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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镇冰:时代风云中的抉择

2016-10-22曾纪鑫

中外书摘 2016年11期
关键词:海军

曾纪鑫

萨镇冰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没有机心,视名利如敝屣;他清心寡欲,鳏居了大半辈子;他生活简朴,不为自己与家人牟取私利……同时,他完全称得上一名具有血性与良知的军人。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清政府惊恐之至,第二天便命陆军大臣荫昌率领两镇北洋新军南下“平乱”,同时急电正在上海的海军提督萨镇冰派遣巡洋舰队、长江舰队星夜驰援。

中日甲午海战,清廷海军主力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所剩南洋、福建、广东三支水师已不复成军。经过十多年的惨淡经营,至武昌起义前夕,舰艇已添置四十多艘,其中“海圻”“海筹”“海容”“海琛”号四艘巡洋舰最大,而尤以“海圻”号为甚,排水量为四千三百吨,另三艘皆为二千九百五十吨。为吸取过去几支水师各自为战、终致覆没的教训,萨镇冰打破旧例,按舰种类型将四十多艘舰艇分为巡洋、长江两支舰队,以便于统一指挥,统一行动。

萨镇冰接电,不敢怠慢,带上参谋汤芗铭,乘坐“楚有”舰沿长江溯流而上,并令在山东海面进行演习的“海容”“海琛”号火速驶往武昌。10月17日,萨镇冰抵汉,停泊在刘家庙附近江面。四艘最大的主力舰,除“海圻”游欧参加英王加冕典礼未归外,另外三艘都赶至汉口阳逻水面,而其他炮舰、鱼雷艇如“楚同”“楚泰”“江贞”“江利”“建威”“建安”“湖鹰”“湖隼”等也奉命陆续前来协同陆军作战。

萨镇冰刚到武汉,适值起义民军与北洋清军在汉口火车站附近激战,他站在“楚有”舰上,手持望远镜观战。面对兵力众多、武器优良的北军,起义民军拼死抵抗、奋勇杀敌、毫不退缩,就连当地民众也手持劳动工具助战。萨镇冰目睹此景,不由得对一旁的“楚有”舰舰长朱声冈道:“吾辈自服务军界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壮烈场面,足见清廷失去民心久矣!”

言为心声,萨镇冰的感叹,其实道出了他近些天来矛盾万分的复杂心情。

萨镇冰先祖为色目人(蒙古族),原籍雁门(今山西代县),元末南迁入闽。七岁入塾诵读“四书”“五经”,十一岁考入福州马尾船政学堂,三年后以全班第一的优异成绩肄业。1876年奉派为船政第一批留欧学生,进入英国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学习。英国发达的机器生产、近代化的强大海军,以及完善的法律、议会制度等,无不给这位来自所谓的“天朝”,实则封闭落后的老大帝国的青年学子以强烈震撼。

学成归国,萨镇冰投身海军。二十多年来,历经末世宦海浮沉,对清廷的专制颟顸、官场的堕落腐败有着深刻而清醒的认识。特别是1909年、1910年间,作为筹办海军大臣、海军提督的他,被派往意大利、奥匈、德国、英国考察海军学校、船炮厂及军港,又赴美、日购舰,前后长达半年多之久,再次目睹西方诸国的蒸蒸日上、发达强盛,与国力更加衰微的清朝末年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巨大的反差。而最令人痛苦扼腕的是,清廷仍文恬武嬉,陶醉于帝国昔日的荣光中不求改革、不思进取。故此,他在致友人李国圭的一封信中不禁写道:“旧染已深,时多牵肘,仍属徒有其义。”

武昌首义的枪声,震惊了清廷,唤醒了民众,于虽置身高层却看不到出路与希望的萨镇冰而言,在内心深处也掀起了一股难以平息的波澜。

他按兵不动,严令各舰不得擅自行动,不准任何船只靠近军舰,舰上官兵不许离舰登岸,除公务外也不许相互往来。暗中,他派遣家住武昌的“楚有”舰轮机兵刘伦发前往武昌了解起义详情,以做决断。

经过甲午一战,海军人才匮乏,加之清廷不信汉人,总是想法挤占职位,换成满人指挥。萨镇冰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更加信任此次带在身边的年轻参谋汤芗铭。汤芗铭精明能干、忠直诚恳,此次可谓兼参谋、副官、秘书等多职于一身。而他在武昌曾任湖北咨议局议长的哥哥汤化龙,因看清朝廷假立宪、真专制的面目,这次也赞同并投身到起义之中,出任军政府政事部长一职。

就在刘伦发摇动小舢板前往武昌之时,汤芗铭让他带上一封致兄长汤化龙的密信。

两天后,刘伦发返舰,向萨镇冰汇报武昌光复后秩序井然、军政府深得民心等情况;了解到起义的目的是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同时,他还带来了汤化龙劝告弟弟汤芗铭策反海军的回函,其中写道:“武昌起义,各地响应,正义事业,势在必成。望弟同海军袍泽早日反正,同立殊勋。”汤芗铭并未回避萨镇冰,当即将信递了过去,萨镇冰看后一言未发。

汉口沿江一带为英、俄、德、法、日等国租界,有十七国来汉通商,租界里满是各式各样的洋行。担心租界利益受损,各驻京外交使团要求清政府饬令海军“于炮击时,竭力使法,以免毁及租界”。清廷吃够了列强的苦头,自然不敢再生是非,立即将外交使团的照会转发萨镇冰,令其遵行。这样一来,让萨镇冰找到了“消极怠工”的借口,他以奉命保护租界为由,采取观望之势。“各舰驻于刘家庙,与民军少有冲突”。“清军猛攻汉口,(海军)绝少开炮助战”。就连英国记者也见出了端倪,据当时的《泰晤士报》所载:“水师提督萨所统之舰队,自始至今,对于清军行为殊为淡漠。”逃到“楚豫”舰上的湖广总督瑞澂,多次要求海军炮击武汉及往来于长江江面的起义军船只,屡遭萨镇冰拒绝,清廷对此也无可奈何。实在迫不得已助战之时,海军也只是做做姿态而已,发炮虽多,不是射向天空,就是落于水面,尽量避免伤及起义民军与无辜百姓。

此时,萨镇冰收到留美学生、基督教徒余日章转送的一封特殊信札,写信者为湖北都督黎元洪。萨镇冰曾任教于北洋水师学堂,担任过四年多的管轮学堂正教习。黎元洪是他的学生,毕业后在北洋服役。甲午黄海一战,黎元洪所在军舰被日本人击沉,他浮水生还,投效陆军,任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武昌起义爆发后被革命军强推为湖北都督。

萨镇冰接信后没有回复,但是,信中内容肯定触动了他的心弦。清海军与起义民军继续保持互不攻击的默契,基本处于观战状态,而各舰下级人员受到感召,已开始秘密联络,策划起义。萨镇冰心知肚明,却没有制止。

仗着昔日的师生之谊,几天后,黎元洪又致信一封,并附犒劳礼品,由原清海军人员朱孝先、黎玉山乔装送达。萨镇冰退还礼物,留下书信。这封著名的长达约一千三百字的《黎元洪致萨镇冰书》,其实也是一封希望萨镇冰反正举义的劝告信,其中写道:“时乎时乎,师一出,不但名正言顺,而实较胜于汤武。何也,盖汤武救民,犹自为帝,吾师救民,必不让华盛顿专美于前也。洪非为私事干求函丈,实为四万万同胞请命……”到底何去何从?萨镇冰举棋不定、彷徨未决。

其实,置身时代风云,在紧要关头,萨镇冰往往表现得十分果敢。

1895年甲午海战后期,北洋海军全力守护威海,威海卫保卫战打响。刘公岛、日岛为威海卫天然屏障,日岛原有步兵四十名、水兵二十五名、西洋军官三名在此守护。随着战事的日趋激烈,身为“康济”舰副将衔管带的萨镇冰,奉命率领三十名水军增援日岛。据香港战地记者肯宁咸所记:“他在这岛被攻时非常地奋勇,虽然冒着不绝的炮火,他亲手把守着速射炮。从战争开始到停止,日岛挡着南洋三炮台的炮火。”因操心、积劳过度,萨镇冰身染重病。夫人陈氏闻讯,千里迢迢从福州赶来探视。但他拒见陈氏,不许她登舰,他说:此地非同寻常,今日非同寻常,怎能允其登舰。告她当我已死,令其速回。”显出少有的决绝与“无情”。夫人垂泪而归,于当年病逝。此后五十多年,萨镇冰因念及夫人的好处与深情,终身再未续弦。

守卫日岛后期,战事越来越凶,日军妄图以此为突破口冲进威海,面积仅十亩的日岛遭到日本海、陆军的猛烈炮击。阵地大炮被炸哑,炮台被摧毁,弹药快用完,士兵死伤无数,可萨镇冰毫不退缩。他率兵顽强坚守日岛十三天,直到提督丁汝昌决定放弃,才率残兵撤往刘公岛,表现出无畏的勇敢与高度的纪律性。

1900年义和团兴起,萨镇冰正率舰泊于山东庙岛一带。时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担心舰队遭西方列强袭击,便请萨镇冰带领各舰驶入长江以自保。畏敌如虎的各舰管带、艇长得知讯息,未经萨镇冰下令,纷纷南下,唯有萨镇冰兼任管带的“海圻”号孤泊原地。受到影响,“海圻”号军心开始动摇,士兵聚众请愿,要求随其他舰艇一同南下避敌。此时,素来和善的萨镇冰手持军刀,满脸威怒,厉声喝道:“有再说要南下的,就杀却!”闹事者“无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泊定”。

而当武昌起义爆发,萨镇冰率海军前来镇压时,却表现出了少有的犹豫。

由武昌首义引发的辛亥革命正如燎原之火燃遍全国,刻不容缓的局势迫使萨镇冰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由他默许乃至支持的海军起义在即,萨镇冰思虑再三,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11月8日,萨镇冰邀集各舰管带开会,说自己有病,必须赴上海就医,并对相关人事作了最后安排。11月11日,清海军起义反正。11月13日,萨镇冰乘“江贞”舰自汉口阳逻顺江东下,在黄石港改乘英国太古商轮赴沪。途经九江时,他与停驻在此的各舰官兵谈话道:“本人厕身海军垂三十年,屡历战争,从未一获胜利。现在同室相残,即胜亦不足为荣,长此迁延,既无以对朝廷,更不便附和民军。今以舰队付君等,愿君等好自为之。”

萨镇冰如果继续留在舰上,要么毅然举义,要么逆潮流而动做历史的罪人,二者必居其一。而对一位心地善良、诚信守义、富有良知的人而言,他只能在可能的限度与范围内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如果萨镇冰是一个顽固守旧的官僚,他会选择继续为清廷效命;如果他是一名政客,哪怕为了保存实力捞取资本,也会率海军起义。这些都是他难以做到的。离开舰队,意味着失去功名与权力,但他的内心,却获得了安宁。可见弃舰出走这一无奈之举,是他当时的唯一选择。

萨镇冰的一生,在每一次时代与历史的转折关头,仍不得不面临一次次重大的抉择 ——

1918年9月,“护法战争”时期,北洋政府起用闲居福州的萨镇冰为福建清乡督办。战乱连年,受苦尤深者乃普通百姓,萨镇冰不忍生灵涂炭,力主北洋军与护法军停战言和,从中奔走斡旋,11月1日南北双方终于停战,尔后达成各守地界互不侵犯的协议。身为清乡督办,萨镇冰的主要任务是剿匪,但他考虑到所谓的匪患,多是官逼民反所致,因此力主招安,并冒着生命危险亲往山林匪穴招抚,将他们或遣散回乡自谋生路,或收编为地方民团,避免无谓的战斗与流血。受抚匪众莫不感恩戴德。

1922年10月,萨镇冰因其资历、声望、为人及影响,受到各方接受与拥戴,黎元洪政府委任他为福建省省长(没有立即履任),1923年2月又由福建各界大会公推为“自治”省长。萨镇冰主闽近四年,军阀混战之际,难有大的政绩与作为,但他在全省力行“四严”,即严缉盗匪、严惩贪污、严禁烟毒、严戒赌博,以此整肃民风;他清明廉洁,生活简朴,从不为自己牟私利;他体恤下情,广施仁政,赈济灾民……乡里百姓称他为“平民省长”,并送他一个“萨菩萨”的尊号。

1926年7月,北伐战争爆发。10月,北伐军入闽。萨镇冰不忍卷入内战,当即辞去省长一职。12月2日,北伐军进逼福州,已赋闲两月的萨镇冰被各界公推为福建保安总司令。于是,他又遇到了类似镇压武昌起义时的艰难抉择。他内心十分清楚,北伐军是一支执行孙中山遗愿的军队,代表了一种新生向上的力量,但是,他也不可能反正投诚,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新军。于是,只好再次选择弃职避走。12月4日,萨镇冰宣布下野。12月5日,北伐东路军第一路张贞部队进入福州。而当孙传芳的北洋军队溃败,趁机烧杀掳掠之时,萨镇冰又挺身而出了,忙着办理筹款赈济事宜。

1933年11月,十九路军发动“闽变”,成立“倒蒋抗日”的福建人民政府。这时的萨镇冰,毫不犹豫地予以支持,他投身其中,在十万人参加的大会上登台发表演说。“闽变”失败,十九路军被迫撤离福州,萨镇冰以自己的人脉及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海军总司令的声望与影响,前往马尾,动员陈绍宽所部海军网开一面,以数艘舰艇,助受阻的十九路军渡江南下。对此,蔡廷锴于《回忆十九路军在闽反蒋失败经过》一文中写道:“这是海军陈绍宽所部暗中留情,不想坚决与我为敌有关,不然全部渡过乌龙江就不容易。”

抗日战争时期,萨镇冰不顾年迈,远赴南洋。1908年他曾以总理南北海军兼广东水师提督身份,率“海圻”“海容”舰前往南洋各地抚慰华侨。凭着他在海外侨胞中的广泛声誉,萨镇冰宣传抗日救国思想,募集到大量资金、物资,有力地支援了祖国的抗日大业。

1948年7月,解放战争打了两年有余,国共双方胜负已见分晓,中华民国副总统李宗仁乘机飞抵福州,约与萨镇冰面谈。其时,萨镇冰因患皮肤病,为了换药方便,进入福建佛教医院小住。李宗仁来到病房,一阵寒暄,很快转入正题道:“此次因公来闽,并得蒋总裁寄语,与上将致意。且说形势变化难测,福州不宜久居。蒋总裁敦请即往台湾暂住。上将若拟乘飞机即派专机,拟坐军舰即派大舰,请即决定行期。”萨镇冰已预感到国民党溃败、丢失大陆之后,将退往一海之隔的台湾,继续与共产党对峙。是随国民党撤至台湾,还是继续留在大陆?萨镇冰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便选择了后者。于是,他以“年老久病,寸步难行”为由,既坚决又婉转地向李宗仁表达了自己的心愿,“确实无法离开福州”。为防强逼去台,萨镇冰病愈后仍住佛教医院,后来干脆避居吉庇巷13号堂妹谢韫如家中……

1949年8月16日,国民党军队大规模撤出福州。17日,解放军整队入城。当天下午,就有两名解放军军官求见萨镇冰,交谈之中,他在《欢迎福州解放,敬告同胞书》的公告上欣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萨镇冰就回到自己的仁寿堂居住,高兴地说:“我活了九十余年,经过多少坎坷,路要怎么走我心中清楚的。这回我留下来是对的。”

萨镇冰为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所具有的旺盛活力与蓬勃生机感到振奋,共产党给了他许多荣誉,他当选为全国政协第一届委员,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中央人民政府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并兼任福建省人民委员会委员。

1952年4月10日,萨镇冰病逝。身后没有留下什么财物,“仅旧衣一箧,残书半箧而已”。就连居住的泉山萨公仁寿堂,半月后也由他儿子萨福均捐给了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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