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来的女人
2016-10-23孟驰/著
孟 驰 / 著
选自《大化文艺》2015年冬季号
我最烦我母亲了,周六也不让人休息,她本来叫我留在家里,傍晚的时候准备晚饭。我没答应,因为我对乌黑的锅头没有好感,我宁愿去劳动,也不愿留在家里。我们提着袋子和锄头,走路进山。我父亲因为脑中风过世了。哥哥、嫂嫂、姐姐、弟弟在广东打工。我还在贵州读大学。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中午时候回到家里,因为学校放假了。母亲以前在家里饲养一头水牛,兼做一些农活度日。后来,盗贼猖狂,夜里经常来村里偷鸡偷牛。我家临近马路边,一天夜里,圈养的公鹅叫得厉害,我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她走下床,带上手电筒,出到门外查看牛圈,手电筒的光线照到水牛圆碌碌的眼睛,我母亲才松了口气。村口那边有许多手电筒的光线在夜空中晃动,我母亲去看时,才知道村里人抓到了一个小偷。隔三岔五,每当公鹅鸣叫的时候,我母亲总要起身查看牛圈。那些脚步声总在后半夜响起,为此,我母亲为牛的事吃不下饭,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时候她出去砍柴,把牛圈在牛圈里,她放不下心,怕别人把牛偷了去。最后,我母亲怕防不过小偷,就含着眼泪把水牛卖了。没有了牛,务农就有诸多不便,比如不能耕田犁地。牛没了,这些都要人工去耙、去挖。我们都劝母亲不要劳动了,她不听,说不劳动喝西北风去。她说,做得多少赚多少。这也是我母亲没把土地租给外地老板种甘蔗的原因。沿路的甘蔗已经收割了,只留下一层枯黄的蔗叶铺在地里,远处山脚下,还留有一片甘蔗林,我母亲说那是蔗种,开春的时候,拿来种植的。
进山的路是一条水泥路,它已经不是以前的泥路。路两边是山地,高低起伏,有的地方突出来,那是坟头,坟头上长满杂草。两边再延展开去,便是连绵的青山,山地在群山的夹缝里,有些年份,台风也会光顾到山里,它们摧枯拉朽地席卷山里的农作物和树木。
沿着竹林进去,看见的山塘已经没了水,青草茂盛,整个山塘就像一个青色的圆帽,又像一个青色的篮子。进到山里,才遇见四五个被人雇用的农民,他们正在排成一字形,往地里烧蔗叶,还互相喊着号子,山里响起回声,一团团的白烟顺着风势向上奔腾,风往里面吹,白烟就往里面跑。有些地里种植有果树,他们就提前跑到前面去划开隔离带,他们互相吆喝着。山里已经没有多少人,有的老人、小孩跟着去了广东,山里就显得更冷清了。鸡不鸣,狗不叫,让人以为是个荒村。看着满山谷的白烟和火苗,我和母亲说,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先烧蔗叶,我们改天再来。因为四周都是浓烟,我怕我们会窒息。母亲说怕什么,烟是往上走的。我们走到我家的地里,地里长满了青草,别人的地都种了甘蔗,把我们的地围在中央,如同一个孤岛。母亲抓紧把遗落在我们地里的蔗叶扫出去,大火大烟,正向我们左边奔来。形势并不可怕,正如母亲说的,烟火往上冒,我们在地中央,烟火围住了我们,可是它们还不能使我们窒息。渐渐地,火势从我们身边过去了,一些火灰飘落到我们的头上、身上。
母亲用镰刀割那些长高的杂草,青青的草叶铺了厚厚一层。我用铁铲铲土,土里满是草根。母亲过来捡草根,然后把草根装进编织袋。这些草根不抛到水泥路上让车轮辗压,它们就不会枯死。母亲用手刨开一块块泥土,把一条条草根拣出来。这些草根不拣出来的话,过不久,它们又从土里冒出草芽来。铲土进行得很缓慢,渐渐地我身上开始冒汗,有点力不从心。母亲说,要是累了就歇会儿。我没搭理她。我曾叫她花点钱买一辆铁牛,她就是不肯,说买来不会用,放久了就成一堆废铁。我说,那就不用干农活了。她又不听,没有牛和铁牛,她照样用人工翻地。她要是不做农活,我也不会在这种冷天来铲土。累了,我就去地头坐会儿,拿根甘蔗来啃。母亲依旧半蹲着,在那里捡草根,草根太多了。收割后土地荒着,因为草儿茂盛,别人把牛拴在地里吃草,泥土都被牛踩硬了,铲土时特别费力。
我正啃甘蔗的时候,听到远处有人往这边问我的母亲。一个老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他们站在水泥路上。那老人朝着我们问,“阿姐,有绳子吗?”我母亲没听见,我和母亲说,那边有人喊你。母亲大声问她有什么事,她带着小孩走了过来,她身上背着一个布袋,那个小女孩光着脚,鞋子在老人手里拎着。“阿姐,你有绳子吗?”母亲问她要做什么用,她说她孙女的鞋扣掉了,不好走路,想用绳子拴拴。母亲说,绳子没有,有布条。我母亲出门经常把布条放口袋里,方便她捆点柴火带回家。那个老女人说,那也行的。母亲把布条掏出来,抽出一条给那个老女人。老女人用布条绑住了鞋带,然后拴好。我母亲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啊?她说去一趟县城。那又不叫个三马车?那女人说,山里没有三马车。看得出来,他们是山弄里的人。母亲说,走路去县城有点远哦。老女人说,再远也要走着去。老女人别了我们,带着小女孩赶路去了。那个女孩有点面生,娇小模样,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们村是个小村落,在一个山坳里。往外面走是县城,往里面走是山弄,那里面是六万大山,进出都要翻山越岭,山路并不好走。他们一定是一大早就走出来了。走到这里,鞋带断了,才向我们寻求帮助。
中午我和母亲没有出山,因为山里离外面远,回去了,又干不了多少活儿。母亲带来了一袋红薯。那些红薯是黄心的,自从收获后,一直晾干保存到现在。在我翻土的时候,母亲用镰刀收集来一堆干草,然后把红薯倒在干草下面,她用打火机点燃干草。火燃得很旺,噼里啪啦地响。母亲拣着草根,时不时照看火苗,看见火苗弱了,她就添点干草进去。中午的时候,我们从火灰里挑出红薯,拍掉尘灰,剥开烤焦的红薯皮,趁热把红薯吃了,这就是我们的午饭。本来,我们可以到老房子去生火做饭的,我们没去。因为来回都要花时间,还不如就地解决。吃完了红薯,又继续干活,身上的力量又像充满了一样。傍晚五点钟的时候,我们才从地里走出来,当时山谷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没有出山,我们在山里的老房子过夜。老房子里的锅碗瓢盆还在,可以生火、烧水、做饭。老房子在一片树林里,靠近村外边。那是一片龙眼树林。十几棵野生的龙眼树长成了参天大树,每棵树的树干都很大,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因为树太高,龙眼果成熟时,也没人上树,嘴馋的人最多用石块或者木块把它们打落下来。这些肉薄核厚的龙眼,没什么人爱吃。再说结的果也不多。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们全家人住在老房子里。后来,因为老房子小,别人变卖他们闲置的旧平房,我父亲才买了别人的旧平房。我们一家人这才搬到山外面的旧平房居住。旧平房是红砖砌成的,两层;老房子是土屋瓦房,很小。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都担心它会坍塌。
因为我们村地势低,建立大化水电站后,村里的土地常被水淹。我们村里的人很多都转移到开发区去种果树了。村子现在几乎是个空村,村里几乎没有人住了。村子静悄悄的,一声鸡鸣狗吠也没有。村里把电切了,各种空房子还在。没有电,母亲找来了蜡烛,点上。饭是柴火煮的,煮好后,她去菜园子捡了一点青菜,然后炒了一盘,是红薯叶。今晚在老房子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到地里干活。我们正吃着饭。外面,有脚步声,母亲走出来查看,才看见来人是早上见过的那个老女人,那个小女孩跟着在后面。她说,天黑了走不了山路,想到我们家借宿一晚。我母亲不好拒绝有困难的人,叫他们一起来吃点饭。当时六点钟这样,整个山谷却是全黑了,只看见树的轮廓。那个女孩心里好像对老女人有怨气,一脸不高兴。老女人一味地说打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母亲夹菜给他们,叫他们别客气,家里有床,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母亲吃完了饭,就去添火烧水,洗脚时要用热水。山里的冬天特别冷,穿多少厚衣裳,一到晚上还是感觉到冷。老女人最后一个把饭吃完,她收拾了碗筷,抹了桌子。我们聚在火灶边烤火,火苗跳跃着。小女孩的脸显出舒缓的样子。我母亲问老女人,上街怎么回来这么晚。她说,回来时没车,走路回来的。进城去买东西?老女人说是啊。她看着跳跃的火苗,她话少。我母亲知道她不爱说话,就叫他们洗洗脚,睡觉吧。洗脚的时候,老女人对母亲说,明天她还要进趟县城,孩子太小,走不了路,明天能不能留女孩在这里,她自己进城。母亲说,明天我们不在家,要去劳动。要是她愿意跟我们去劳动,那就没问题。我们是山里人家,老女人才放心把女孩留给我们照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女人就出门了,小女孩还在睡觉。小女孩和我们进了山里,路上,母亲问她,你奶奶去县城干吗啊?小女孩心不在焉地说,去看我爸,我爸被关在看守所,昨天我们去看守所,里面的人不给进,说里面没有我爸。
你们都是走路去的吗?
嗯。
挺远的,你脚不累吗?
累。
你爸为什么被关?
他们说我爸偷牛。
母亲没再问下去。山里很空旷,小女孩在地头掐着花儿玩,拿蛐蛐喂蚂蚁,她到处走走玩玩,母亲看见她走远了,就叫她别走远了。
中午,她和我们在地里吃红薯。傍晚五点多钟,我们才回去。老女人还没回来。天要黑的时候,她回来了,给小女孩买了一双新鞋,还买了一袋小苹果给母亲。看到人了吗?母亲问。老女人顿时抽噎起来,看不到人,他们把他关了那么久,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去偷牛呢?他不是偷牛的。我儿老实、胆小,从小就没干过坏事。他大晚上的去买药给我,药没买成,反倒被人陷害,偷牛贼把牛丢给他跑了,那些人不听他的辩解,就把他抓起来,送了派出所,摩托车也被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