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丰雷的诗
2016-10-17
父 亲
你让我看你背上一道深沟般的鞭痕
涂抹着滑腻的油膏
你说你已三番被铁钩从背后勾起
死亡在你眼睛里晶亮
扩散着愤怒与惊恐
……
你已第五次翻车
来不及包扎伤口
就继续宵征,血顺着腿
和着浑浊的尿,流淌
这一次,你不再是挥舞三板斧
被夜蟒和魑魅持续砍杀
而是手拿板斧与生活吴刚般地搏斗
岁月精心烹调你的黑与硬
耐心地在你身上
降下
越来越醇厚的白雪
江 南
在凡高的调色板上
江南的冲积小平原宛如金色的蜜饯
这片山水土地浇铸出不规则狭长的
黄金湖面——也投进你早岁的美瞳
我们脆弱的院落是这金湖边
多么简陋、易朽的木码头
我紧携这大师杰作的复制品
长久凝望她,为何焦点总是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贵重的事物已沉积于湖水底部
关 口
口水上那些有心脏病的钱
是分别用十个含垢的手指头抠来的
但明年春天
它们将长出八百只无影脚
它们将溜走你们再也觅不见
为了宿命的门庭能增加一位新人
而我将用二十八块钱买一座房子
必须用二十八块钱买
我用房子爱一个女子
在房顶上看夜幕上不谢的烟花
那女子中的女子将同时爱上房子和我
并且和我结婚,并且和我生下胖娃娃一个
弱 弟
我们同路将抵达何方?
我们骑自行车,在盘绕的沥青山路
我奋力骑在前面,然后又用遥远回望你
你停顿在初夏白亮的弯道
暴跳地拎起自行车,掷之于地
对已三番五次掉链子的自行车泄愤
我悲伤地远视你初涉人世的遭际
面对偌多不可克服的困厄
采用绝望的处理办法
我应该回去与你真正地同行
这悔悟虽晚了但总不算太晚
表 姐
风驰电掣,黑马驮我返回故乡
从两小村庄间电话线般的田埂
溜达到我姨妈家黑魆魆的门前
门户洞开,森冷堂屋让我发毛
姨妈过早去世,姨夫不知醉倒何处
我来看望模特样表姐,她在男人河游得太累
在我心中有她秀丽、高挑又时常哭抖的影子
我和黑马停驻她窗前,叫她,没动静
待我正要失望离去,她才跑出,叫我别走
声音漏出慌张,头发、衣袂野性的凌乱
紧接着,一个秋果般美丽女人沉缓走出
将她蓄满阳光的面孔光彩勃勃地仰向我
邻 女
你太邈远了
从你父母的运河
在少年的码头
我们挥手作别
甚至来不及
狂风就卷走了你一家人
你回来是多么稀罕
想必迈入港湾后
缓慢生活足够反刍
时间绳子上打过的结,或是
脑幕驰过我寒冷的影子
让你愣了一会儿
你回来,脸和着装
都还是纯洁学生摸样
在我偌大的老宅
毛茸茸的灰尘覆地
厚而均匀,这时间的灰烬
我们,面对,喜悦,如窃
大厅还有七零八落的其他影子
我们你前我后
折进独处的房间
面颊灼热,血液发甜
相 会
当我溜下家乡的斜坡
巧遇你们圈站一起
正拍打容颜上岁月的尘埃
相互辨认
我们坐在马路边上
看水田里稀疏的秧苗
看老乡安静地耘田
看一片抛荒的农田里一个女同学
演说起她屡婚的节目
她谈到她的硕果:三个孩子
我和你玩少年时的游戏
你倜傥英俊
想现在更受女孩青睐
你打扮得很民国范儿
我们互扔半干的泥巴
淘气地在道路上追逐
你高中时就爱捉弄人
对我的捉弄技艺从不在乎
所以你闭眼仰脸吐舌头
我看见水田里洇化的水牛粪
用手指捞起一点
抹在你凸凹的舌心上
你疾速缩回舌头
咂摸那东西的滋味
问我是什么
我回答:牛粪
你眉头一紧,然后哈哈大笑
你佯装生气
佯装追打我
而我快乐地奔跑
我蓦然有悟:
你从你的职业——西医
而我从另一条路
向同一个未来走去
而其他同学也是
南国的雨
在狭小然而仁慈的床铺上
在有些粗犷的雨声耐心地彻夜陪伴中——
从楼上某处,成熟的水滴
一颗颗蹦跳,匀称地撞击着倔强的阳台金属棚顶
——我又一次踏入自我的天堂
谒比干庙
仁人不可作,牧野尚遗祠。
——刑云路
当我们穿越雾霾在大地上疾驰
比干也正在马上狂奔,身体微汗
疲惫地摇晃,和我们朝向
同一个地点:新地,或心地
他想要变得轻松,轻松,轻松……
那神驹犹如闪电,他无比轻松
直到遇见一位老妇叫卖空心菜
才停下,轻松而疲惫,长舒一口气
他忘了一尝自己那心的滋味!
从容剜心后,他为何自己
不先咬上一口七窍玲珑,而是
将它掼在地上,像宰杀一个仇敌
后悔给妲己做了美味。但问题是
越残酷,就越美妙。“我的血喷向
未来:一种惨烈的时间已经开始
我的剜心,难道不胜过她的炮烙?”
皇帝们为何不绕开我,仿佛
要进行一种教育?就连孔子经过
也愤怒地用剑刻下“殷比干莫”,
仿佛要用我喂养一个民族。
仿佛只要一片心,就可以让家安定。
请,完成这心之辩证,但不要剖心!为何
竖立在黄昏,那些碑,律诗的大理石镜子
不管谁写下,一千年来都回响着杜甫?
拟鲁迅诗意
年青时我读但丁,目光总落在炼狱
灵魂在石头下受苦,却并不气馁
因而吸引住我,宛如机械的魔力
一种回力,并让我再次凝视魔鬼。
而我本以为已走远,疲乏的缘故
我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
我常常疑惑,在哪一个地方安置他们?
我的爱人和仇人,毕竟我分别为他们而活。
可我也并未返回,再次踏进地狱
那里的灵魂多半并不可憎,而是可敬;
可在我之后,读者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地狱
这是多么可怜,尤其在出版了我的全集之后。哦,但丁!
我的贝雅特丽齐,使我流亡到上海的租界。
而在北京的狭长胡同里,依然留着一个牺牲。
“土壤派”陀思妥耶夫斯基,钟情于大地的养分
扯什么穷人有资格上天堂,因为“忍耐顺从”……
但我却不得不同意他,而忘记了我的阿Q
尤其,如果为了祥林嫂的话。不用说
中庸的国民性更适合炼狱;我熟悉的李伯元也不是
维吉尔。而我们早就忘记了,从地狱中可以带回什么。
注:此诗依据鲁迅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而作。
墨梅图
我躺在这里,躺在坟墓里。
恋爱的念珠带来一阵昏暗,
那是青春的脚步在大厅回响,
仿佛他们要绕我的骨殖三遍。
我的一张画就是我的水晶棺,
他们停下,如燕子,学习评点:
“竹、石、兰,为何在一起
就免除了相思,就构成我的圆满?”
我已患上风湿,霪雨淋湿
外面的花朵。这里,灯光刺眼
针砭衰老的细胞。为何奢望不朽?
如果,宣纸轻的老年加重了忧患。
当恋爱的念珠在他们手心变暖
变小,磨碾着昏暗的时间,
我已经幸福地死去!终于可以不听
燕子呢喃:“郑板桥,郑板桥,快来看!”
就因为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冷香!
死于这般天神的武器,我怎有不满?
墙上的那副画瞪着我,让我感到后悔:
“为何我是我,是郑板桥而不是周宗濂?”
仿佛那是宇宙创生之初的遗迹,那
枝节的弯曲却并非出于忧郁。趁晚间
我从我的位置爬出来,爬到墙上
变成那副墨梅图。就这样,我们瞒过了保安。
注:本诗中的墨梅图系周宗濂所作,在平原省博物院正好挂在大厅中仰躺的郑板桥《水墨竹石兰图轴》旁边的墙上,郑诗云:“君是兰花我竹枝,山中相对免相思。
世人只作红尘梦,那晓清风皓月时。”
牧野十四行
在博物馆,有小孩跳进模拟的战争,
火把,其实是灯,却冷却了冷兵器
时代的热血。在难认的汉字前默立,
仿佛在博物馆之外没有持久的文明。
身边的一条河也沿着地图前行,如
船帆涨满了风,此时,柳丝勾引大地。
此时,若生活在远方,恶也在远方;
若生活就在这里,那么善也在这里。
留够食物,不下楼能否成为陶渊明?
就仿佛孔子的车轮经过,这里的人
在梦中;多么可惜,我也不曾失眠。
我原来一直枕着白骨,酣睡在古战场
某个清晨,由于愤怒而起床,想要为
这个国家挽回点什么,但只微笑着走进课堂。
世界的消息
田园已然荒芜,不见那人的身影
狐狸和兔子微笑着从草丛探出头来
道路已然回归荒野,昏迷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