得通吗?你见过买了股票跌了赔了被套了,去找证券公司论理退钱的吗?古玩这一行,不懂就别买。赢得起输不起的,也尽早离开,回家吃奶或喂孩子去!

这些道理汪明并不是不明白,但他心里还是很生老牛的气。他卖了这么多东西给他,竟然都是假的。每次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他都信誓旦旦说他的东西百分百大开门,都是源头货,如假包换。所以价格上,一直都是他开什么价,汪明就给什么价。每次汪明要砍掉一点价,老牛都不肯。说什么大开门的货卖一件少一件了,战国的墓现在已经挖不到了。还说有些人因为盗墓而被抓进去坐了牢,甚至还有枪毙了的。所以可以说,珠子是用生命换来的。每当汪明表示对真伪的担心,老牛都要说:“如假包退,假一罚十!”他还说:“汪兄啊,我要怎样说才能让你相信呢?我就差自己亲自去挖了给你了!”

“骗子!他是个骗子!”汪明一直在心里这么骂老牛。

虽说古玩行有其潜规则,但如此被骗,汪明咽不下这口气。冤家路窄,老牛竟然也在太原珠友会上出现了。这很好!我说假,你偏说真,这下倒好,我倒要让大家来鉴定一下,你的战国珠子到底是开门还是高仿。汪明豁出去了,不怕丢人。就算吃药丢人,你个大骗子不是更丢人吗?闹将起来,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场合,至少可以让很多人,全国的珠友,认清你的骗子面目。一传十,十传百,让全国玩珠子的人,都知道有个叫老牛的邢台骗子。以后看谁还会受你的骗。傻逼才会买你的珠子!

汪明很讲究策略,一直教导自己不要冲动。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凭他这副小身板,一旦发生冲突,肯定不是老牛的对手。而且他虽然玩珠多年,但是毕竟仍是无名之辈。而且南方人玩珠子,总是玩不过北方人。尤其是中土的高古珠子,南方不出这个。他人微言轻,跳出来指责老牛,众人未必会帮他说公道话。

他终于逮到了机会。珠友会的最后一夜,大家各有收获。明天就要离开太原,高兴而略有不舍。太原的朋友从家里搬来两箱陈年白酒。酒瓶子上写着“武警特供”的字样。想来应是好酒。一共有三十来桌,每桌都放上了两瓶这样的白酒。酒店的大宴会厅,就像办婚宴一样欢乐而排场。汪明和老牛,正巧坐在同一桌。这个巧,也许是汪明故意而为。而这一桌上,偏又坐了珠友会那位傲慢的大佬。那就真是巧上加巧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汪明决定出卖大佬,利用他的权威,来把老牛镇倒。汪明掏出珠串,故意动作夸张地递到大佬面前,说:“某老师,请教一下,这串东西对不对?”

在珠友会上,大佬是绝对的明星。整桌上的人,齐刷刷把目光集中到了大佬身上。相邻桌上的人,也停止了喧哗,将头扭向这边。与此同时,太原电视台也正好来采访珠友大会,摄像机红灯亮起,镜头对准了大佬。

大佬毕竟是大佬,业务专精,权威逼人。尤其是对着电视镜头,不敢说半句与大佬身份不符的话。他接过珠子,认真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扫向汪明,然后冷酷而肯定地说:“新的!高仿!”

汪明不失时机,大声说道:“老牛老牛,你瞧,你卖给我的呀!新的呀!高仿呀!”

老牛一时木讷,啥也没说。等于是默认了。

气氛有点尴尬。有人就站起来打圆场,嚷嚷道:“来喝酒喝酒,干杯干杯!”

老牛的脸一直阴沉着,这让汪明感到有非常的快意。知道珠子是不可能退他的,况且,有一大部分,汪明已经转让出了,不仅没亏,还赚了一点。现在给他这么一刀子,也算是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大佬离席半天,是接受电视台采访去了。回到桌上,他似乎意犹未尽,还要继续答记者问,接着大谈战国水晶的真赝问题。他说,高仿目前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打孔、孔道口,甚至牛毛纹也解决了。他对老牛说:“你们邢台人,用麂皮打磨做牛毛纹,已经完全可以乱真了。战国水晶的辨伪,问题很大。高仿极大地阻碍了水晶收藏的健康进行,令收藏者望而却步!”大佬再一次把汪明的珠串拿过去,做讲课状:“仿到这样,真是不容易啊!仿到这样,许多专家也要吃药的!”他一边说,一边嘴里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某老师,那怎么办啊?我们还玩不玩啊?”有人问。

大佬说:“玩,当然玩!最终还是要看神韵。古物最重要的就是神韵。高仿做得再像,它也还是高仿。因为它没有真正战国珠子的那种神韵。”

老牛突然发飙,抢过汪明的珠串,质问大佬:“我们的珠子,怎么没有神韵了?”

大佬听惯了近乎谄媚的声音,突然遭遇挑衅,稍稍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居高临下地对老牛说:“神韵这东西,你多看了真东西,就会明白的。”

老牛不服气,说:“是你看过的真东西多,还是我看过的多?”

大佬看了老牛足有半分钟,冷笑道:“算你多吧!”

老牛站了起来,形势有些剑拔弩张。大伙儿开始和稀泥了,纷纷说:“不要争了不要争了,喝酒喝酒!”也有人说:“玩就是玩个开心,喜欢就好!”

大佬还是要树立他的权威,朗声说:“喜欢就好是没错的,但东西必须真。把假东西当真东西,那就是傻逼!”

老牛铁青了脸,问:“谁是傻逼?骂谁呢?”

大佬当然不甘示弱,冷笑道:“谁觉得是骂他,他就是傻逼!”

老牛抓起“武警特供”的酒瓶子,猛地向大佬的头上砸去。只听得砰的一响,酒香四溢。

论玩珠子的年龄,莫中医比汪明可要长多了。那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珠子因为不受重视,便宜得今日无法想象。莫中医记得,在文物商店,一挂清宫琥珀朝珠,标价只有一百六十元。而现如今,这样的朝珠,花一百多万都不一定买到真的。莫中医还在文庙的周末地摊上遇见过一颗九眼天珠。绝对的千年至纯老天珠啊!风化到位,朱砂点漂亮。那人开价三百元,莫中医都没买。那颗天珠放到今天,没有一千万是肯定买不下来的。但是许多事,干得久,并不代表水平就高。汪明虽然接触珠子不过五六年时间,玩得却已经不错。无论是圈子、见识,还是眼力,都早已在莫中医之上。这一点虽然莫中医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基本还是服气的。逛周末地摊找到好东西的时代,已然一去不返了。现在是网络时代,是信息化时代。信息和资源,更多地来自于网络。而这一点,恰恰是莫中医的短板。他上网的水平,仅限于收发电子邮件,浏览新浪新闻,以及登录一个网站看上面的色情图片。而汪明则不一样了,他有空就泡各种论坛,广交朋友。什么样的信息,都扑面而来。QQ、微信里加了许多朋友,有东西看不明白了,几张清晰图片发出去,马上就能有满意的答案。像全国珠友会这样的活动,去参加一次,真是胜读十年书的。

古玩这个行当,什么样的眼睛,看到什么样的东西。若是吹牛自负,闭门造车,自以为是,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了。还有一句话,叫做卖的永远都比买的精。这个“精”的意思,就是懂行。不仅是对这件东西的认识了解要高于买家,就是在价格上、品相上,买家总不如卖家清楚。这一点,莫中医是明白的。所以他在汪明面前,总是比较低调。买他东西的时候,总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让他包真。那种时候,莫中医谦卑有加,甚至都有些可怜兮兮。似乎是想以此唤起汪明的同情善良之心,不要骗他坑他。至少要包真,价格上不要太离谱。

可是汪明卖给莫中医的珠子,基本上都是假的。比如那串后来送给了周芳方的“汉代”蓝琉璃。

当汪明在床上听周芳方讲她与其他男人做爱的种种细节,其中当然也包括姓莫的。这种时候,汪明也会把一些本不该说出来的事说给他的性伴听。他不无得意地告诉周芳方,姓莫的送给她的这串蓝琉璃珠,他买来只花了一百元,却三千元卖给了莫中医。“这个傻逼!”他这样骂他,觉得很过瘾。似乎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傻逼的可怜可悲在于,他始终都不会觉得自己傻。莫中医就是,他死活不肯承认珠子是假的。他说:“神韵对!”他缺乏这方面的天赋,但自以为是看得懂神韵的。他说:“汪明也会骗我,我知道。但他骗不了我。我有自己的眼睛。这串琉璃珠子,肯定到汉代。它有汉代的神韵。而且,我用放大镜看,还看到了七彩蛤蜊光。”他向周芳方解释,什么是蛤蜊光。他说:“千年的琉璃,入土的琉璃,会有返铅现象。这就会出现蛤蜊上那样的七彩宝光。”

“哈哈,傻逼就是傻逼,还知道蛤蜊光。但他不知道蛤蜊光也是可以做出来的呀!”汪明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

确实,出土的高古、中古琉璃器,有时候会有七彩蛤蜊光出现。尤其是在高倍放大镜下,可以看到珠子和器物表面浮现出彩虹一般的七彩光芒。这是古琉璃特有的一种返铅现象,可以作为鉴别古琉璃的标准之一。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古物的特征被发现被总结之后,仿制技术便马上跟上,如影随形。通过化学的方法,在器物表面迅速造成蛤蜊光,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

本来周芳方与莫中医之间的那种关系,已经是结束了。但是,因为汪明要不断地将珠子卖给姓莫的,并且将周芳方当作了中间人。所以周与莫的接触非但没有中断,反倒呈现日益密切的趋势。汪明将一些高仿的琉璃珠、西玛、绿松石、蜜蜡,以很低的价格进来,再由周芳方带去,当真的卖给莫中医。

周芳方感觉到了,汪明是在利用她。而她呢,利用自己啊!利用自己的色相,为汪明牟利。而这样做,是大大地违背了她一贯的做法的。

看来,她是真的爱上汪明了。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去不断地做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她一定是被自己的爱绑架了。

许多时候人是需要一点压力的。有了压力,才会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才会把原本不可能做成的事做成功。莫中医就是这样的。由于每次与周芳方见面,她都会带一两串珠子给他,所以他必须努力,想方设法把这些珠子卖出去。他的病人越来越多了,而他的治疗项目,也越来越繁杂,越来越广泛。从高血压到心脏病,到中风痛风,到少儿近视和妇女不孕,几乎涵盖了临床医疗的所有方面。而他的绝活,开出的万灵妙方,则都是千篇一律的,那就是,让患者在身上挂一串古珠。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人,自从戴上莫中医推荐的古珠,病居然真的好了。人们在称赞莫中医妙手回春的同时,对古老珠子的神奇能量,也崇敬有加,五体投地。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来找莫中医看病,身体上的病,心理上的病,都希望通过莫中医开出来的特殊药方——一串神奇的古代珠子,让病消失。许许多多的人,对莫中医言听计从,对他的医疗水平,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有一个妇女,因为不孕,去了莫中医那儿两次,很快就有了身孕。她崇拜莫中医给她的古珠,一串看上去异常沧桑斑驳的琉璃珠。她虔诚地戴着它,须臾不离其身。睡觉、洗澡的时候,也不取下来。就是在她接受莫中医身体对身体的治疗时,也不拿下来。以致珠子硌痛了莫中医那精瘦的身子骨。莫中医让她拿掉珠子,说:“我在你身上的时候,就不需要它了。我的气场,是比它还要大的。只有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才要戴上它。它有与我完全一致的气场。”

从太原回来后没几天,汪明就在珠版论坛上看到了大佬不幸去世的消息。论坛首页为此改为黑色基调。置顶的帖子是专门纪念大佬的。点开一看,遍地鲜花与蜡烛,纪念的诗文更是铺天盖地。有才华横溢的,也有狗屁不通的。但意思都是一样,沉痛悼念某老师,他的逝世是珠界的重大损失,珠友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某老师的遗志,为弘扬古老的中华传统,让璀璨的珠子文化血脉不断,万世流芳而努力奋斗。

砸死大佬的凶手,便是老牛。论坛上的人们,义愤填膺,纷纷呼吁,一定要对凶手严加法办,以告慰某老师英灵。汪明觉得此事与他多少有点儿关系,若非他当众让大佬鉴定珠子,纠纷也不至于骤起。一股深深的内疚,像石头一样压得他有些胸闷。他觉得为了一串水晶珠子,有可能失去两条性命,人生真是无常,生命太过脆弱。当时的印象,老牛那一瓶子砸下去,虽然声音很响,动静不小,但也不至于就砸死呀!大佬的脑袋,也太经受不住考验了吧。其硬度比水晶、玛瑙,甚至白玉、砗磲都要差很多呀!

汪明怀着一颗内疚感伤之心,在论坛上那个纪念帖里发了几句评论。意思是,逝者已逝,请珍惜生者的生命。某老师虽然是被老牛砸死的,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蓄意的谋杀,绝对只是失手,完全是一场意外。汪明奉劝大家要理性看问题,不要意气用事,以激愤的民情影响法院公正办案。一边写评论,汪明一边被自己所感动。老牛卖了那么多高仿假货给他,现在老牛闯下了人命官司,他汪明却不计前嫌,在风口浪尖为他说话,为他开脱。这是多么宽大的胸怀啊!他因自己的行为,有了神圣的感觉。谁说搞收藏的都是一些唯利是图、占有欲强烈、习惯于坑蒙拐骗之徒?在这样的关头,他汪明没有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而是理性地为严重坑蒙自己的人说话,此正所谓以德报怨啊!

然而他的评论一发出去,便引来骂声如潮。论坛里的人,在汪明看来,个个都像疯狗。他们把各种谴责和咒骂向他泼来:“汉奸”“叛徒”“二逼”“该吃药了”,等等,没头没脑地瓢泼而下。有人居然发现,汪明就是当时引发纠纷的那个人。“罪魁祸首”“真正的凶手”“肇事者”,这些词汇向他飞来。还有人提出报警,要把汪明扭送公安机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要法办帮凶!”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

汪明感到恐惧。他根本无法解释,更无力为自己辩护。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帮凶,更无刑事责任。但他还是感到恐惧。论坛上声势浩大的声讨、谩骂与谴责,像汹涌的洪流,仿佛瞬间就要将他吞噬。“以前的‘文化大革命’,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他想。他赶紧删了自己的评论,退出论坛。有整整半个月,他都不敢上网。虽然他很想知道,老牛的结局会是怎样。

对于戴安全套,莫中医显然非常排斥。他对周芳方说:“我晓得的,你早已经不能怀孕了,还戴那个东西做啥!”他说得没错,周芳方一共打过几次胎,她自己真的都记不太清楚了。五次,还是六次?有一个阶段,她非常希望自己怀孕,生一个儿子,她要把他抚养成人,与他相依为命。这样,她的生命就不再孤寂迷惘,不会常常找不到方向了。她故意而为,和神经科的一位主任大夫,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的医学硕士有过几次交欢。每次她都不让他戴套,提都不提,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戴套这回事。作为医学硕士,并且对周芳方的“作风”有所了解的人,他竟然也绝口不提戴套的事,周芳方因此得出结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极不愿意戴套行事的。除非他明确知道,他的性交对象是有性病的。男人的不怕死,他们的大无畏精神,唯一能够彻底体现的,似乎就在这个上头了。医学硕士没能让她怀上,周芳方的借优良品种进行培育的计划落空,不得已而求其次,又找药房的小李试了几次。小李年轻力壮,虽然学历智商不及医学硕士,倒也眉清目秀温柔可人。但还是未能获得成功。周芳方终于明白,由于多次堕胎,她的子宫壁已经被刮坏,丧失生育能力了。她曾以此考验莫中医,说:“若是你能治好我的不孕,那你就是一名真的神医!”莫中医当然不是神医,他的造人能力虽未退化丢失,但是对于无米之炊,也是无能为力的。不过他正好以此为借口,逃避戴套。

莫中医则再三解释,他喜欢她,崇拜她。在他心目中,她是最好看最性感的女人。他一定是和很多男人一样,视她为女神。莫中医还说,如果她愿意,他也要娶她。关于不戴套的卫生安全问题,莫中医的认识是这样的:艾滋病这个东西吧,其实是个富贵病。得这种病就像中福彩大奖,一般人想得还得不上呢。

周芳方说:“你想得艾滋,你去别的地方,我这儿没有,抱歉!”

莫中医说:“我知道你没有啊,所以就——”

周芳方把他推开,说:“去!滚一边去!可我怕你有啊!”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莫中医居然对她来强的。这个老男人,突然力大无比,他使劲卡住了她的脖子,几乎令她窒息。她呜噜噜地喊,让他松手,他也不放开她。她双脚乱蹬,他竟然用膝盖将她的肚子死死地顶住。周芳方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她的肚子,痛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冷汗直冒。她的脖子,始终被他卡着。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才知道,她晕过去之后,莫中医吃了两粒伟哥。

在杭州吴山古玩城的一家店里,买到一串六十四粒西周玛瑙,汪明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直以来,他就希望收藏一些真正的西玛珠子。他知道,玩珠子的最高境界,就是西玛。西周时期,红玛瑙管、珠是诸侯和大夫级别的佩饰,是中原文化最古老珍贵的文物。这些年藏传佛教的珠子,市场表现太火了。真品天珠,那些断珠残珠也要卖到几万元一颗。北京翰海的那场天珠专场上,一颗十二眼天珠是一千八百多万落槌的。行内人普遍认为,藏珠已经到了相当高的价位,而中原文化的珠子,价格则被市场严重低估了。大家都相信,中原珠子,像具有代表性的西周玛瑙和战国蜻蜓眼,目前尚处于价格洼地,存世量稀少,工艺价值极高。更为重要的是,其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使它们成为稀世珍宝。

当店主从一个锦盒里拿出这串珠子,并且开价每粒两千元时,汪明激动得心儿怦怦乱跳。他把珠子拿到手上,未及细看,就知道东西是大开门的。他在太原珠友会上亲自上手,看了不下十串西玛珠子,都是别人的。这些拥有西玛的人,一个个牛哄哄的,仿佛真理在握,又像大官和巨商一样高高在上,踌躇满志。西玛不比水晶,它的材质、工艺特征比较明显。首先是有水亮的孔道,其次表面的风化纹高仿也很难达到。汪明将那六十四粒西玛拿到手上,沉甸甸的感觉和那漂亮的光气令他为之心醉。西玛的红艳,是含蓄内敛的。它的光泽,是莹润的。它的形状,规整中蕴含了自由,每一粒都传达出古老、神秘的气息。每一粒都是孜孜不倦、精打细磨的。耐心、灵感和激情凝聚其中,令它们穿越两千多年时光来到我们面前。奢华而低调,朴实而丰润,令人惊艳。

汪明因为在战国水晶上头吃过大亏,况且,玩了这么多年珠子,捡过漏,也吃过药。积累起相当的经验。所以,虽然凭第一眼的感觉西玛珠子东西对,但真要买下来,一番认真的观察还是必不可少的。

他取出二十倍的放大镜,将珠子一粒粒细看。珠形、风化,都十分自然。向光而察,水亮的孔道,真是赏心悦目。在放大镜下,孔道内手工钻孔的一圈圈台阶痕也清晰可辨。每一粒都开门!每一粒都漂亮!

当然,店主说得没错,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古物,有些损伤完全是正常的。但是,汪明还是紧紧抓住这一点,狠狠地砍价。最后以每粒一千五百元的低价收入囊中。

春风得意马蹄疾。汪明驾驶着他的现代吉普,一路往东。他把车开到一百五十迈,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跟上他那快乐的节奏。“我要飞得更高,我要飞得更高!”他一个人大声地唱,大声地吼。超速拍照,无情地记录下这辆因买到珠子而欣喜若狂的人的车。若是平时,汪明可绝对不舍得为超速而交付罚款。

开出杭州城,车至临平,他接到了周芳方的电话,说她被强暴了。

周芳方犯了倔劲,她说,一定要把莫中医告倒。哪怕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这个人渣,一开始迷奸她。她容忍了那种下作恶心的举动,他竟然再次违背她的意愿,趁她昏迷强暴了她。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放过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去好好吃几年官司。但是,法院不予受理。法院的人说,没有证据。法院的人还说,以前强奸案,一般都是受理的,一般都是以女方的诉词为定案依据。但是现在,是一个讲法制的时代,你说他强奸了你,证据呢?周芳方说:“证据多着呢!你看我的脖子里,瘀青的,他差一点将我掐死!”法院的人说:“这个不能说明问题。谁知道是谁掐的呢?”他还下流地说:“有的夫妻,那个之后,女的膝盖上都是青紫的,还有磨破的呢!不见得也是强奸吧?”

法院的人嘱咐周芳方,下次要注意收集有效的证据。比方说,录音、录像,还有对方精液什么的。周芳方气坏了,说:“还有下次啊?他妈的!我准备好录音录像设备等他来强奸啊?”

法院的人说:“你不要骂人!”

周芳方说:“骂你怎么了?”

那人说:“我可以告你!”

周芳方说:“我骂你了吗?我骂你什么了?证据呢?”

那人说:“证据当然有啊!你不用担心没有证据,我们这儿有探头的。你要看可以把录像调出来给你看的。”

周芳方气得差点儿吐血。

更让她气的是,她被莫中医强奸,去法院告状的事,被人贴到了“苏州湾论坛”上,成为一个热帖。点击率高得空前。看看那些评论,真要把人气死。有说她“老少通吃”的,有说她“吸精大法”的,还有一个比较长的帖子说,像她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在乎强奸呢?她好的不正是这一口吗?如果别人告她强奸,那还差不多呢。

还有人更过分,居然列出一份名单,报料曾经与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有一长串。其中当然包括汪明和莫中医。名单的末尾,还特别说明:此名单或有遗漏,敬请补充。

在这方面,周芳方一向是神经大条的,抗压能力特别强。流言蜚语对她来说,如风过耳。但是这次,她真的崩溃了!她觉得活不下去了。她也要像汪明的前妻一样,去跳楼了。

她给汪明发了一条微信,对他说:永别了!她做了鬼之后,天天去盯着莫中医,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对于汪明,她感到非常歉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最真心地喜欢她的。他不在乎她的“作风”,无条件地喜欢她。她要是不去死,一定会嫁给他。但现在不行了,她已经决定要去死了。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了。“来生吧!”她说。来生,她要天天陪他睡觉,只和他一个人睡。

汪明看到微信,觉得有些惊悚。他仿佛看到,周芳方也像他的前妻福真一样,上到开发大楼的五十六层楼的平台上。她在那里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就纵身跳了下来。她和福真,两个女人,合体而为一人了。她在跳下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叫声,当然是汪明非常熟悉的。不过,是福真,还是周芳方,他有些恍惚了。他看着这条微信,有点发愣。似乎它只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一条普通的转发信息。似乎与自己也并无太大关系。似乎只需轻轻一点,将之收藏,等有空的时候再来看它。

周芳方发出微信后,半天未见汪明回复。她突然感到失望,于是反倒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为什么要死呢?她问自己。是啊,什么样的风雨没有经历过呢?什么样的难听的话她没有听到过呢?她不是从来就泰然处之吗?她获得了那么多的快乐,为之付出一点,实在也是应该的,怎么忽然就想不开了呢?很多人骂她,但追慕她的人依然不少。他们迷恋她,要她,在她身上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虽然很多人嫌她,但是,他们还是要她。贪婪地要她的肉体。许多人在她身子上的时候,都说,为了她,是愿意去死的。这话固然不能当真,但他们这么说,至少表明,她的魅力,是相当深地诱惑了他们。她给他们的快乐,他们是无法在其他女人身上得到的。更何况,还有汪明这样的男人,完全不嫌弃她,还要娶她。她应该感到三生有幸呀!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说,自己竟是为了那个委琐的老男人才要去死的吗?这不是轻于鸿毛吗?

她脱下外套,朝遥远的马路扔下去。仿佛看到一个自己,从这高高的五十六层的天台上跳了下去。她似乎听到,那一个自己,砰地砸在了马路上。汽车的刹车声,人们因为惊讶而发出的声音,她都听到了。她感到特别轻松,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

她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了只穿一件吊带衫的自己,是那么的性感漂亮。那嫩滑的肩,那鼓胀高耸而半露的胸,那细窄而结实的腰。“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对这样的女人馋涎欲滴,以抚摸她、占有她为人生极乐。”

她充满自信地走进一楼的星巴克。她看到许多目光,都投向了她。那些目光,像要钻进她的体内。又像要将她剥得精光,将她吞噬。

她喝掉了半杯咖啡星冰乐,汪明的电话来了。她看着手机像个怪物一样闪烁着,震荡着。在他第六遍打过来的时候,她按下了拒接。

【选自《收获》2015年第三期】

本刊责任编辑刘晓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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