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未离

◎苏子澈

图/龙轩静

梨园未离

◎苏子澈

图/龙轩静

“许！云！封！”气急败坏的女子举着笛子便往少年身上砸，那少年连连躲闪，嘴里喊着：“师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砰”的一声，我的脑门开始作痛，眼前天旋地转。舒砚姐姐，你的笛子是用来吹的，把我当作武器追打别人，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一支漂亮优雅的竹笛的感受？

那叫作许云封的少年脑袋上被砸出一个大包，整个院子里鸡飞狗跳。舒砚引袖擦了擦脸上的泪，转身啜泣起来，而我则静静躺在她被汗濡湿的手心里。

已不知这是这个月许云封第几次惹舒砚生气了。

有次舒砚在闺房洗澡，他站在窗外，一站便是一个时辰。舒砚在木桶中泡得皮肤都发皱了，他还是不走。春日料峭，夜晚微冷，那少年穿得单薄。舒砚一咬牙，便抓起我朝窗户扔去。可怜我一支兢兢业业发出天籁之声的笛子，最近总是不偏不倚刚好砸中那少年的脑袋，我猜我俩都脑门生疼。

许云封对我倒好，用他温软的手揉揉我的脑袋，将我放进衣衫内。世家公子向来喜熏香，我便在那一缕幽香中轻轻打了个盹儿，待少年天亮习课之时，工工整整地将我用白绢包起来，双手奉还给舒砚。

许云封忙活了一大早，为舒砚泡了香浓的茶水。这些公子哥儿别的不会，焚香点茶什么的倒样样精通。舒砚学笛太过用功，终日有郁郁之色，他便搬个小板凳为她捶腿，请她喝茶。我躺在一旁的窗台上，心中哂笑，这小子哪知道，今年夏日宫中梨园曲部要选乐师，普天之大，能选入宫的乐师不过几十人，舒砚并非天赋异禀之人，哪能不着急。

本想着浓茶提神，却不料舒砚喝了茶，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许云封将她抱在床榻上，轻轻抚了抚她微颤的睫毛，为她盖上锦被。我心说坏了，待舒砚醒来，发现误了大半日的功课，想必又要大动肝火了。

许云封走过来，将我拿起，看样子是要轻奏一曲。我便舒展了身子，和着他的气息，发出清浅的音调。这少年呼吸之间，我的笛声已悠扬响起。窗外暖阳斜斜洒进来，我想起初次见他的样子。

二十年前，我被许云封的外公李谟从绍兴柯亭砍的竹子中雕琢出来。李公名满天下，我的音色从青涩渐至圆润，再至后来，已能吹出八荒之音。我浑浑噩噩做了几年普通笛子后，在天宝元年突然修炼得有了知觉。我第一次感觉到人间婆娑时，一睁眼便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我缓缓抬起脸，瞧见屋里一人，左手举着酒杯，右手执笔在宣纸上豪放地挥舞。众人欢呼着诗仙的名头，他写的是一首字谜，恍惚间这小娃娃就有了名字——许云封。后来我听说，那诗仙名叫李白。也不知是世人胡乱称呼他，还是他当真是个仙人。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没有那天的故事，便不会有此后的种种羁绊。

许云封一曲奏罢，噘着嘴对我诉苦，“唉，我可担心师姐，上个月她晕倒三次，这是积郁成疾。我时时刻刻得看着她，把我脑袋砸破就算了，把你砸坏了可如何是好，你年纪比我都大，是我家镇宅的宝贝呢。”

这小子竟敢说我年纪大，其实我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本笛怎会和区区凡人计较。我倒想提醒他赶紧溜走，小心舒砚醒了打他，可我还未修炼出会说话的技能。

草长莺飞的季节，在这闹哄哄的院子里悄悄过去了，那个春天对我和许云封来说格外漫长。我甚至有点怨恨许云封，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外祖公传给他的宝贝，却在他十岁那年将我送给了来府里学笛的舒砚。李公门下难进，况且一向不收女弟子。那时舒砚也不过十岁出头，穿着布衣长衫，头发梳得整齐。她在李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晚上，李公让许云封将她请进门来，与她交谈。李公未想到，那般幼小的姑娘竟天地经纶、文人辞赋无一不知，还颇有自己的见解。李公大喜，遂将她收于门下。

我身为李公吹过的笛子，对吹笛之人可是十分挑剔的。舒砚吹笛资质平平，远不及她的文韬武略。

选乐师前一晚，舒砚的曲子越发吹得磕磕绊绊。月色如许，舒砚坐在石阶上轻轻抽泣。许云封手中捧着糕点，摸摸舒砚的头，温柔道：“师姐不哭啊，我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

舒砚缓缓抬起头，哽咽道：“我大概不能入梨园了……”

许云封摆手大笑道：“那有何惧？你想去梨园，明日我们二人换了身份便好。我替你吹奏一曲，保准你能入宫。”

舒砚的泪越发汹涌。我心想，你这个傻小子，你师姐哪是想去梨园，不过是拼了命想跟你有个不分离的未来罢了。

粉拳砸在许云封肩上，他轻轻搂住舒砚，在她耳边叹道：“师姐你放心，我会帮你达成心愿。”

他起身走远，舒砚却垂了头，来回抚摸着我，我听她呢喃着，“你可知我的心愿是什么。”

深夜，我在窗台睡觉，窗户缓缓透出一丝缝隙，许云封将我拿了出来。我已许久没去过他的房间。他对着我长叹一声，跪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头道：“宝贝，对不住了。”

我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却见暗夜中寒光闪现。我怎能不认得这刀，二十年前，我正是在这利刃下被剥皮抽筋、肝胆碎裂，才成了一支无知无觉的笛子。他用刀划过我的身体，这下可好，皮肉的疼痛让我彻底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已经规规矩矩躺在舒砚的手中。我被突如其来的美妙笛声唤醒，她的笑颜舒展开来，这笛声比昨日好听了一万倍。

原是这些时日，许云封仔细听了她的笛声，记录下每一个她吹不好的细节。既然她的技法无法改变，他便来改变我的构造。这样的方法也亏他使得出，什么祖传的宝贝，竟然这般胡闹，我的心竟比身子还疼些。

梨园的选拔会上，许云封与舒砚双双入选。

我倒也想明白了，乐得清闲。我终日在李公的府中，十几年来见过许多悲欢离合。这一双人间小儿女日后若在梨园安分生活，日子不会过得差。只要舒砚永远陪伴在许云封身边，我便也能随着这少年辗转一生。他总说我年纪比他大，我便总以为自己是俗世中最为沧桑的笛子，恐怕我都快忘记了，其实我与他同日所生。

却不料世间种种求不得，我的求不得是因为他的不要。

两人自从入了梨园，便被安排日日加紧练习新曲目。梨园三十人中，独此二人吹奏竹笛。笛声缭绕，连玄宗皇帝偶尔来视察都拍手称赞。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笛子，从前在李公手中时，皇帝的面见得都烦。那日舒砚却紧张得手指颤抖，虽然外行人听不出，我与许云封却分明听出了曲中异样。

她说，她在史书上看过无数帝王的事迹，领略了无数气度，却从未亲眼见过帝王。她眼中的皇帝本就该如当今圣上一般，虽年岁沧桑，眼角的霸气仍睥睨天下。她眼中的期盼与快乐逃不过许云封的心。

少年极为敏感，入夜喝了几口酒，便笑笑释然。第二日睡醒，继续加紧排练曲目。那是玄宗为杨贵妃祝寿的曲子，不得怠慢。

歌舞升平的梨园一派繁华，那日贵妃大寿，曲部奏乐完美，笛声直上青云，我能感觉舒砚的用力与刻意卖弄。李公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费尽心机爬向高位，虽然大多数都摔得粉身碎骨。舒砚算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毕竟许云封总在用他的聪慧默默帮衬着她。

贵妃极为开心，将曲子赐名为《荔枝曲》。她喜爱舒砚，又见她生得乖巧伶俐，便央了玄宗皇帝，让舒砚专在她身边服侍。这恩宠来得太快，许云封和我都未想到，他们一起长大这么些年，合奏了无数曲，这声势浩大的《荔枝曲》竟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奏。

我被舒砚带走，去了贵妃的宫殿。她侍奉贵妃十分殷勤，偶尔才会回到梨园，只遥遥看看许云封。那少年在梨园总是一个人倚着山石亭台，静默地吹笛。那曲调悠扬，却失了许多快乐。舒砚学了这么多年笛，应当能听出来。

偶尔舒砚去办事，她会故意路过梨园，再提着裙子飞快奔跑，弥补多走那段路耽搁的时间。那少年孤寂清冷的影子在日光下被拉得很长，有时我又能尝到舒砚咸咸的眼泪。她过得也不快乐吧。

后来安禄山叛乱，举国狼烟四起。舒砚已被贵妃带走半年，那日她突然回来，牵着许云封的手。许云封的神色并未欢畅起来。我想他对于久别的故人，也许一腔心思已被渐渐抹去，他一定不知道，这半年来，舒砚在暗处与他相见了无数次。

他们许久不见，竟落得无话可说。沉默许久，舒砚才艰涩开口：“快离开这里，皇上要舍弃长安了，这梨园曾为贵妃祝寿，大兴歌舞，安禄山一定会毁了这里。”

许云封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脸上激荡，终究还是平静下来，用他一贯温柔的语调说：“那你呢？”

舒砚别过头，“我会跟着贵妃，无论在哪儿，都有荣华富贵。”

入夜，皇帝与贵妃的车辇悄声无息地驶出长安，舒砚却未离开。她在空无一人的贵妃宫殿抚过每一寸金碧辉煌，最后泣不成声，随即飞快奔去梨园。火光在长安夜色中逐渐升起，最先烧起的便是梨园。许云封躺在一片浓烟中，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也许他只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的泪决堤而落，我第一次见她这般恸哭。她不惧浓烟与烈火，奋力将许云封的身体一寸寸地抬出火场，我听见皮肉炙烤的声音。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尚有一丝气息，在凉水中渐渐降了温。她痴痴跪在他身边，将我放在唇边，奏了此生最后一曲。那是他教她的第一曲，那年今日，其实也不过区区几载。

我突然感觉身体燥热，这感觉与天宝元年那天一样。我惊诧地感受着体内涌入的灵力，听见舒砚喃喃道，“对不起，我原是杨贵妃为诗仙捧过的一方砚台。他为你取名那日，灵力迸射四方，我因此修成人形。他让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完成毕生夙愿，再见见贵妃……笛子，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有灵的，我受人驱使，没有自由，也终将化作一方普通的砚台，无法伴云封左右，请你救他出去，替我陪着他。”

那股灵力越来越弱，我终于明白了。诗仙原就是仙，只是那般洒脱飘逸之人也会为情所困，舒砚只是他的砚台，他用这方与贵妃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砚台，陪了那女子半年。而我只是无意的产物。舒砚原本只是顺遂主人的心意，却不料那个叫许云封的少年将她一个化外之物变得有了绕指柔情。

我拼力带走了许云封，在他醒来之后，他总以为舒砚跟着贵妃走了，过上了好日子。听闻贵妃在马嵬坡自尽那日，他颤抖着问，贵妃身边的侍女都如何了。众人哂笑，贵妃都死了，侍女焉能独活。

那时我们已经离开长安，世间不太平，他已许久没有吹过笛子，那日他站在潮湿的雨中，将我举在唇边。

笛声干涩悲伤，我执拗地发力，改变自己的构造，为他撑起一曲悠扬的笛声。她给他的悲伤，我会拼尽全力去抹平它。若有一天，我能开口说话，我会告诉他，那女子从未离开，她的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