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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随时毁于一念之间

2016-10-24文_闫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子君鸡鸣宝钗

文_闫 红

爱情随时毁于一念之间

文_闫红

风雨凄凄

黛玉的性格敏感孤傲,待人亦不热络,但她一旦真的接纳了谁,又是全然不设防的。《红楼梦》第四十五回中,她和宝钗已经交心,两人一道聊天儿,黛玉道出了自己的尴尬苦衷,宝钗温柔地安慰了她。宝钗临走时,黛玉恋恋不舍,跟她说“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

以黛玉的性情,能说出这么一句话,相当不易,这叮嘱里甚至有些祈求的意味。借张爱玲的说法,能否对对方提出祈求,其实是对信任度最大的检验。可惜到了晚间,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

曹公特意将天气重描了一下,写尽黛玉的寂寞,还好这个时候宝玉一身蓑衣来看她,她笑话他像渔翁,宝玉说要给她也弄一身,黛玉娇嗲地拒绝,说自己若穿上这个,岂不是像渔婆了,然后自觉失言,羞得脸飞红,伏在桌上咳个不住。

这场景,有点儿《诗经》里那首《风雨》的感觉:“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虽然《红楼梦》里的这个场景是夜晚,黛玉等的是宝钗,但这些,都可视为她内心风雨的一部分,在凄风苦雨加“有约不来”的失落中,宝玉温暖的现身,正有那“既见君子,云胡不夷”的慰藉。

以这句诗体会黛玉的心情固然适宜,但回到诗句本身,内里的情感色彩以及压迫感,比黛玉所体会到的更强烈。那个风雨夜,黛玉心中固然有煎熬,但还是安全的、缓慢的,《风雨》里则是一句句催着,诗中人对那个君子是非见不可,若不见,就无法从这风雨中涉过。

鸡鸣喈喈

这是一场很奇怪的约会,“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鸡都叫了,眼看着天快亮了,有谁会将约会定在凌晨?张生趁着夜色逾墙,《枕草子》里的男人在凌晨离去—凌晨的约定,自然非同寻常,朱熹认为,这首诗一定与私奔有关。

落雨的凌晨是私奔的好时候,家人还在梦中,潇潇雨声既可以掩盖动静,又能让无事之人不肯早起,为一对立意远走高飞的男女,让出一条坦途。

万事俱备,诗中人也已做好所有准备,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但是,她却遇到了最大的隐忧,那个和她有约的人,到底会不会来?

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不可知,也不可想象,鸡叫声又响起来了,在日夜交替时分,本来就有一种恐怖感,风雨中听来更是诡异,好像是史前的洪荒,又好像是死寂的世界末日。心弦绷得快要断裂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让她怎能不发出这样的呼喊:“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她的紧张感,似乎有些荒唐,诗中人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两人一定有过很多交流,讨论过具体的细节,做准备的时候,她是十拿九稳的,但即使是这样,当她将一个大计划推向重要关口,也会突然之间信心全无。

爱情这东西,实在太缥缈了,太容易毁于一念之间。《胭脂扣》里,十二少和如花约好了一道赴死,如花慨然饮下毒酒,十二少却在最后一刻犹豫,又活了很多年。这不是编剧的精妙构思,而是有强大的现实基础,社会新闻里,多见这样的故事,这边执迷不悟,那边临阵脱逃,“誓言化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终不抵他心意一闪,转瞬间,两人便阴阳暌隔,咫尺天涯。

这种感觉是熟悉的,虽然你不打算与谁私奔,更没想过跟谁共赴黄泉,可是,爱情中那种惊人的不确定性,有几人不曾领会?你甚至不知道,离心离德的时刻,是从哪一刻开始的,是你说错了某句话,做错了某件事?或者,根本与你无关,是对方邂逅了某个人,或者去了某个地方,突然茅塞顿开,你就像电影里的特技,从他的心上,突然被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既见君子

鲁迅的《伤逝》写得很悲伤,子君为了与涓生在一起,与家庭决裂,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最终分离,子君死去。这个故事貌似在讨伐那个社会,但我每每觉得戳心的,是这些字句:“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这话何其冷漠,似乎子君是他生命中无端多出来的一样东西。

他还会拿书中的世界与现实对照:“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这眼光全然是陌生人的,虽然,她是那么忠实地跟随着他,还是让他厌倦了。他的厌倦,是令子君丧命的根本原因,漫天风雨里,他不是微笑前来的君子,而是那风雨的一部分。

她心中生疑,却无法追究,在那风雨里,她孤身一人,她只能沉默地离去,然后死去。

虽然涓生伤感于子君的逝去,也是愧疚占了更多,我们常常觉得爱的到来如迅雷不及掩耳,其实爱的失去又何尝不是。知晓了这一点,就会预设种种可能,若你不肯接受这些可能,就会像这“风雨”诗中人,分分秒秒,都在惊惧不安中。

云胡不夷

每一次告别,都有可能是一去不返,每一次相见,也许都是失而复得。而每一次期待,都有无限的可能,你来,或者不来,都能让我的心灵,震荡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好像一个人站在野外,空荡荡的来路上没有人影,你会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你也会自怜,觉得自己是那么好。在自卑与自怜的转换中,会有飘零者的哀怨,那种情形如同“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若是在此时,你能翩然而来—不一定是你的人站在那里,只要用你的方式,让我觉得你和我在一起就可以,我的心就一定会云开雾散。所有的凄凉都成了恰到好处的铺垫,像所有的花卉约好了同时绽放,像光良的《童话》里唱的“从你说爱我以后,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是一种轰然而起的安宁喜悦。

这就是《风雨》让人着迷的原因,不用过于实在地追究它到底在说什么,不妨将它看成是我们内心戏的一场模拟,当你爱上一个人,就是一场心灵的冒险,当对方呼应,你们就是在谋划一场心灵的私奔,各种不确定性,是那潇潇风雨,当你们终于心意相通,便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了。

胡兰成说他和张爱玲一道读《诗经》,张爱玲看到“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张爱玲不是乐观之人,了解这世间有太多黑暗,看到这种让人放心的感情,自然会感到喜悦,她的高兴,其实是对这世界的某一部分,终于能暂时地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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