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食指的诗歌艺术
2016-10-21李海玲
李海玲
摘要:食指是十七年政治抒情诗与新时期朦胧诗之间的重要一环,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诗歌理想,其语言和形式巧妙化解了苦难为主色调的个人经验,从而形成了一种青春特有的忧郁和优美。
关键词:食指;经验;语言;形式
在当代诗歌史上,食指是一个相当独特的诗人。他的独特,不仅表现在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和价值,还表现在他对诗歌的思考和实践。文革波涛汹涌、史无前例,青年们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政治的压抑,然而却无法以理性之思彻底地拨开那层迷雾,食指的诗歌恰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表达出了时代青年心中的感觉和迷惘,并进行了语言和形式方面的探索。相比于十七年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抒情诗,食指诗歌填补了当时诗坛的空白,用个体的经验传达出了时代浪潮的朦胧理解,从而使之成为名噪一时的“地下诗歌”,在文革那个特殊的时代焕发异彩。
食指说他的诗是“化苦难的生活为艺术的神奇”,是指苦难为主色调的经验被诗人化解了,反而形成了一种青春特有的忧郁和优美。以《相信未来》为代表的早期的诗歌最能体现食指的风格特色,青年时期本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由于特殊的历史语境以及诗人良善的品性,食指的激昂和悲愤总被沉稳和坚忍所压制,而趋于一种忧郁和优美。食指曾说他的诗“年轻的时候比较忧郁和优美;后来疯了,写的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比较愤怒、比较火;后来进福利院,这之后比较平静……带有哲理性。”这样的转变,既是由诗人的品性所决定的,也是时间、历史赋予食指的。诗歌是经验、语言、形式三者的结合,语言和形式作为一种载体,将诗人的经验表现出来。而好的诗歌,正是将三者达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境界。食指将在历史中获得的个人经验,融入到了富有张力的语言和严谨的形式中,传达出了真实的美感。
一、用个人化的经验反映时代的浪潮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来自于诗人的自身经历。1968年,食指到山西插队,火车是四点零八分开,当时要插队和送行的人很多,场面蔚为壮观,食指曾回忆当时的感受,“随着火车开动前的那哐当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一颤,然后就看到车窗外的手臂一片。一切都明白了,这是我最后的北京。”1968年时,诗人刚刚20岁,迎接自己的是陌生的乡村和未卜的前途,诗人就由此经验写出了这首离别的诗,瞬间的感觉被诗人准确地表达了出来。“小时候我有一个极深刻的印象,妈妈给我缀扣子时,我们总是穿着衣服。一针一线地缝好了扣子,妈妈就把头俯在我的胸前,把线咬断。”诗人自己回忆说。“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真实的生活经验使诗人能准确表现出瞬间的感受。唐代诗人孟郊《游子吟》广为流传,“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正是这种古今共通的情感,使食指能够准确捕捉到瞬间的灵感,并以诗的形式呈现出来。
“那是1967年末1968年初的冰封雪冻之际,有一回我去农大附中途径一片农田,旁边有一条沟不叫沟、河不像河的水流,两岸已冻了冰,只有中间一条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灵。因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这一景象使我联想到在见不到阳光的冰层之下,鱼儿(即我们)是怎样地生活。于是有了《鱼儿三部曲》的第一部。”尽管诗人自己并不能判断历史的走向,然而能够十分敏感地把感觉和个体经验转化为诗情。“鱼儿迎着阳光愉快地欢跃着,/不时露出水面自由地呼吸,/鲜红的血液溶进缓缓的流水,/顿时舞作疆场上飘动的红旗,”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种不顾一切、疼痛着向前的经验被诗人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食指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是1967年到1969年,恰是文革初期。这时候的食指,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但已经感受到了时代的巨变。年轻的人们面对这样的局面,心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情感丰富、敏感的诗人则更容易把这种个体经验表达出来。诗歌中随时可见诗人对问题的思考,尽管有时候并没有答案,但沉思的特色展露无疑。“无论是六七十年代,那个充满政治口号的时期,还是80年代实验之风席卷全国的风潮中,诗人都以独立的、自由的人的精神歌唱,他以直觉、以经验、以真情、以人的自由意志与人格力量,为后来者们树立了榜样,朦胧诗正是沿袭了这一点,而开辟了新一代诗风。”这个评价是相当中肯的。食指的诗歌远离宏大叙事,远离政治的狂欢,有感而发,但并不与现实生活脱节,而是最大可能地容纳日常生活的经验,同时包含了更多的历史感,但不戏谑历史、不控诉历史、不解构历史,尊重在历史中个人真实的感受,使其诗歌有丰富的含量而不显得拖沓和累赘。
二、注重对比、和谐的语言
食指的语言是有极大张力的语言,与后来的朦胧诗特别是第三代诗人相比,在语言上,他更欣赏传统的抒情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写作风格,不标新立异,不哗众取宠,但就是这样的一种语言风格,带着一股清新、自然、亲切之风,通过意象的选取与巧妙的组合,形成了直指人心的张力。
总体来说,食指的诗歌形成了独特的意象体系。食指是一个倾心于传统的抒情诗人,既充满了孩子般的天真,又有少年的执著和坚守。从他早期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他的意象体系是传统、优美而又纤弱的,是日常和自然的,几乎没有棱角。而他意象组合的方式又是十分独特的,十分注重明暗、黑白、浓淡的对比,从而营造出了一个和谐却有力量的世界。
《相信未来》寄托了食指式的抒情和语言表达方式。“蜘蛛网”“炉台”“灰烬”“余烟”是农家常見的景象,按照常理来说,是不大容易进入诗歌的表达领域的,而食指却将这种农家的、俗世的景象转化为了诗情,由此来代表了贫困和凄凉,然而即便是如此灰暗、阴冷的意象竟然也产生了一种温情的力量,就在于食指意象体系的表达不是控诉式的,而是缓缓到来触动人心的。接着诗人“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到此,已把前两句诗消极、无奈、凄凉的感情完全消解,从而形成了一种沉静的思考之美,让人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在第二节中,“深秋”“泪水”“枯藤”“凄凉的大地”与“紫葡萄”“鲜花”相交融,一明一暗,一喜一悲,从而达到了古典诗歌追求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余韵。
三、“窗子”的形式
关于食指诗歌形式的问题,崔卫平在《良知战胜黑暗》一文中有精彩而形象的论述:“在是非曲直颠倒的年代里,郭路生表现了一种罕见的忠直——对诗歌的忠直。在任何情况下,始终不逾出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所允许的限度,换句话说,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乱的、分裂的,诗歌也要创造出和谐的形式,将那些原来的刺耳的、凶猛的东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涩的,诗歌也要提供坚固优美的秩序,使人们苦闷压抑的精神得到支撑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恶的、痛苦的,诗歌最终仍将是美的,给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这种由对诗歌的忠直体现出来的忠直,体现了那个时代备遭摧残的良知,显示出能够战胜环境的光明和勇气。”也就是说,食指用形式的要素消解掉了痛苦、别扭和不和谐的内容。
在诗歌形式上,食指深受何其芳“新格律体”的影响,他在《相识于1967年——纪念何其芳诞辰一百周年》一文中回忆了何其芳对自己的指导。因此,食指的诗歌十分重视形式的协调,追求有意味地停顿,使诗歌具有内在的节奏感。一般四句为一节,一节中的音步大致一样,同时押尾韵和注意平仄。“我的音步比较整齐,也比较长。对生命起伏的体验只有在节拍比较长、起伏表达大时才能表达”。食指追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诗歌理想,认为要在心灵的自由和外在制约下达到平衡,诗歌就像从方方正正的窗子来看“西岭千秋雪”,它必须有一个形式约束着,通过这一窗子的形式,可以蕴含无穷无尽的想象和体验。“只有在约束与限制下才能显示博大深厚和表现能力的强弱”。试看《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一句诗中有五个音步,形成了五个微妙的停顿,一方面十分符合现代汉语的特点,另一方面达成了和谐、错落的音律效果。从整个诗歌来看,第一、二节运用的是相同的句式,从而呈现出了古典诗歌重章复沓的美,音律和谐,富有音乐美。第三节“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第一、二句的句式相同,已有感情喷发而出的趋势,然而第三、四句笔锋一转,句式、意象风格转换,意境已是温暖、和谐、充满希望的,因此,句式的大致整齐却有富于变化,意象明暗穿插,使食指的诗歌充满了有节制的美感。
四、结语
“诗人的桂冠和我毫无缘分,我是为了记下欢乐和痛苦的一瞬”。①食指在《诗人的桂冠》中这样写道。在文革初期晦暗不明之时,年轻的诗人始终保持着对历史的敏感,并把这种个体的经验诉诸于笔端,欢乐和痛苦彼此之间相互对立交融,就算是涉及历史的疼痛,也被诗人化解于无形,只留下了感动人心的力量。食指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诗歌理想,从“窗子”来看“西岭千秋雪”,其语言和形式较好地承载了个体在歷史中的经验,从十七年的政治抒情诗到新时期的朦胧诗派,食指是绕不开的重要一环。
注释:
①食指.食指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第109页。
参考文献:
[1]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鱼儿三部曲》写作点滴[J].诗探索,1994(02).
[2]食指、泉子.我更“相信未来”——答泉子问[J].读书,2007(03).
[3]食指.相识于1967年——纪念何其芳诞辰一百周年[J].上海文学,2012(02).
[4]林莽.并未被埋葬的诗人——食指[J].诗探索,1994 (02).
[5]林莽.食指论[J].诗探索,1998(01).
[6]崔卫平.良知战胜黑暗[J].读书,1994(12).
[7]食指.食指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8]廖亦武.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9]北岛.北岛的诗[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