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牛
2016-10-22蔡珠儿
蔡珠儿
走过黄槿树下,看到路上躺着一只蚱蝉,可怜,夏天才开始,它已经无声无息,魂飞天外。用脚尖轻踢,想把它拨到草丛,不料一声尖长的“唧—”,蚱蝉突然弹起,振翅飞走。我吓了一跳,可是很高兴,没死咧,是叫累了在打盹吗?
才刚夏至,地上已有蝉尸,而且是第二批了。最早的是黑点斑蝉,几乎过完元宵,惊蛰前后就开始叫,嘹亮轻快(有人形容是“醒啦,醒啦”),成群在苦楝上吸树汁,春分之后,又成群坠落树下死去,和绵绵春雨,簌簌楝花同归尘土。
清明谷雨之间,草蝉和蚱蝉相继出现,平板单直的中音,演讲般冗长不见底,近乎机械性,声势浩大,恹闷无韵,听得人昏昏欲睡,却又噪耳难眠。我们的一分钟,可能长过蝉的一天,所以它要争分夺秒,日间放歌,夜里继续高唱,咨尔多士,夙夜匪懈,生活不容易呀。
除了时间,蝉的身体也要压缩精简。芒种之后,山径遍地蝉蜕,夹杂零星蝉尸,翻过来细看,腹瓣、鼓膜、发音肌、共鸣室,体腔已经那么小,器官都挤在一小处,胸腹却奢侈留白,几乎中空,好让声音回荡扩张。果真像法布尔在《昆虫记》说的,蝉因为热爱音乐,不惜缩小内部器官,腾空来安置乐器,真个是以身相许。
只有下雨的晚上,蝉才噤声不语,轮到青蛙扯直喉咙,大鸣大放。岛上多蛙,山沟溪涧,水渠人孔(即窨井),入夜此起彼落,呱声处处。然而不是传统的阁阁声,是悠长慢板的咏叹。
“光—光—光—”,低沉浑厚,仿佛从丹田深处发出,声传数里,城里人偶尔来夜游,还以为是野牛,惊问:“牛会晚上出来觅食吗?”这话很有见识,一般人就算知道牛哞,也是从卡通上听来的罐头声,还知道牛的食性,更加难得。
一开始我以为是牛蛙,后来才知道是花狭口蛙,又叫亚洲锦蛙,声大如牛,个儿却只拳头大,肥身棕斑,窄头细嘴(所以叫狭口蛙),见了人还会虚张声势,把身体撑胀,体形圆钝不规则,像一块发酵过头的黑麦面团,在夜色中分外隐蔽,不过它老是愣在路上,散步时要小心绕过。
蛙和蝉一样,为了求偶和存活鸣叫,愈大声愈强悍,但蛙不像蝉,牺牲体腔化成扩音箱,它更聪明,躲在渠盖和人孔底下叫,找共鸣室扩音放送,就像人类在浴室唱歌。海滩边有处排水道口,深长空阔,音效绝佳,是花狭口蛙的音乐厅,每逢雨夜众蛙喧哗,高亢洪亮,声动四方,我总要撑伞涉水,走去那边听演唱会。
或粗嗄,或生脆,老嫩厚薄,低吟高亢,乍听百家争鸣,其实音律井然,一来一往,此呼彼应,嵌叠混声,丝毫不乱,但是愈叫鼻音愈重,尾音也愈长,又软又黏。我不是雌蛙,听了都觉得性感。
山沟里还有短促清脆,“嗒、嗒、嗒、嗒”的机关枪声,那是斑腿泛树蛙,有时甚至响起小狗的急吠声,那是溪涧里的沼蛙。夏夜漫步,蛙鸣蝉噪,远远还传来酒吧球迷的鼓噪怪叫,这个生态系,充满了雄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