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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出门远行

2016-10-22丁燕

中外书摘 2016年10期
关键词:电子厂天山男孩

丁燕

认识这两个19岁男孩,是在刀削面摊上——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也要了一碗面。

这两个男孩是堂兄弟:高天山比高天水大几个月,但两个人都是一米七左右,都有一张獴猫般窄小的脸,都格外单薄,细胳膊细腿,连眼神都是细的,像两根针尖。都运动衫、牛仔裤、长发偏分。堂兄弟间有着轻松的默契,像能用超低音频嘁喳私语。

2014年正月初五,两个男孩从四川渠县土溪镇赶到东莞樟木头。

旅途中的一切都令他们惊诧——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车站那么挤,车厢那么聒噪,更为广袤的边缘他们无法涉足难以瞭望——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开口说话了。起初,纯粹是因为嘈杂;而后,他们发现沉默能带来力量,便以此为策略:将身体封闭成一座地窖。于是一路上,他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静如雕塑地来到广州,转和谐号至樟木头。后来,等他们回忆起这次长途奔袭,惊诧地发现,这次穿越几个省区的大跨度旅行,在记忆里已成模糊蜃景。

男孩们像闯入巨大梦境,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和自己一模一样。像草原上成千上万朵花茎在风中摇晃,那成千上万具身体也在摇晃的场景,令他们胃部痉挛,涌起阵阵恶心。地图帮不了他们——写那东西的人以为上面提到的地名尽人皆知,而男孩们除知道“广州”外,一无所知。试图在这里“待一待”的想法即刻熄灭。在火车站转悠了几圈,吃了碗泡面,便转车来到樟木头。小站显然和大站没法比,但男孩们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就是这里!

他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种让穷人显得不太穷的地方。樟木头只比老家高出一两个档次,这难度让他们攀起来有信心。在那个微型火车站,很容易问到工厂区的位置,找到八路车,到达工厂路电子厂。

然而,却吃了闭门羹——这一天,电子厂尚未开始招工。

堂兄弟俩产生分歧:是在电子厂旁住下苦等,还是去旁边的镇试试运气?

他俩的全部资产共600元(没有更多)!当获悉正月初七会招工时一阵狂喜,随后又跌入冰窖——工资要“押一付一”(上班两月后才能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用600元维持两个人两个月的开销,显然不够——只能先去附近的镇打零工,挣到钱后再回来。

在塘厦镇太阳城找到了临时工:QC(品质管理员)。一小时10元。一个月后,两人各拿到两千多,重返樟木头。再次看到电子厂,破涕为笑,仿佛万劫归来。

“为什么不在塘厦干,反正都是电子厂?”

高天山像被噎住,嘴唇动了动,嗫嚅道:“那边不太好……”

“怎么不太好?”我知道自己饶舌,却铆着劲招人厌。

他忍住不多言,似乎多言便揭了自己的老底:“唉,看快了,看不出坏品会挨骂;看慢了,又要堆货!”

拿起刚生产出来的塑胶产品(垃圾桶盖或晾衣架),在白炽灯下盯视翻动,查看有无黑点、凹槽、披锋(类似毛刺)。产品源源涌来,让他们像沉船难民,拨开一浪又一浪,直至手臂麻木、双腿僵硬、头脑昏困。这些产品看起来一模一样,而瑕疵如蟑螂似老鼠,会移动会躲藏,潜伏在眼眶之外。等被发现后,像用力扯拽风筝线,让它们从遥远之地复位显现。这个动作重复千万遍后,眼涩口干,感觉自己变形缩小,直缩成面板上的那颗瑕疵。

我追问:“要不要点眼药水?”

高天山愣怔,眼里射出两柱电光,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那仰头滴液体的动作,透露着夸张至极的矫情)。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证明自己强壮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昂然:“嗨!揉两下就算了!”

然后——接着干,九小时或十小时(有时一天十三小时)。

“刚开始真累,可是习惯就好啦……”

话虽由高天山说出,听着却耳熟能详。这些话在珠江三角洲随处可闻,高高低低、嘤嘤嗡嗡,让这个靠近南海的部位像个巨大音箱,能不断重播歌曲——“出来打工,累是肯定的哦”“累一点无所谓,只要工资高哦”“有的组长达标就好,有的组长还要超标哦”“一般是连续做三小时,再休息十分钟哦”……

返回樟木头电子厂,男孩们做好干长期工的准备。

一下公交车,便见有人在路边举招工的牌子。被一个西装男带到附近中介公司后,说一人交三百介绍费便可进厂。

我脱口而出:“黑中介!”

所幸——男孩们觉得贵,拒绝了,好唏嘘!

之后,在旁边小宾馆租了临时房,到厂门口吃刀削面,伺机进厂。

他们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工作——临时房一天20元,一碗面5元,坐车打电话都费钱,4000元会转瞬底朝天。这些话说得慢条斯理,可词语背后的惊骇度,不亚于见到活火山大白鲨。

掏出电话,我给劳务公司阿彪打过去。

此前他说:“拿机枪在村子里扫,都扫不出几个打工的!”听我说有人想进厂,他热情高涨:“来!让他们来找我!”(我像已看到阿彪脸上五官飞舞,嘴唇拉出笑的弧线)。我随后发了短信,报上男孩们的名字、年龄、籍贯、族别,叮嘱他多照顾。

天色一直阴沉,空中荡着细雨,我撑起伞:“我去门卫那儿问 问。”

“招工吗?”

“招!”

“什么年龄?”

“18到40岁。”

“40岁以上招吗?”保安扑哧一笑,热心地朝楼后一指:“那个厂,五十都招!”

“普工要学历吗?”他笃定地摇头:“只要身份证,二代的!”

我只过去了几分钟(那三四分钟短暂而又似乎永无穷尽),返身告诉他俩:“明天早上9点,拿身份证在厂门口找阿彪,就说丁老师介绍的。”

高天山约我去租住的农民房“坐一坐”——他们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

从电子厂门口朝街对面走去时,马路坑坑洼洼,又是灰尘,又是晒死人的阳光。人行道边的垃圾桶里,满是快餐盒、饮料罐、香蕉皮、皱巴巴广告。什么是东莞的经典街景?

农民房——聚成一团饼的农民房。

然而,建农民房的农民和租农民房的农民,是各过各的两类人——他们的世界差距太大了。只有本地村民才可享受到的福利(合作医疗、村民平安补偿、口粮款、集体分红、学生读书补助教育经费、老人金、分田、分地、分荔枝等),与来自贫困地区的打工者无缘。而村民与租客的关系是互不干涉,彼此克制而冷漠的。

走过陈旧凋败的黯黑街巷,扑面而来的街景令我骇异不止。

这片农民房的最大特点是什么都像——既像禽类垂着翅膀伶仃天地,又像鲸鱼发出浊重鼻息搁浅陆地,还像积木一阵风便能吹倒。这种介于瓦房土屋和摩天大厦间的四方火柴盒建筑,最具当代中国之特点——典型地反映了城乡结合地带的样貌。

跟在两个男孩身后,从楼底堆着的破床垫、旧椅子、自行车、三轮车间绕过,穿过玻璃门进入前厅。弧形小桌围起个吧台,转椅里的二房东一头烫成爆炸的黄发。

其实,就是个长方形盒子——四壁青白发黑,双人床靠左墙,另一侧离右墙仅剩一米。白床单发灰——那沦浃了多少别人体味的薄单子,无任何讲究地铺陈着。在床和阳台之间,用水泥墙隔出个卫生间——没有门——就那么敞着(能看到白凹槽边缘发黄)。地上错繁累聚着各种物件:两个黑色拉杆箱,两个双肩包,红水桶里装着洗漱用具,杂物中露出一把吹风机(银色外壳闪烁,哀伤精美,如落难小王子)。

三个人一下子挤进去,让里面的物件变得超大(我再次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会占那么多空间)。男孩们让我坐塑料凳,自己坐床沿。我们从刀削面开始聊,说四川人会做菜,说四川的气候和广东不同,说老家工作机会少,他们不得不来到这面食差劲的地方。

他们强烈要求我说一说“里面的情况”。

我说我曾到过这个厂的内部,看到车间四周到处张贴着“危险”的警示;我说车间里没有凳子——所有的人都站着,穿工装(颜色不同,职位不同),戴工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埋头苦干,不能说话;我说长条状的工作台上,刚留出一个空当,马上就被另一个毛坯占据了位置;我说有的女工站得太久,便一只脚立着,另一只脚提起,让身体形成个三角形;我说也许胳膊会卡进转动的轮子,膝盖会夹入活塞间。凡此种种,都让他们不断点头再点头。

我说上午两小时是最忙碌的时间,因为那时精力充沛。休息时男人去吸烟室吸烟,而女吸烟者亦越来越多,甚至向宿管抱怨,“为啥没女吸烟室”(于是他俩微笑)。午饭后,会到厂外的大街上溜达溜达,晒晒太阳,嗅嗅飞扬肆意的流动空气。下午的日子难熬,一小时不如一小时。这时候的钟点不像时间,是一级级阶梯,环环相扣,步步相逼。到快下班的最后一小时,车间的模样看起来和清晨一样,人们照样忙碌,但行动明显迟缓;嘈杂声制造的紧张感看起来并没有减少,但工人们像一根烟燃到尽头,就要熄灭。

我说那个时候,整个人会两腿酸胀,手像鹰爪,眼如幻灯片。聪明的老手懂得窍门,知道把省事的活留在这个时候。最后半小时不干新活,只是打杂整理。但并非天天如此幸运。有时,熬过了一整天,到快下班时,又摊上棘手的活——那就必须努力干完再去看表,否则,从上一眼到下一眼,还没过五分钟。

我说对这个动物内脏的布局,等穿上工装开始干活时便一目了然,新工人很快会熟悉一切。那时,他们不用太动脑子便能把活干漂亮。其实车间的活,太聪明的人反而干不好,如果脑袋愚笨些,便不会讨厌正在干活的自己;时间久了,还会喜欢那个工作中的自己。

高天山的父母四十出头,在福建工地打工,但他并不知道具体地址——所谓工地,便是某个未完成的大厦。当大厦建成,工人们便又迁去另一处。所以他没法给父母写信,只能打电话。

“一天打一次,还是一周?”

他愣怔,身体轻微晃动,像被蜜蜂蜇了。原本他的面部表情是统一的,现在像受到干扰,眉毛眼神各自飞扬到不同地方。从喉头挤压出的声音,像鱼身上的鳞片,零碎,散发着腥气。

“那个,其实,一个月,也不打一次……”

沉默像木楔子,硬生生塞入这间小屋。那男孩嘴角下沉,像在掩盖一份难堪的困窘。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像微型小炸弹,让我震颤。而他吃惊于我的吃惊!他很快从窘迫中解脱出来,讪讪一笑,解释——“父母在工地干活,累得很,没事打电话,只会打扰他们休息……”

他的声音虽然游移飘忽,但内里依旧有着少年所特有的金属色。他纤细得几乎没有臀部,胸腔也不宽阔,简直是个小老头——是那种从童年一下子进入老年,省略了青年和中年的老头。他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让体格健壮、眼神镇定、声音醇厚,像狮子像狼在人间丛林里横行穿越?

他有三个姐姐,都已结婚离家。现在父母出门,“干最苦最累的工地活”,主要为给他攒钱结婚。虽然他才十九,但父母希望这一两年就把婚事办了。

“你还不到结婚年龄啊?”

现在,他已慢慢适应了我,变得不那么敏感了。在我面前,他以不近人情的速度成熟,变成大人,耐心解释,“我们那里都是先办酒席,年龄到了再领证”“生了孩子也没关系,再补办手续”“只要办过酒席,大家就都认了”……

我突然醒悟:“你家已超生啦?”

生了三个女孩才有他,可见他是家里的宝,但他却没骄纵自己的条件。和别的乡村男孩一样,春节后,背上行囊出门打工,他要自己给自己找饭吃。他说他家的情形在村里原来属于中等,转眼物是人非,现在已算较差。因父母用打工的钱在土溪镇买了套商品房,一百多平方米,二十多万元。

“这样的话你干吗不在工厂找女朋友?”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把尚且年轻的父母搞得身心俱疲?!

男孩再次骇异,像我是八百年前的古人。唉,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密码符号。你的心态可以年轻,打扮可以年轻,但一开口,马上见了岁数。

男孩的眼神像宁静夜晚的卡车前灯,亮了一下,又被巨大的昏暗吞没。他的声音像钝刀拉肉:“哦,那不可能的!”

原来,年轻女孩都是宝贝,不是在老家定了亲,就是被父母反复叮嘱“要回来相亲”,所以很少搭理外乡人。那些打工的女孩,年龄不大,相貌天真,但心眼如藕孔般繁密,处事老辣。有时,她们会和同厂男工谈一谈、耍一耍(不乏一夜情,或同居一段时间),但等到了春节——该返家返家,该相亲相亲,该结婚结婚。

像高天山这样的男孩,虽外出打工,但要结婚,还要回到村里,找同村女子。所以,他的父母下了血本,买下那幢自己和儿子现在都无法入住的商品房。他们的钱只够首付,余款问亲戚朋友借。“要全部还完,还得五六年。”所以,这个单薄大男孩大年初三便离开家,踏上南下的火车。他急于找到工作:“多赚一点,可以多帮帮父母。”

“出了门,才知道爸妈好辛苦……”他费力地表白。

培养一个大学生要消耗至少10万元。毕业后自己找工作时,寒门弟子根本没机会跻身主流,而从基层进入中产阶层的空间亦日趋狭窄,故很多农村孩子早早熄灭了大学梦,早早出门打工。

难道,第三代还需出门打工?这大循环何时到头?

起身告辞时,两个男孩坚决送我下楼。

站在路边时,堂弟高天水像记起某项规定,面露微笑羞涩道:“丁老师,谢谢帮忙啊。”向我挥手告别时,两个人在小宾馆门前站成两片剪影。

我希望他们能忍受站立式工作方式,能在六十天后拿到第一份工资;我希望他们像块茎植物,没有在腐土中烂掉,反而催生出新绿的嫩芽。

到达工厂路后,我将目光锁定在90后男工身上。

我总觉得,年轻人最敏感,总处于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变迁最前沿。他们正值生命历程的中间阶段——从青春转型至成年,这个阶段不仅具有个人成长的意义,更具有特定的社会意义。我希望了解他们是通过怎样的过程而最终“变成男人”的,我希望通过自己眼睛观察、感官感受(而不是僵化的数据、表格和问卷)来了解当下中国之巨变。

事实上,接近男工的过程常令我从心底泛出一种懊悔惆怅之感。听着男孩们描述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悲喜,总让我有一种隔着毛玻璃观看的残酷之感。我从外围看到的,不过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其内部的惨烈惨痛,像海平面下的冰山底座,我根本看不见。

我经常感到费力、无语、震颤。

这么多人(整整两代)自异乡而来的颠沛经验,简直像电脑里属性是隐藏的文件,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必须进入文件夹,打开工具栏,在文件夹选项中把“查看”点出,再点“显示所有文件和文件夹”——才能看到隐藏文件。哎呀,这样僵硬粗糙的历程,却不为外人所知。而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些破碎情报、零散单字,根本无法观其全貌、述其全形。那我的所为又有何意义?

也许,这意义的全部就在于体验。

在看惯了各类报告、调查、总结中的各种关于底层的描述,也许最真切的体验必来自亲历。我从不否认工业化进程的重要,我只是感到困惑——我们已积累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社会财富,而这些财富却越来越被用于阻碍而不是建设一个更公正更富人情味的社会。如果有一天,不断增长的社会财富能消灭生活环境遭到毒化的现象;如果能让贫富差距不断缩小;如果技术进步能够被用来增强人类的自由……也许,真的不需要像我这般的笨拙行动。

事实上,在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高天山和高天水。除了第二天打通电话,获悉他们顺利进厂后,我便和他们失联。开始,电话打通没人接,短信不回,后来,电话无人接听。是他们不愿见我,还是太忙?而我就这样把他们弄丢了。

后来,在电子厂大门口,看到那种瘦长身条、漫晃乱走的男孩,我总会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多盯几眼,期望是我认识的堂兄弟。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何以失联——工人上班时间不能带手机;晚上9点多下班,吃饭冲凉后,要马上倒头就睡,才能保证第二天7点40赶到车间。周六下班后在网吧熬通宵,周日大睡一天就算休息。而最初到达工厂路的我,对这个生活节奏并不熟稔,所以,总在错误的时间打了错误的电话。

其实,打电话是爷爷级联络方式(甚至发短信,都属老土行为)。90后男工的主要联系方式是QQ。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不玩微博、不玩微信,只用QQ。对打工者来说,电话号码因打工地点不同而随时更换,但QQ不变。通过QQ留言、发信息、传图片,在空间里写“说说”,是主要信息交流方式。

QQ是全部的时光魔术——忘了QQ号等于忘了全世界;QQ被限制不能用后,便和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登录QQ,那小人儿从黑白变成彩色的一瞬,原本陌生难以理解的独立个体便似伸出触角,可互相粘连,连成一片。通过QQ进行情感倾诉,像一个大工厂必须建立排泄系统,很奇妙地将那些废物啊、故障品啊,通通冲刷到阴暗肮脏的外缘,才能保证第二天正常运转。

后来,我从阿彪处获悉:高天山只干了三天,高天水坚持了一个月(他俩都没能挨过“站立式”这关)。阿彪冷笑时颊肉乱颤。“多进几家厂,也许,他们还会回来”。但如果回来,高天山不能再次进厂,高天水则可以。电子厂规定:未干满一个月离厂者,不能被再次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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