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6-10-17张正隆
张正隆
梧桐河边的几个地窨子里藏着60多名党团员。因为敌人的统治越来越严酷,特务、密探四处活动,越是“红地盘”被盯得越紧,他们在屯子里待不住,只好猫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屯子里的抗日积极分子隔三差五送来一些粮食、土豆什么的。一般情况下,抗日积极分子都是趁下半夜来,看到“地下党”的样子不由得摇头叹气——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个眼窝子凹进去老深,无论男的女的都蓬头垢面没个模样。
地窨子里黑暗、潮湿,一个个的嘴里、嘴角都是燎泡,心焦啊!这“地下党”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再说了,就这么被动地待着,算是怎么回事儿呀?得跟敌人干哪!要是让敌人寻着踪迹闻到味儿,岂不要被连窝端了吗?
一天晚上,汤原中心县委书记夏云杰来了。
夏云杰30多岁,山东沂水人,近一米八的个头儿,人称“夏大个子”。
夏云杰20多岁时闯关东来到汤原,先在县城打零工,后到乡下种地,农闲时去黑金河金矿做临时工。这人性格坚忍、豪爽,又颇稳重,一口山东话,讲什么都有条有理的。
看到主心骨进了地窨子,“地下党”们都乐坏了,热闹了好一阵子。接着,夏云杰开始给大家讲形势:中央红军已经粉碎了国民党的第四次“围剿”,南方十几个省都建立了红军,估摸有几十万人了。咱东北也拉起好多队伍,南满有红32军,东满有红34军,北满的巴彦、珠河、海伦,吉东的密山、饶河、宁安,都有了咱们的游击队。咱汤原虽然几次拉起队伍都失败了,可咱们还有党、有人呀!在座的60多人不就是一支现成的队伍吗?而且都是党团员,纯粹的红军。
有人插上话了:“都没有枪,算什么红军呀?”
夏云杰笑吟吟地从腰间摸出两支撸子,立刻就被身边的人抢了去,没摆弄几下,又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有个当过游击队员的摆弄几下,皱着眉头说:“这一支是坏的,打不响呀!”
夏云杰苦笑道:“脱裤子当袄,也就能买这样两支枪了。”
一些人不由得想起被“老来好”抢去的那些枪,特别是那挺机关枪。
上次组建游击队之前,省委秘书长冯仲云来汤原县巡视,在中心县委所在地七号屯附近几个屯子领导农民开展抗租减租运动。一些农民提出,把胜利果实捐出来反日救国。在党团员的带动下,反日同盟会会员也纷纷捐钱捐粮。于是,县委以每支枪6000斤大豆的价格,从地主、溃兵手中买了13支步枪,还有两支撸子、一支左轮“七星子”,这才有了成立游击队和夺取黑金河金矿矿警队枪械的资本。
东北胡子多,民间的枪也多,只有傻瓜才指望政府的官军能保护自己。从冷兵器到热兵器,东北民间养枪的历史应该和胡子的历史差不多。
那时候,枪是财富的象征——你的枪多,说明你需要保护的财产多。既能体现身份又具使用价值的是像小机枪似的驳壳枪,俗称盒子炮,东北人叫“匣子枪”。因其枪管长短,又分“长苗儿”和“短八分”——短八分就是比长苗儿短了8分。弹匣有装填10发子弹的,有装填20发的。装20发的又称“大镜面匣子”,九一八事变后的市价一般为30担大豆。如今1担为100斤,当年东北分大担与小担,分别为600斤、400斤。九一八事变前,富家子弟骑匹走马,再挎支大镜面匣子,其吸引眼球的程度就像20世纪80年代街上跑辆私家“大奔”。
看到大家的眼神,夏云杰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咱们要是有钱,买它几十、几百支好枪,那该多好!
夏云杰清清嗓子,握紧拳头:“同志们,咱们都是穷人,咱们的党也是个穷党,但是这个党是最有力量的,因为穷人占大多数,因为咱们有马列主义这个最强大的武器。有鸡就下蛋,有人就有枪。怎么才能有?一个字:夺!咱们要夺枪,要武装起来拉出去,和小日本子拼个你死我活!咱们一定要对得起牺牲的烈士们,对得起咱们的先人和后人!”
“对!夺枪,和日本子拼到底!”大家异口同声。
跳动的油灯光,照耀着地窨子里一张张形容枯槁但却刚毅、激动的脸。
鹤立镇东二堡有个十几个人的伪自卫团,是日寇组织的。自卫团的院子挨着一个场院。一天,几个庄稼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要买那一垛垛的谷草,七嘴八舌地和主人讨价还价。在通往自卫团院子的路上,有两个人正拎着粪筐捡粪。太阳热辣辣地烤照着大地,知了在树枝上拼命地聒噪。
路上过来两个人,边走边哼着小调:“松花江的鱼儿大又长呀,江边的姑娘白又胖……”
20多岁的是汤原团县委书记于永顺,瞅着单薄、秀气,却足够机灵,还有把子力气。年纪大点儿的叫徐振江,长得五大三粗,连喘气好像都有一股山东腔。山东人脾气犟,他又是个犟中犟,一句话能砸个坑。有人说他“镢(倔)头不是镢(倔)头——是个镐头”,于是得个外号“徐镐头”。
“干什么的?”门口的哨兵冲两个人喊。
“大兄弟忘了咋的?俺是你们伙房大师傅的小舅子。俺娘肚子疼,俺来找他买点儿大烟土。”于永顺边走边回应。
哨兵说:“再来给俺捎点嘎吗儿的啊!”
于永顺大声道:“你就等着吧。”
两个人走进院子,进得屋里,见迎面墙上挂着一溜步枪。北炕上几个人正在睡觉,南炕炕头上放着一张桌子,下棋的、看热闹的、叼烟袋的、抽烟卷的,大都光着膀子吵吵巴火的。
“不准动!”随着“徐镐头”炸雷般的一声吼,两只撸子分别指向了南北炕上的人。一时间,自卫团的人呆若木鸡。因为对方人多,手里的撸子又打不响,两个人也不敢上前拿枪,就按照原定计划,由于永顺进行训话:“都给俺老实听着!俺们是红军游击队,来‘取(音qiǔ)你们的枪打日本子。你们都是中国人,是穷人,日本子烧咱们的房子、杀咱们的男人、奸咱们的女人,你们反倒帮狗吃食,替日本子看家护院,还叫中国人吗?老老实实让俺们取枪,啥事没有;谁要敢动一动,俺就打碎他的脑袋!”
见“徐镐头”和于永顺进院了,佯装捡粪的王钧和翁大成就往哨兵的跟前靠,场院上买谷草的庄稼人也跑了过来。未等哨兵明白怎么回事儿,一把匕首就把他逼住了,那支步枪就到了翁大成的手里。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翁大成边跑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焚火帽套在枪口上,跑到窗前就把枪口从糊着窗纸的窗格子捅了进去。
翁大成和王钧都是老队员了。那个血腥之夜,在收拾王永江等人的遗体时,翁大成从“韩机枪手”的衣兜里翻出个焚火帽。焚火帽又叫消焰器,就是拧在机枪口上的那个喇叭状的器件。这是那次游击队垮掉后留存下来的唯一的“枪毛”。这根“枪毛”可起大作用了,而且还将继续起作用。翁大成这人看着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在这上头可用心了,别人想不到的他想到了。
真有不老实的,贼眉鼠眼地欠起屁股想去墙上抓枪。就在这时,一挺“机关枪”从窗外伸了进来,这小子立刻傻眼了……
一天,太阳有点儿西斜了,鸭蛋河伪自卫团大门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和个老头骂骂咧咧地吵架。
老头扯着嗓子骂:“你他妈的是个畜生!俺这么大岁数了还欺负俺,几斗麦子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还。你小子不讲理,咱们就找高团长评理去。”
壮年汉子的嗓门也不低:“你在俺家白吃白住几年了知道不?还有脸要那几斗麦子!天下还有你这号不讲理的吗?”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有人就说,这不是大老李和他舅舅宋木匠吗?一些人就上前劝架,说舅舅外甥为几斗麦子翻脸不值得,叫人家笑话。舅舅跳着脚喊:“俺没他这个外甥。”说完,抽冷子就是一个耳光。
因个儿高而被称作“大老李”的李凤林捂着脸说:“你是长辈,俺不还手。你不说要找高团长评理吗?那就走啊,走啊?”
这李凤林的真实身份是鸭蛋河区委书记,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不是党员就是团员,连舅舅也是党的积极分子。上次游击队夺了东二堡自卫团的枪后,整个队伍才有十几支枪,还得夺。李凤林就提议:“夺俺们鸭蛋河的。”
夺枪,当然还是智取;智取,得有短家伙才能接近自卫团。上次夺枪后,两支撸子让县委要回去了。正犯愁呢,来了帮叫“阎王队”的胡子。区委宣传部部长徐光海认识“阎王”,就去借。那“阎王”说:“俺就这俩‘跑梁子(匣子枪),万一有个闪失,那不是把‘平口(饭碗)都打了吗?”
李凤林亲自去见“阎王”:“你不就是怕俺给弄丢了吗?这样吧,俺家除了人以外的东西,全都押给你。这事败了,全是你的;成了,枪还你,再随你挑两支最好的大枪,还给你带出来个鸭蛋河最大的财主。”
李凤林家是个大家,一个大院十多间房子,养着大骡子大马大车,有点儿钱。“阎王”当然会算账。当即签字画押,借给李凤林两支“短八分”。
门口哨兵拦挡不让进。这舅甥俩表面互不相让,却暗中使一个劲儿,一个哨兵如何挡得住?还有个假装拉架的地下党员王居选,也拉拉扯扯地跟着进了院子。
听到外边吵吵巴火的,伪自卫团团长高魁一趿拉着鞋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手叉腰,张口一个“操”:“妈个巴子,跑这地界来撒野,找死呀?”
高魁一的威风还没耍完,李凤林和王居选的两支“短八分”就对上了他和几个出来看热闹的伪兵。大门外围观人群中的游击队员也各司其职动作起来。翁大成还是上次的动作,边跑边把焚火帽套上去,再把枪口从窗格子捅进去。
再仆再起,五次三番,汤原游击队这次终于站住脚了。
抗联六军的基础,就是这样打下来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