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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儿

2016-10-23张仁胜

广西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家故乡奶奶

张仁胜/著

我的籍贯是山东省黄县水亭村,眼下黄县更名龙口市。

在一个一生要填无数次无数种表格的国度,在黄县被更名为龙口市后,因习惯使然,表格的籍贯一栏,我仍然会下意识地填上黄县水亭村。于是麻烦来了,不时会被使用表格的有关部门告知,现在没有黄县这个地名,我便抱歉地改成龙口市水亭村。一次因一件事填表,此事要求将表格和户口本对照使用。表格上我填了龙口市,但是,我的户口本的籍贯依然是黄县,被负责此事之人责令去派出所将户口本上的出生地改为龙口市。这个要求令我勃然大怒,失态地指责办事人员的脑子有问题。事后我也纳闷,为何让我改出生地名字的正常要求,会令我暴跳如雷?直到有一天,看到去台老兵知晓故乡被改地名时说“地名是回家的路”我才明白,潜意识中我只认黄县这一块回家的路牌。

20世纪50年代,我在山东省黄县水亭村出生后,于两岁离开水亭到了桂林跟父母。因奶奶不习惯南方生活,四岁跟奶奶从桂林又回到水亭村。八岁再去桂林,从此的生命历程似乎与老家无关。掐指一数,在水亭村居住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五年,然而,我至今没有办法把居住了数十年的城市当成故乡。在创作音乐剧《文成公主》的时候,为了表现文成公主的博大胸怀,我写了这样两句唱词:天下没有远方,人间都是故乡。说来惭愧,我至今不具备文成公主的胸怀,长年居住的城市总感觉有远方的遥远,仅住了五年并相隔数千里的水亭村却当做近在咫尺的故乡。

这感觉或许跟一小块叫“这儿”的土地有关。

说来惭愧,从八岁起我便彻底离开水亭村,故乡便在岁月中渐行渐远,很少入梦。那片叫“这儿”的土地更是令在红绿灯中疲于奔命的我绝少回望。有时跟两个姐姐聊老家,会说到我家的院子和房屋及进大门可见左手边的一棵杏树和一棵叫不上名的大树。也会说到大树下有一个地窖,窖里藏着地瓜等易腐败的粮食。还会说到紧贴右手院墙有一棵苹果树,花开时蜜蜂便盘旋数日。偶尔也会说到院子里那个猪圈,边上是一棵椿树,椿树下便是厕所。说得比较多的是进到屋里,左右各一个锅灶,每个灶边一个风箱。左边屋子我们很少进去,这是远在城市的父母早年居住的屋子。也曾说到我们姐弟三人就出生在这间屋的炕上,然后由奶奶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住在右边屋子。也可能说到后院堆放的柴火,还有那座已无毛驴的驴棚。驴棚边上还有一间屋子,放着农具和一架小石磨。因为父母在外面,家里一个劳动力也没有,这些农具并没有人使用。姐弟三人津津乐道的是院墙外有三棵桃树,桃树外有一片耕地,我们能记住小米成熟期的暗黄色,这当然不是那块土地的原色。至于那块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土地——“这儿”的颜色记忆,我们反而很少提及。

我的父母抱着我的两个姐姐

应该是在我四岁至七岁的三年期间,每年清明我都要随张氏家族男性去给祖坟上香。那时,人民公社已经将个人持有的小块土地平整成大片的土地,原来葬在每户自家土地上的祖坟随之平了,人们以“大跃进”的姿势割断活人与土地之下祖先的联系——祭祖不能公开进行了,给先人上香成为必须躲开别人目光的家族隐秘。清明那天,天色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姐姐可以继续睡觉,我这个男丁被奶奶从炕上提溜起来,送到前院子的大爷爷家,跟着伯伯、叔叔等张家男人,无声息地没入胶东平原无边的夜色之中。麦苗的黑影在脚边闪过,平整过的麦田,先前走过的土地和此刻走过的土地没有任何不同。黑夜中不时听到不远处有另一支上坟队伍的脚步声,但谁也不询问对方是哪家哪户。在没有任何树木、土堆、土垅作参照的一个地点,伯伯与叔叔们如同进入一个重要场所,虔诚而庄重地停下步子。至今我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当大队长的二叔朝北站好,走了十余步,最后,将身子转了九十度,朝东再走数十步,然后,指着脚前一块麦苗肯定地说:这儿!于是,张家男人聚拢到埋着祖宗的“这儿”,点上香,点燃在家里偷偷打制的纸钱。随后,张家男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着“这儿”磕上三个前额贴到泥土的头。也没听大人们跟祖宗说什么话,到纸钱变成灰烬,男人们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夜色中悄悄回家。待油灯照亮我的伯伯、叔叔脸庞的时候,能看出每人皆有圆满之欣慰。直到现在,我也猜不出二叔依据什么才能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从人民公社无边的麦苗中确定张家祖坟的位置。我唯一的印象是,埋葬祖先的土的颜色和夜是一个颜色。进城以后,家人很少提“这儿”,可能跟那块土地的黑色记忆有关。

岁月无情,从爷爷奶奶到父辈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尽管回归“这儿”是他们人生最后一刻最强烈的愿望,然而却无奈地永远滞留他乡。所谓强烈,是说他们想回“这儿”的愿望;所谓无奈,是说在他们故去的一刻,故乡确实成了亲人无力归去的远方。也是,对有故乡的人来说,人的肉体可以随风而去,而灵魂则很难放下对故土的眷恋。这也不算迷信,不过是愿意相信人死了,灵魂并不会灭,不灭的灵魂总得找一处永久的居所安歇。那座居所如果住的都是陌生人,灵魂就太孤单了,所以,灵魂愿意居所中是世世代代和自己一脉相承的亲人。于是,故土“这儿”,便成为临终前的回归意象。

我不清楚父亲临终前是不是想到了故乡的“这儿”,我只知道,故乡清明的夜里那支上坟的队伍里没有我的父亲。从土里刨食的人,对生长粮食的土地似乎少有情感。后来,父亲有机会离开让他终年流汗耕作的土地去城里工作,我估计,在离开村庄的一刻,父亲甚至都没来得及扭头看一眼埋着张家祖先的“这儿”,匆忙地去了亚热带的广西做了一名铁路警察。从此,父亲的命运跟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一去不归,永别村庄,同样没有回归二叔在无边麦地中确定的“这儿”。父亲去城市当警察那年二十六岁,母亲也是二十六岁,他俩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他们把从六岁到两岁的两个姐姐和我丢给身高一米五的奶奶孟庆德,从烟台上了火车,从此摆脱张家世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既成定势,让后代的名字名正言顺地印到了城市户口本上。从那年起,父母在南方的铁轨附近,日夜听着蒸汽火车头拉着列车从窗前的铁轨驶过。我们姐弟三人,尽管依然在烧热的土炕上听奶奶孟庆德说着狐仙与书生的故事,但已经隐约猜到,我们终归要离开炕桌上的煤油灯,去有电灯的城市生活。摆脱故乡的喜悦,应该是同时洋溢在我的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的心头。后来,等我真的到了城市读书的时候,我名字中排辈的那个“仁”字让我有羞耻感,因为“仁”字与《白毛女》中恶霸地主黄世仁的“仁”字相同。为此,我查小学生字典找到一个“仁”字的谐音,想把我排辈的那个“仁”改成“荏”字。不只是我,从乡下进城的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消除祖上或故乡留在身上的痕迹。当然,有我奶奶在,我的改名计划没有得逞。在奶奶眼里,这个“仁”字是爷爷血脉延续的证明。如果说进城的张家人只有一个人想摆脱城市生活,彻底恢复和故乡的一切联系,那人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不喜欢城市。城市在我奶奶孟庆德的回忆中只有生死离别。

张家的男丁是按万、同、仁、时、家、修的辈分取名的。“同”字辈的父亲离开土地,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城市,他没看见我奶奶在他背后留下的忧郁目光。事实上,“同”字辈的父亲不是张家第一个扔下故土进入城市的人,我爷爷早在20世纪30年代便离开了水亭村去了城市。我的“万”字辈的爷爷像传说中闯关东的山东人那样,从龙口港上船,穿过渤海湾进入风雪漫天的大东北。然后,在我奶奶二十九岁那年,病死在东北一间日本人开的工厂里,没有回到水亭村的“这儿”。我奶奶从此没有丈夫依靠,也没有丈夫的照片让她回忆,甚至“这儿”也没有一块写着丈夫名字的墓碑让她坐在碑前哭一会儿。其后,我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在十四岁那年,同样从龙口港上船,到了东北另一间日本人开的工厂里。仅仅过了三年,我大伯忽然音讯全无。听村里人说,村口有一株小石榴树,从我大伯失去音讯后,我奶奶只要有空,就会依在小石榴树的树干上纳鞋底。夕阳西下,她的视线不时地望一眼从龙口港到水亭村的那条土路。她一米五的身躯长年累月地靠在小石榴树上,在她肩头的高度之下,树干朝北倾斜;树干到了她的肩头之上,又顽强地朝天空伸展而去——小石榴树在奶奶长年累月的依靠下长成奶奶的身形。村里的老人说,我奶奶孟庆德离开村庄多年以后,人们仍然能从石榴树的模样中想起孟庆德那个小脚女人依着树干等大儿子回家的身影。村庄的人都说孟庆德的长子死在外面了,说是只有孟庆德那个女人死不相信,还在等长子回家。村里人也都知道失踪的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不死,但是,总还是有人忍不住在我奶奶跟前叹息她儿子死得太早。这时,我奶奶脑门便会憋出两条青筋,她会对那人低声咆哮:放屁!

我的父母和我们姐弟三人的全家福

父亲生前有过回忆,大意是失去丈夫和长子从表面上看奶奶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但她对张家男丁的管束却严厉了许多。大伯在东北失去音讯后,奶奶守着我父亲这棵独苗在村里生活。有段时间,我父亲到了夜晚便偷偷出门,跟同龄庄稼汉打牌并赌点小钱。我奶奶听说后,没骂我父亲一句。只是当我父亲在晚上又去打牌时,提着一把菜刀无声地跟在我父亲后面。我父亲说,那天他们有十几个大小伙子聚在某家的炕上打牌,奶奶忽然掀开帘子进了屋。小脚老太太提着菜刀直奔炕前,一炕人吓得缩成一团。奶奶走到炕桌边,将桌上的纸牌一把划拉下地,然后,盘腿坐到地上,将散落地上的纸牌收拢作一堆,杀人般的举起菜刀,一刀接一刀地剁在纸牌上。尽管剁的是纸,却有砍肉剁骨的声响。十几个胶东大汉惊恐地瞪着眼珠子,看着小脚女人将一堆纸牌剁成肉末般的碎片。剁罢,我奶奶孟庆德起身黑脸而去,我父亲低头跟在后面,回家熄灯睡觉,并没听到他的母亲一句责骂。但是,从这一天直至去世,父亲一生没赌过一分钱。如此矮小瘦弱的倔强奶奶孟庆德只有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才能对老张家的唯一的骨血形成终生震慑。奶奶固执地认为,因为是孤儿寡母,老张家的人,不能让村上吐出半个“不”字。对奶奶杀人般的劈砍后代身上毛病的强硬作风,我也有过体会。有回过年,按惯例,我要到前院子我爷爷的哥哥家给张氏长辈磕头。那时,我刚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大概是老师说了磕头下跪是搞封建迷信,我便不肯下跪给我的大爷爷和大奶奶磕头。奶奶听说后,拎上一根木棍便去找我。看见奶奶要打我,我便跑入村里小巷。那天下小雪,路上不少地方结着薄冰,她迈着小脚老太太的细碎步子在雪中追赶。奶奶追打小孩子不像一般的长辈边骂边追,她就是举着棍子一声不吭地追。这次也是,我在前面轻松地跑,她十分吃力却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追赶。我跑过一条长巷便把奶奶甩得无影无踪,正琢磨放点小鞭炮炸炸路上的薄冰玩,却看见奶奶的小脚迈着细碎步子又追上来了。我又一溜烟跑得没影儿,刚歇下脚,奶奶的小脚又迈着细碎的步子撵了上来。如此这般,我跑跑停停,最后的结果总是听见奶奶的小脚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迫近身前。在奶奶这种没完没了的追赶中,我追求进步的决心被她的坚韧意志彻底摧垮——我终于明白,只要我不去磕头,她的小脚永远不会放弃追赶。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她手上的棍子一定会打到我身上。最终,放弃反抗的我跑到大爷爷家,老老实实地跪在炕前,给盘腿于炕桌前抽水烟的大爷爷、大奶奶和各房叔叔婶婶磕头。磕了头回家,奶奶把木棍撅了扔进灶里,给我煮过年饺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其实,事情发生了。奶奶小脚细碎的步子多少年来其实一直在不懈追赶,一直追到曾经傲慢到什么也不肯放在眼里的孙子曲下膝盖,学会卑微地跪在每一处孙子该跪下的地方。我清楚,每当孙子按规矩跪下,我的一米五的奶奶就会挺直腰板昂首走过村庄。说出来不丢人,处于一个崭新的时代,我自觉去做一个守旧的人,因为奶奶是在旧礼教中成长起来的满脑子旧意识的胶东女人,孙子守旧能让旧式的奶奶满意,是做孙子的荣耀。

我母亲

满脑子旧意识的奶奶年轻时什么模样没人说过。据我大姐回忆,奶奶自认是个好看的人。我也依稀记得,早晨,奶奶总会在镜子前坐很久,梳个绾在脑后的发髻,其实,梳头是用不着那么久的,如今想来,她是在镜子中看自己的“好看”。胶东半岛是老解放区,我奶奶孟庆德曾经因为做军鞋的突出贡献被评为支前模范。据说我奶奶亲自去给八路送过一回军鞋,回村后不肯再去,甚至跟家人悄声抱怨“八路那人不行”。是不是送鞋的奶奶“好看”,让八路个别同志一时忘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不知道,只知道奶奶依旧给八路纳军鞋,但不肯再去八路驻地送军鞋。旧式女人孟庆德在二十九岁守寡之后,好看的脸庞只准自己在镜子中欣赏,再不与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关联。我父亲曾说过,我母亲是村里第二好看的人。在那个包办婚姻的时代,恐怕也是我奶奶看上了我母亲的长相,我父亲才能娶了我的母亲。奶奶对儿媳妇形象的选择据说只基于一个考量:好看的媳妇生下的张家后代会好看。

我听母亲说过她和我奶奶的关系。在那个旧年代,母亲因了有个姐姐在东北嫁了城里人,所以在村里女子中算是比较时尚的。因为好看,母亲经常吹了飞机头,戴着文明镜去给新娘做伴娘,所谓飞机头,就是烫头后梳的一种时髦发型,文明镜就是墨镜。嫁入张家后,飞机头和文明镜一去不返。过门三天,母亲就领教了做张家媳妇的不容易。那日,奶奶孟庆德从地里割了些韭菜,让我母亲摘一下,包素馅饺子。我母亲摘了会儿,跟奶奶抱怨韭菜有点老,包饺子里塞牙。奶奶一句话没说,从地上提起装韭菜的柳条筐,走到驴棚前,把韭菜倒入牲口料槽给驴吃。那一刻,奶奶形象在母亲心中便只剩一个字:倔。也就因为奶奶孟庆德让驴吃了那筐韭菜,母亲一辈子把张家的日子操持得非常仔细,不让奶奶有“倔”的机会。多亏母亲过得仔细,那时家里人多钱少,精打细算的日子不显局促。

说到奶奶孟庆德旧式妇女旧到何种地步,我母亲感受颇深。她生下我大姐的时候,奶奶尽管不太高兴,但还是尽心伺候了月子中的儿媳妇。母亲虽然闻不到肉的荤腥,鸡蛋却是管够的。待我二姐出生时,奶奶看到又是一个女孩,脸色不好看了,回到屋里捧着铜水烟壶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我爷爷只留下我父亲独支血脉,而我母亲却一连生了两个女孩,旧式妇女孟庆德愁上眉头。我妈说,生我二姐之后,产妇待遇直线下降,饭桌上只有高粱粥、苞米饼、咸菜,坐月子期间总共只吃过两个鸡蛋。母亲一声不敢吭,未满月便下地干活。后来,母亲再一次怀孕,在炕上生下了我。据说,临产之时,我父亲蹲在院里抽烟,我奶奶坐在堂屋抽烟,气氛紧张而压抑。听到婴儿哭声,我奶奶孟庆德快步抢入产房,在炕上看清我的性别后,小脚噔噔作响地走到堂屋正中,仰脸朝上,用丹田之气呼唤蹲在院中的父亲:同禧呀,割肉去!这句呼唤极为响亮,估计她不只是让我的父亲听见,更是想让整座村庄知晓张家添丁。母亲泪流满面,在一年吃不了两次肉的张家,一句“割肉去”的喊声,一下喊出了东山太阳,照亮母亲在张家的辉煌前程。母亲在炕上如同班师凯旋的将军,扭头给我取了乳名:得胜!我的大名叫张仁胜,但是,在母亲一生中,她管我只叫得胜。我奶奶也是只管孙子叫得胜,似乎感觉这个名字更契合张氏传人的显赫地位。小孩子易病,但凡我生病之时,奶奶判断孙子的病好还是没好只有一个检测手段——把孙子的蛋蛋托在手心观察,如果蛋蛋皮囊松垮耷拉,她便认定病没好;如果蛋蛋皮囊紧紧包着睾丸,她便认定病已痊愈。奶奶孟庆德这个独门绝技我的母亲全盘继承,只要儿子生病,母亲每隔一两个小时便会检查儿子蛋蛋的形状,只要松垮耷拉,她就不睡,喂药喂水摇蒲扇,一直熬到儿子蛋蛋的皮囊紧紧包住睾丸,她才会踏实睡去。估计在奶奶和母亲眼里,蛋蛋是种族能够延续的象征,这个物件的健康才是旧式妇女须臾不敢大意的事情。尽管这个检测手段让一天天长大的我有些尴尬,但到了今天,想到在清明的黑夜中去祭祖的张氏家族那群男人,便也理解了种族延续在她们心中的那份神圣,由此,那些尴尬反倒变成一种感动。有个名家说过一句话,上帝对人最大的恩赐,是让你的基因更多地保留在这个世界。也是,祖先生活的土地没有断过战火焚烧、铁蹄践踏、洪水灭顶、地震掩埋、瘟疫横行以及舍生取义、虽死犹生、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严酷的生存环境,逼迫每个以血缘为纽带连接起来的姓氏,都用所有力量护送自己的姓氏穿过一个又一个时代,使血脉得以在世间延续。并不是每一个姓氏都幸运地随着时间走到今天,许多姓氏随着各种原因如同物种灭绝一样,消失在历史某个瞬间。当祖先用尽心血,终于将姓氏的基因绵延到你的身上之时,你没有权利让祖先拼死护送的姓氏基因在你这一辈中断。我想,不仅张家如此,百家姓每家都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才有百姓构成的人间。

如此,我相信被打倒一万次的旧式中华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是因为世世代代的旧式女人都有如我的奶奶孟庆德一样的宗族观念。

我的奶奶孟庆德生于1910年二月初十,卒于1965年9月19日,享年五十五岁。

记得,在我三岁或者四岁的一个秋天,不足五十岁的奶奶在老家指着在风中摇曳的黄色谷穗,教会我一个谜语:一群狼,低着头哭它娘……这是我童年会唱的第一支童谣。每当我站在奶奶位于亚热带阳光中或雨水下的墓前,奶奶教的这支童谣便隐隐传来……

我的父母平生第一张彩色照片

很心痛,覆在奶奶身上的土不是水亭村麦子地的“这儿”……

是的,我的奶奶孟庆德去世前无比地想回到“这儿”。那时,临终前的她躺着的木床距离桂林火车北站候车站台不足一百米。那是秋天的早晨,久病的奶奶孟庆德意识已经模糊,但是,只要听到蒸汽火车头鸣叫,她便会猛地睁开眼睛,急迫地喊:火车来了,快送俺回家,同禧,火车来了,快送俺回家……火车北站一天来来回回跑过数十趟火车头,火车头经过车站,按规定必须汽笛长鸣。汽笛没完没了地一次次拉响,奶奶的眼睛一次次挣扎睁开。据我大姐回忆,每当奶奶孟庆德眼看就要故去的一刻,却又在驶过的火车头便会拉响的汽笛声中,拼尽力气从死亡边缘奔回人间,睁开眼睛呢喃:火车来了,送俺回家……终于,汽笛还在一次次鸣响,奶奶孟庆德却没有力气再一次出声。出殡那天,我捧着奶奶孟庆德的照片走在前面,我父亲的警察同事给她抬棺,送葬队伍从右侧大铁门走入了车站里面,肃穆地走上了候车站台。那时,北站还没有地下通道,警察们抬着棺木走下站台,穿过桂林北站十余条铁轨,走向一个叫铜鼓岭的坡地。那日,在奶奶的身后,火车头冒着白烟一辆接一辆地向北方驶去,汽笛惊心动魄地长鸣不止……

那日,清明又到了,我又回桂林拜山,四季常绿的树木在这个日子落叶纷纷。风起时,我看见满地的落叶在地面翻滚,唯有几片树叶随风朝远方飞去。我心头一热,莫名而坚定地相信其中一片飞向远方的树叶是奶奶孟庆德的魂灵正在飞回故乡。故乡的根基自然是建在故土之上的。细细想来,故土不是因为它的土地生长庄稼而成为故乡,故土是因为土地之下埋着祖祖辈辈的先人而成为故乡。尽管从我爷爷开始,老张家在外面故去的人都没能回归故土,但是,如此思念故土的灵魂指定是要越过万水千山回去的。中国人辞别人世,最令人欣慰的姿态是叶落归根。我奶奶孟庆德临终前想回故乡的呼喊,让我相信她那颗倔强的灵魂此刻就是那枚飘飞的树叶,飘越长江飘越黄河甚至飘越水亭村的灶烟直接扑向先人在厚土之下的居所。她眼中的那座居所门前应该有一棵大树,大树下应该站满迎接她的先人,或许她的丈夫也在其中。先人讲究视死如归,恐怕不是仅仅意指不惧怕死亡,更是意指落叶与树根所寓意的团圆。南方的桂林离北方的黄县水亭村很远,树叶飘到村庄的时候,估计天儿该黑了,如此渴望重返故乡的奶奶,会毫无声息地没入到胶东平原无边的夜色之中。多好呀,奶奶孟庆德欣慰地看到麦苗的黑影在身边闪过,树叶在没有任何树木、土堆、土垅作参照的一个地点虔诚而庄重地落在一小块土地上。那片树叶朝北而立,飘了十余步,然后,将叶面转了九十度,朝东再飘数十步,最后,那片树叶躺倒在那片麦苗之上,奶奶孟庆德舒心地说:这儿!

奶奶孟庆德终于归于“这儿”,在我的思念中重返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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