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讽刺漫画是与非
2016-10-18李辉
说来与华君武先生还是有点儿缘分。一九八七年我调至人民日报文艺部,才知道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华君武曾担任过文艺部负责人。想想当年文艺部真是何等了得,曾聚集林淡秋、华君武、贺敬之、袁鹰、姜德明、蓝翎、李希凡、英韬、江帆、苗地等文学、美术界赫赫有名的一批人,如果加上担任过副刊顾问的萧乾先生,更是了不得的一个阵容。
当记者后,我采访文化界,时常会遇到华君武,但无私交。直到一九八九年初,出版《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之后,我寄赠一册,书中提到当年不少批判胡风集团的漫画,华君武作品也在其中。很快,收到他的回信:
李辉同志:
谢谢你送我的书,我将会很仔细来阅读。
梅志同志在《文汇月刊》上发表的胡风传,我是很仔细地看完的,感人至深。但是我也想到我过去画了不少“声讨”胡风的漫画,当然不仅是胡风,实在内疚。
祝你写出更多的创作来。
敬礼
华君武
一九八九年四月廿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采访与周扬有过交往的不同人士,华君武当然也在其中。在延安鲁艺,后来在美术界,华君武都是周扬麾下的重要人物。访谈后我将对话内容整理好之后寄去,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不用收录。故我后来出版的《摇荡的秋天—是是非非说周扬》一书中,缺少他的访谈。我同时还找过贺敬之两次,扎扎实实谈了两个下午,整理出一万多字,贺敬之看过后,也来电话说暂时不要用。两篇访谈,尤以贺敬之一篇颇为重要,只好等以后再择机发表。
访谈虽未用,聚会则偶尔会遇到华君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北京的“二流堂”老人大多健在,一般两三个月会聚一次。某次,在北京图书馆里面的东坡酒家,华君武夫妇都来了,那算是一次比较全的聚会,来自天津的一位朋友,让大家依次站在楼梯上拍照,算是人数比较集中的一次合影。
走进一九九九年新年,我去看望丁聪沈峻夫妇,他们谈到年前刚刚发生的一件上当受骗的事情。他们递给我华君武的一封信,另有苏州画家亚明的两封信。亚明先生我只见过一次,是在黄苗子、郁风家中,留有爽快幽默的印象。两人的信,都写得俏皮幽默,至今读来仍让人忍俊不禁。
华君武信如下:
小丁、沈峻:
寄上亚明函两封,另骗子交待两页,都是原件,请阅,可找一人善写发表,以儆如小丁一类易受骗的老好人和一向警惕性较高的丁沈氏一类的人士。
老华 18/1/99
亚明的两封信如下:
君武兄艺席:
昨日上午,那位骗兄来哉,自称丁聪学生并出示丁兄赠兄画集与书法二幅。云丁聪早有意得余主轴,由他带回。我未等骗兄故事说完,告之曰:警察在此等候多时,你至今终于来了。骗兄魂飞魄散,放声落泪,求我放他一马。余曰:擦干泪,写交待,吐内心,说手法,只一次,再不为。写完定笃。(附上骗子亲笔观之)
丁聪兄画集读,真才子也。丁兄言真理,真倒霉,千古真道人。
冬安!大吉
亚明顿首
君武兄艺席:
十二月廿四日书悉。……
眼目下,除骗子是真的外,其它也就难说了。其实,我只不过算一个手艺将就之人。而如今,冒我之名冒我之画者,非只少数聪明人,似乎中有(不能言大有)人在。骗丁聪大师那位,恐还是初行此道者。何也,他对画界不甚知情(我和丁爷来往非密)。聪师赠我这本集子很可能帮助那位骗兄一臂之力。
大安!全家大吉快乐!
亚明顿首 九九上元三日
拿到华君武寄来的三封信,再听丁聪沈峻讲述上当受骗的经过,我写了一篇《丁聪上当,骗子露馅》,发表于《人民日报》“大地周刊”上,读者这才知道骗画家的故事,而且上当受骗居然这么容易。我写道:
去年年底某日,一个不速之客敲开了丁聪的家门,自称是江苏书画家亚明的弟子。他拿出一幅两尺见方的《鹦鹉》画(上面署名亚明),说是他受老师之托,给丁聪送来此画。另外,他说,亚明老师最近将搬新居,特请丁聪画一幅大画托他带回。事后分析此事本来就有明显破绽:丁聪与亚明来往并不多,突然让人送来一幅画,上面虽有署名却没有题赠丁聪的字样,岂不是不合常理与常规;丁聪历来以画漫画著称,请他画一幅大画也未免文不对题。
可是,老实的丁聪却没有引起丝毫疑心。他只是推辞自己送不了大画,便拿出自己的画册,签名送给亚明和这个不速之客各一册。但不速之客执意要画,丁聪只好说:“那我写幅字吧。”便在茶几上摆开了架势。
正在此时,丁聪夫人回家来了。她一问详情,便对丁聪说:“你怎么能给亚明写字?人家是书法家,你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丁聪正为题词内容费心思,一听夫人的话,顿开茅塞:“对,就写‘班门弄斧四个字。”然后一挥而就,送客出门。
不速之客显然为仅仅拿到一幅字而颇为失望。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打来电话,说:“昨天我给老师打电话了,他说不行,还是得要一幅大画。”放下电话后,又再次敲开了丁聪家门,说是他务必完成任务。丁聪夫妇此时虽未察觉其中破绽,但常常受到索画纠缠的他们,已不愿意再与此人周旋,坚持只能送一幅字。他们硬是把不速之客推出家门,头天留下的礼品,也塞进了他的怀里。过后,不速之客又打来电话索画,终被回绝。
事后一天,丁聪参加《讽刺与幽默》座谈会,与华君武同车回家,向华君武谈及此事。华君武感到有些奇怪,便写信给亚明,询问他是否有个弟子来京索画。
几日后,亚明来信。这才有了上面信中所述情节。
我发表这篇文章时,特地请华君武配了一幅漫画《蒙在鼓里》,图文相配,相得益彰。
早在抗战之前,华君武以漫画开始艺术生涯。后来前往延安,进入鲁艺,据说在延安也曾因为讽刺漫画而受到批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的他,同时也是中国美协的负责人之一,后来离开人民日报,担任中国美协的党组书记兼秘书长,也一直被视为周扬在美术界的“代言人”。与华君武搭档的是担任中国美协副主席的蔡若虹。如此一来,“文革”一来,两人自然首当其冲,成为美术界被讨伐的主要对象。
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间,中国美协先后有三任主席。第一位是徐悲鸿,于一九五三年去世;第二位是齐白石,于一九五七年去世;第三位是何香凝,“文革”初期仍健在,于一九七二年去世。何香凝女士是廖仲恺的夫人,她在齐白石之后担任中国美协主席,象征意义显然更大于实际意义,何况,“文革”风暴来临时,身为美协主席的何香凝是被保护的著名人士,所以未被推到前台。蔡若虹、华君武则不同,两位均来自延安鲁艺,是周扬在美术界最器重的人士,他们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担任中国美协的领导职务,并主持日常工作,在批判周扬“文艺黑线”的高潮中,从他俩入手来“清算”美术界,丝毫不让人感到奇怪。
一九六七年,新年伊始,蔡若虹和华君武两人被公开点名批判。一月十一日,《人民日报》在第六版以整版篇幅,推出题为“粉碎蔡若虹、华君武在美术界的资产阶级专政”的批判专页。
这一版面由“编者按”和三篇文章组成。文章依次为:一、《为复辟资本主义效劳的美术纲领》(作者:朝辉);二、《华君武是炮制反党黑画的老手》(作者:红雨);三、《蔡若虹是美术界反党的罪魁祸首》(作者:辛兵)。除此之外,还在左下角配发了一幅宣传画。宣传画无题目、无标题。一位戴着袖章的造反派雄赳赳地手握巨大钢笔,笔尖挑起三个被丑化的漫画人物,吊带上写着“旧美协”三个字。
“编者按”写道:
蔡若虹、华君武是周扬埋在美术界的两颗定时炸弹。他们在美术界大搞资产阶级专政,招降纳叛,结党营私,千方百计地反对毛主席的文艺路线,推行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煽动美术界的牛鬼蛇神兴风作浪,向党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在他们把持下的美术家协会,实际上已经沦为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式的反革命团体。
……
砸烂美协这个“裴多菲俱乐部”,揪出美术界的反党头目蔡若虹、华君武,这是美术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
批判中诸多内容不必再一一转述,但有一点颇为有趣,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也许不可思议,不妨略为提及。这就是对他们所谓“压制和排斥工农兵掌握美术武器”的批判。文章称,蔡若虹和华君武只重视美术界的权威和专家,“一贯排斥工农兵群众,却把资产阶级的‘专家‘权威和牛鬼蛇神大批拉进协会”。文章列举了一些有意思的统计数字:“全国美协一千一百多会员当中,工农兵只有四十六人;一百一十二个理事中,工农兵仅五人。”由此,得出结论:“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中,美术界的印把子,实际上是掌握在资产阶级分子的手中。”在提倡和号召“工农兵”占领一切阵地的时候,美术界也应为“工农兵”让路,自然成了天经地义之事。在后来的一些年里,户县农民画、阳泉工人画等被推到美术前台,画家地位一落千丈,传统中国画受到前所未有的贬低。
相比蔡若虹而言,华君武受到的批判更为具体,署名“红雨”的批判文章的标题中,即明确地出现了“黑画”字样。
对他的批判,从延安整风运动之前的讽刺漫画入手,突出其“老手”的历史渊源。另一批判重点则是其“文革”之前的作品。其中写道:
一九六一年,华君武画的《只顾掌舵,不顾看风》,配合国际上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掀起的反华反共的浪潮,配合国内牛鬼蛇神刮起的黑风,以航船为比喻,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们的伟大舵手毛主席,狂妄地要我们党顺着修正主义黑风使舵,改变前进的方向。他的另一棵大毒草《不对头》,画的是舞龙灯,但引龙人不领龙头却领龙尾,以此来骂我们党的领导“瞎指挥”,把大方向都搞错了。在《春蚕象赞》里,他又挖空心思地借“作茧自缚”的“春蚕”,来攻击我们党的领导。华君武生怕别人不懂,还配了一首黑诗,辱骂我们党的领导是“有我发言,无你讲话”的“孤家”寡人。他画的《短笛无腔》《断线风筝》《无效劳动》等,都是攻击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大毒草。不仅如此,华君武还经常以讽刺文艺创作中墨守陈规,缺乏创造为名,而实际上是疯狂地反对毛泽东思想。
在随后出版的“文革”小报中,不少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华君武及其漫画作品。
一份由首都出版界革命造反总部编辑出版的《风雷》(1967年8月2日),八开四版,在第二版头条发表了题为《华君武反革命罪行必须彻底清算!》的文章,作者署名“工代会人民美术出版社革命造反团红旗战斗队”。文章还配发了一幅批判漫画。
一份由江苏省文艺界红色造反司令部等三组织编印的《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实干家—华君武(文艺界三十年代黑线人物批判资料之七)》(1967年12月),十六开小册子。文章篇幅更多,但仍延续着最初的批判基调。这一小册子中,除文章外,还配发了多幅华君武本人的作品,以及丑化他的批判漫画。
天津人民纸制品厂革命造反者联合会与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革命造反委员会,联合出版过一份《红画兵》,第七期“大批判刊头漫画专辑”(1967年9月)上,发表了一组约七十人的肖像漫画,几乎囊括了当时受到冲击的各界领衔人物。美术界只选了两位,一位是齐白石,另一位则是华君武,可见其受重视的程度。
即便在批判他人的文章中,由于其特殊的美术界领导人的身份,华君武经常被捆绑出现。譬如,在由上海美术界大批判资料编辑部出版的《打倒齐白石》专辑中,有一篇文章题为《旧美协黑帮是齐白石的孝子贤孙》,就是集中批判华君武等人与齐白石的关系,连华君武帮助齐白石安排画室、卧室、会客室的设计方案,也成了一大罪状。在这篇文章中还提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发生的一件往事:
经济困难时期,夏衍对华君武说:“文化界应想点点子到香港去搞些外汇。”齐燕铭就出主意说:“可以搞一百部《金瓶梅》去销。”华君武等也出点子搞了一百部手拓《齐白石印谱》运到香港去推销。
不限于文字上的批判。蔡若虹和华君武,他们还将如叶浅予、黄永玉、罗工柳等人一样,一次又一次被带到群众大会上接受公开批斗。一份名曰《美术风雷》的小报刊发的“简讯”,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
一九六七年五月,为了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北京的八十多个造反组织曾联合主办了《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革命画展》,展览于五月二十八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简讯称:“在开幕前夕,筹办画展的工农兵和红卫兵近千人,在美术馆前开了誓师大会。大会揪斗了美术界的黑头目蔡若虹、华君武之流……”
在蔡若虹和华君武之外,所谓“之流”中,当然有许多我们熟悉的画家,这里就不多说了。
漫画重在讽刺与幽默,在政治气氛紧张之际,哪里容得幽默,更别说一丁点儿的讽刺!与丰子恺、张乐平等漫画家一样,身居高位的华君武,厄运也就难以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