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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春在堂全书》稿本述略

2016-10-17程芸李越

长江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尺牍全书光绪

程芸 李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春在堂全书》稿本述略

程芸李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有俞樾《春在堂全书》的部分稿本,是经由近代日本汉学家岛田翰流入日本的,其上批改累累。将之与俞樾著述的通行本相比较,可见出稿本的修改过程,以及俞樾为诗为文的严谨态度,亦可体会到一代大儒的精密文思。而若将之与俞樾其它已知稿本相比较、对读,不少异同亦值得细思、推究,可发掘出更丰富的历史信息。这些既显示了稿本的独特价值,也为进一步拓展相关研究提供了有用的资料。

俞樾春在堂全书稿本岛田翰内容贴在原文之上。我们以稿本《春在堂诗编九》为例,可知作者的批改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

其一,更正误字、衍字。稿本中有一些书写错误的地方,有的可能是作者抄写时就已发现,然后顺手改了,有的可能是作者后来校对时发现的。如《辛巳元旦试笔》中“摹取辛轩辛字印”,第一个“辛”字当为笔误,圈去,旁注“稼”。《王子梦薇拟为余作四图》中“精舍传经”一题中“虽无精可授”的“精”明显为笔误,故圈去,改为“经”。还有一些疏忽之处,也在修改之列。如《光绪五年十月乙丑》第一首“望见平时讲舍精楼”,这是首七律,多写了一个“精”字。第七题题中“补作三章”改为“四章”,原有四章,殆为疏忽。《彭雪琴侍郎和余年字韵诗》中“余去年自在春在堂楹联”,第一个“在”字殆为笔误,故改为“题”,改过之后语句顺畅多了。这一类修改不多,只要稍稍注意就可更正,事实上,俞樾更多的修改是为了追求语句的文学表达效果。

其二,删繁就简,凝练语句。如《诂经精舍诸君子为余筑楼孤山之麓》其一,诗注原为“其地在六一泉之西,东坡庵故址即在其后”,改为“楼在六一泉之西,其后有东坡庵故址”,其二的诗注原为“此地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晚清俞樾《春在堂全书》部分稿本,包括诗、尺牍、杂文等体裁,其上批改累累。据我们检索,学界鲜有人提及此稿本①国内最早知此稿本的或是钱婉约教授,但为转述,或未目阅,参看钱婉约《岛田翰生平学术述论》,《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秋之卷。此外张燕婴《俞樾著作稿抄本叙录》第10则简要介绍了这四册稿本,参见《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2012年第十四辑。,对其价值亦缺乏足够的了解。我们将这个稿本与后世流传的刊本及其它已发现的俞氏稿本略作比较、对读,不但可以回溯、体味一代大儒的精密文思,也能为进一步的相关研究提供有用信息。

该《春在堂全书》稿本共四本五卷,具体情况是:诗集一卷,即《春在堂诗编九》;杂文两卷,即《春在堂杂文三编》卷一、卷三;随笔一卷,即《春在堂随笔七》;另有尺牍一卷,即《春在堂尺牍五》。各卷皆无目录、卷首、凡例诸项。棕色封皮纸,红线装订。封皮贴有“贵重图书”的标签,右下角钤“岛田氏图书记”印。每本首页第一行下钤“帝国图书馆”印。纸张则为俞氏专用,有“春在堂写本”字样。

这四本五卷稿本上皆有累累的批改。有时是圈去原文,并在旁边注明修改内容;或在某句某字之后,再添加新的内容;或直接抹去要删改的内容;或用括号括起要修改的句子;或用签条将修改后的在碧霞门之西”,改为“左有碧霞门”,这些地方经过修改之后更为凝练。

其三,锤炼字句,提升诗艺。此种修改可分以下若干类。有时,为了表意准确而改动一些字词。如《筑右台仙馆成落之以诗》“右台山中一新阡”句的“中”字,改为“下”字,仙馆的地理位置发生了变化;“今岁新成屋数椽”中“新”改为“重”后,意思完全不一样,“重”表明之前建过房屋,可能荒颓或者破旧了,今岁又在旧屋的基础上重建。有时,作者的修改虽为细节之处,却显示出他对整个诗歌意境的重新考虑。如《嘉平朔日大雪口占二绝》(其二)第二句“藤杖棉鞋踏冻云”,俞氏将“棉鞋”改为“芒鞋”。从平仄来要求,“棉鞋”并无不妥,然而,大雪天穿“棉鞋”虽然写实,但显得有些俚俗,改为“芒鞋”后,则平添了几分诗意,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苏轼的《定风波》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又如《钱塘徐文穆公》(其一)“已闻声望渐京师”句,“渐”字改为“动”字,更显气势,白居易《长恨歌》就说“渔阳鼙鼓动地来”。又如《山居即事》中“墓夜野狐嗥屋角”句,“墓”字圈去,旁注“暮”,虽然俞樾此时在山中仙馆为亡妻守墓,但“暮夜”与下一句的“清晨”形成对仗,意境也有所变化。有的修改虽琐细,却能表达出更恰当的情感。如《得彭雪琴侍郎书却寄一律》的“一纸书来感激同”句,“激”改为“慨”,“感激”和“感慨”二词意思不同,用“感慨”更能表达收到老友书信时激动不已、慨然往事的心情。又如《余于去年春为孙儿陛云聘定彭雪琴侍郎之孙女为妇》中“未定安危听时局”句,“听时局”改为“难逆料”,“听时局”是随遇而安、顺应天命,而“难逆料”则是天命不可预测,未来不可料想,含有一种悲哀的意味。

综览稿本《春在堂诗编九》,作者可谓反复推敲、如琢如磨,似乎只有通过反复吟咏、反复修改,才能将心中的情感呈现出来。如《内子尝署所居室曰茶香》这首诗,几乎整篇都有改动,不仅删改字词,还重吟诗句,不仅涂抹圈改,还使用签条。这首诗是俞樾的悼亡之作,我们从修改痕迹中,能够真切地体味到作者内心涌动的深痛。本来他就对夫人的去世伤痛不已,偶然翻得旧物,睹物思人又是一番悲伤,转而写成诗歌,反复吟咏,反复修改,直到能传达出内心的情感才罢休。古人有云“语不惊人死不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种反复推敲、琢磨的写作态度,在稿本《春在堂诗编九》中表现得极为突出。虽然俞樾在当时并不因诗歌而著名,但从稿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诗艺有极其认真的追求。

这种认真谨慎的态度贯穿了俞樾一生。《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三有诗《余刻春在堂杂文,王研香传,暴方子传,已刻于第五编卷三,又刻于第六编卷二,疏忽至此,赋此解嘲》①俞樾:《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 8 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6 7页。,此诗作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他仍然在检视、修改自己的著作,要知道此年十二月他就逝世了。

如此态度也见于稿本的其它几卷即随笔、杂文和尺牍部分。也正是这种孜孜不倦、毕生坚持的认真仔细的态度,使得《春在堂全书》在俞樾生前不断增补,多次刊刻。

《春在堂全书》在俞樾生前多次刊刻,在俞樾逝世后也广为流传。其版本情况,据我们查阅和谢超凡先生统计②见谢超凡:《游心与呈艺:晚清文化视阈下的俞樾及其文学著述》,《〈春在堂全书〉流传情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3—337页。,计有:同治十年(1871)刻本、光绪三年(1877)刻本、光绪五年(1879)刻本、光绪七年(1881)刻本、光绪九年(1883)刻本、光绪十五年(1889)刻本、光绪二十三年(1897)刻本、光绪二十五年(1899)刻本、光绪二十八年(1902)刻本、光绪间刻本。同治十年的本子应当是最早的刊本,但目前已很难见到,无法比对。凤凰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的“出版说明”对这一复杂过程作了概括:“先有同治六年《群经平议》、同治九年《诸子平议》大刊本等,后汇刊为《春在堂全书》”,“且十次刊印,除石印改变出版方式外,并非每次重新雕版,而多是根据旧版或修或增,根据需要不断印刷而成,与今日之某版某次的概念不尽相同……至光绪二十五年仍在增补,最后于光绪二十八年刊定。俞樾去世后,光绪间仍在增订重刊,是为近五百卷本”①。

当然,现在最方便读到的《春在堂全书》有三种,一种是凤凰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其底本是南京博物院所藏光绪末增订重刊的《春在堂全书》,是目前所见到的通行本中收书最多的,共490卷;另一种是国家清史编撰委员会主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清代诗文集汇编》所收影印本,其底本是清光绪刻《春在堂全书》本,主要收录诗文等作品,共98卷;还有一种是大型数据库《中国基本古籍库》所依据的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刻本,共收录322卷。这三种书中所收《春在堂诗编》和《春在堂杂文》卷数一致,但《清代诗文集汇编》未收随笔,《中国基本古籍库》未收尺牍。我们将日本国会图书馆所藏的这四本五卷的《春在堂稿本》,与上述三种通行本作仔细比较,不少异同颇值得玩味。

首先,从体例、卷次来看,稿本中作品的次序和刊本基本相同,但在具体篇目上则有些出入。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刊本中多出了一些稿本中没有的篇目。如稿本《春在堂诗编九》从第一题至《亲家翁彭雪琴侍郎巡阅江湖》结束,共51题;而影印本在《亲家翁彭雪琴侍郎巡阅江湖》之后,还有17题。刊本《尺牍五》卷末也多《与朱玉圃同年》一则,不见于稿本中。稿本《春在堂杂文三编》卷三收文33篇,刊本后则多了《书岳忠武奏草后》和《书朱椒堂先生钟鼎款识遗稿》2篇。稿本剩余两卷《春在堂随笔七》和《春在堂杂文三编》卷一所收篇目与刊本一致。

其次,从编排次序来看,稿本和通行本有一处明显不同。稿本中《春在堂随笔七》之后紧接着是《杂文三编》卷一的第一篇至《李弼庵墓志铭》部分,此为一本,而《杂文三编》卷一剩余的部分另成一本。通行本和影印本中,《随笔七》之后则是随笔八,随笔八之后还有随笔九、随笔十;《杂文三编》卷一之前是《杂文续编》卷五 ②。从中我们可以推测,手稿写成当时随笔部分只撰写编排到第七卷。也可推测出《春在堂杂文二卷》和《春在堂杂文续编》先前已经完成并且刊刻过,杂文三编是后来又撰写的。这些显示了刊本显然并非以这个稿本为直接的底本。但若据凤凰出版社“出版说明”所说,《春在堂全书》“并非每次重新雕版,而多是据旧版或修或增,根据需要不断印刷而成”,也不排除为了刊印而将早期稿本不断修改的可能,只是还需要参照《春在堂全书》较早刻本来比对,才可得出答案。

再次,从内容来看,稿本中有一些篇章不完整,如稿本《杂文三编》卷三中《王子安集注序》至“吴县蒋君敬臣以县令需次吾浙,承其先德,黄文”戛然而止,明显不完整,通行本和影印本之后还有一段两百多字的内容。稿本中《谢信斋秋审条款序》、《咸宁汪氏义庄录序》等篇亦不完整。此外稿本中有几处刊落的篇章,刻本、影印本皆未收录,这几篇诗文也值得玩味。

如稿本《春在堂诗编九》中原有四言古诗一首,题《孝烈篇为绩溪章洪焌妻沈氏作》,有云:

沈有淑女,曰嫔于章。事姑以顺,相夫以庄。一时之厄,寇环其疆。从夫奉姑,走避于乡。晨羞夕膳,无改故常。大难既夷,夫病于床。夫病不起,誓从之亡。姑泣曰毋,有我在堂。妇泣曰诺,愿姑无伤。疾风起兮,繐帷飘飏。我姑安在,泉路渺茫。我夫安在,仍在母旁。我独何为,恋此空房。我挈我榼,昔储稻粱。我提我壶,昔盛酒浆。昔奉我姑,今我独尝。夫亡姑逝,我忍充肠。不食不饮,七日而丧。父老嘉叹,公卿表彰。拜手上言,闻于严廊。

天子曰俞,是直褒扬。乃赐之金,乃建之坊。若节春秋,黍稷馨香。烈妇死矣,虽死弥光。旧史氏樾,作歌孔长。诵此孝烈,风示姬姜。章洪焌是安徽绩溪人,其妻沈氏贞洁孝烈,在丈夫、公婆逝世后绝食而亡。《清实录·同治

①俞樾:《春在堂全书》第一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3页。

②《春在堂杂文》有春在堂杂文二卷、春在堂杂文续编、三编、四编、五编、六编、补遗。杂文续编也就是杂文二编。他给李鸿章的信函,我们可以稍作猜想。如第五封信函,其内容简短,故录存比对:

情通分隔,意密书稀。瞻望之诚,乃心北向。顷闻旌节远指之罘,洞悉机宜,奠安中外。其出也,郭令公单骑以见回纥;其归也,叶子高免胄以慰国人。想见谋国之忠,任事之勇,岂独当代所希,求之古人亦所罕觏者也。樾奉母寓吴,杜门无事。幸藉旋乾转坤之力,海宇静谧,仍以撰述自娱。近著《曲园杂纂》一书,已成者三十卷矣。蚓窍蝇声,吚唔一室。视公之龙骧凤举,运量八荒,大小之不同尽如此。②俞樾:《春在堂尺牍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 8 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5 7 9页。

稍作对比,可知这两封信所表达的内容并没有太大区别。前半部分反复书写了对李鸿章的思念之情和由衷赞颂。由此,我们可想见俞樾和李鸿章从素未谋面到相识为友,以至情深意密的过程。

俞樾与李鸿章初次会面是在同治四年(1865),俞樾《春在堂随笔一》“肃毅伯李少荃制府”条有记载:

同治四年,余始识公于金陵。请其故,公曰:“湘乡(曾国藩)告余也。庚戌会试后,余问湘乡今科得人否,举君名以告,因识之不敢忘。去年余充江南乡试监临官,见湘乡公于金陵,犹能诵君复试时诗也。”③俞樾:《春在堂随笔一》,《春在堂全书》第五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4年版,第3 9 7页。

按俞樾的记载,庚辰会试之后,李鸿章已识俞樾之名。两人开始交往则始于同治三年(1864),俞樾其时寓居天津,崇地山侍郎嘱托俞樾修《天津府志》,因无经费,未能设局,生活颇困顿,便给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写信,请他帮自己在江浙谋一位置 。④见俞樾:《春在堂尺牍》卷一《与肃毅伯李少荃同年前辈》,《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 8 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525页。同治四年(1685),俞樾南回,李鸿章为其谋得苏州紫阳书院讲席一职,俞樾写信拜谢⑤见俞樾:《春在堂尺牍》卷一《与李少荃前辈》,《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 8 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5 2 7 —528页。。其后无论李鸿章驻守金陵,西入蜀中,还是节度武昌,二人友谊一直持续。

这两封信函的后半部分,都提到了《曲园杂纂》。七年》载:“是年。旌表孝子,江西等省张化光等十八名……夫亡殉节,浙江等省章洪焌妻沈氏等十九口。”①《清实录·穆宗毅皇帝实录》六,卷二四九同治七年,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 9 8 7年版,第4 7 9页。受到朝廷旌表之后,章洪焌之弟章洪吉广邀缙绅文人为沈氏撰文,并汇成《绩溪章沈氏孝烈录》一册。当时大臣袁昶为之作序,安徽歙县学者鲍康为之上书请旌,永康潘树棠、夏燃青、武义童绍彬、嘉兴张鸣珂、德清俞樾等为之撰写诗文。俞樾此诗还存于《绩溪章沈氏孝烈录》中,但不知为何在稿本中被圈去,而后世刻本、通行本亦不予收录。

若从内容来看,俞樾诗集中这类褒扬忠孝节义的诗文并不少见。如诗编卷二十《程贞女诗》、卷二十一《贞孝唐大姑诗》、卷二十二《徐孝女诗》、卷二十三《孝女徐二姑诗》等,都是为时人称颂的贞孝烈女而写。若从体例来看,通行本中四言古诗不多,仅有六首,且俞樾在写节烈之妇时常用五古,如此用四言写成的《孝烈篇为绩溪章洪焌妻沈氏作》被圈去应有作者某些特殊的考虑。

另外,稿本《春在堂尺牍五》中原有一篇《与李少荃伯相》,被圈去,通行本中亦未见,兹录全文:

李少荃即晚清重臣李鸿章。通行本《春在堂全书》中收录了俞樾给他的信函十九封,不知为何这封信被刊本淘汰了。

不过,对比刊本《春在堂尺牍》中保存下来的其通行本中《与李少荃伯相》这封信说《曲园杂纂》已成三十卷,据张燕婴先生考证此信写于光绪二年(1 8 7 6)①见张燕婴整理:《俞樾函札辑证》,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4年版,第1 7 4页。,根据信中内容可进一步推断大约写于八、九月,其时《曲园杂纂》正在刊刻过程中。稿本被刊落的信中则说《曲园杂纂》已刻成,共五十卷,《曲园杂纂》刻成于光绪二年(1876),根据此函内容,则此信写于此年冬。由此可知两封信函写作于同一年,前后当相隔不久。可能因为时间较近,且内容并无多大变化,故被刊落。

虽然被刊落,但这封信却有独特的价值。《曲园杂纂》刻成于光绪二年(1876),共五十卷,主要收录俞樾的经学、史学考论和随笔日记等内容。目下《春在堂全书》通行本中,《曲园杂纂》前有俞樾自序,可知《曲园杂纂》的成书情况:

然吾园既小不足以宴宾客陈声伎,则仍于其间,仰屋梁而著书。温故知新,间有所得,搜而录之,得五十卷,每卷为一种。嗟夫,吾之力不能大吾之园,而吾之园顾能成吾之书。吾负园,园不负吾也。书成,因名之曰《曲园杂纂》。②俞樾:《春在堂全书》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1页。此序饱含心酸,却又充满自信。咸丰八年(1858)俞樾被罢官后,一直四处赁居,四处漂泊。直至同治四年(1865)李鸿章为其谋得苏州紫阳书院一职,俞樾才过上了稍微安定的生活,但仍然没有自己的住处,要么住在书院,要么还是赁屋为居。同治十三年,因太夫人至苏,屋小难居,乃买地另建房屋,这就是春在堂和曲园。光绪元年(1875)四月,春在堂新居落成,入夏后曲园落成,李鸿章为之亲题牌匾“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悬挂于新居。曲园得以落成,一方面应该感激李鸿章,如此便可以理解俞樾在信中反复表达自己“廑念颠连”的原因了;另一方面,它对俞樾来说非常有纪念意义,曲园虽小,但俞樾坚信自己所著之书能大之。刻完《曲园杂纂》五十卷,俞樾透露年内打算续刻诗文等八卷,以便合前所刻,凑足两百卷的计划。稿本中被刊落的这封《与李少荃伯相》提及此刊刻计划。此信写于冬天,若续刻书籍,短时间内可能难以刻完,要至光绪三年(1877)才能完成。据统计,可知光绪三年(1877)俞樾已经刊刻的诗文有:《诸子平议》三十五卷、《群经平议》三十五卷、《曲园杂纂》五十卷、《春在堂词录》三卷、《宾萌集》五卷、《宾萌外集》四卷、《春在堂杂文》二卷、《春在堂杂文续编》五卷、《春在堂诗编》八卷、《春在堂随笔》六卷、《春在堂尺牍》四卷、《第一楼丛书》三十卷、《楹联录存》一卷、《袖中书》一卷、《太上感应篇缵义》二卷,共有一百九十多卷。若再加上他从前已付刻的诗钞、文钞,与他计划中的两百卷大抵相合。

当然,稿本中像这样被整篇圈去的作品毕竟很少,大部分都是对段落字句的删补增改。然而,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些反复细碎的修改,它们不仅体现了俞樾为诗为文的踏实态度,有时也能提供某些值得注意的信息。

如稿本《杂文三编》卷一有《兵部候补主事汪君行述》,其中“而君亦老且病矣”后圈去了一大段:“君娶洪淑人,生六女。乃纳妾吴孺人。而洪淑人旋生男,曰鸿祺。早岁饩于庠,以优行问籍,殆将昌君之家乎。君官京师,洪淑人从焉,咸丰十年殁于京师。同治三年而吴孺人亦死葬于家。君冬纳妾胡孺人,生子二,曰鸿福、鸿祥。间鸿祥尤早慧,甫生二岁,君提之书诗,已能背诵也,君。”此段被删除的文字,详细介绍了汪氏的家人,不仅可知其家庭成员,也能考察其家族姻亲关系。

诸如此类的修改很多,以上略举几例,以证稿本之价值。这些被刊本淘汰的诗文,有可能从另一个角度为研究俞樾的诗文创作、人际网络提供更完整的信息。

俞樾是晚清大儒,交游广泛、著述甚多,通行的刊本《春在堂全书》之外,还有大量值得重视、参考的其它文献。如张燕婴先生在《俞樾著作稿抄本叙录》中介绍了藏于国图、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湖南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瑞安玉楼图书馆、中科院图书馆、日本国立国会大学图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稿抄本①参看张燕婴:《俞樾著作稿抄本叙录》,《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2012年第十四辑。。此外可知有藏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的《春在堂随笔稿》(不分卷)②参看于天池:《跋〈春在堂随笔稿〉》,《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 0 1 0年第2期。,复旦大学图书馆影印手稿本《春在堂尺牍》(不分卷)、《徯析录》,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抄本《诸子平议》(存八卷)等。又如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影印出版的《上海图书馆藏历代手稿精品选刊:俞曲园手札·曲园所留信札》。据我们检索,台湾的“国家图书馆”还藏有《俞曲园手札》手稿本10册。此外,俞樾还有一些诗文、尺牍流传在外,未收入《春在堂全书》,如王巨安先生提及浙江图书馆藏有俞樾手书信札近百通③王巨安:《俞樾致李瀚章函十四通释读》,《文献》2012年第1期。,陈瑞赞先生披露的张紫梁先生收藏的俞樾致张楚南手札十七通④陈瑞赞:《俞樾致张楚南手札十七通系年考释》,《文献》2013年第5期。。

俞樾常说其著作随作随刊,随刊随弃,可见他并没有强烈的稿本意识,这也是他稿本散落各处的原因。因而当光绪三十一年(1905)日本学者岛田翰来访并向他索求手稿时,他非常慷慨地将能找到的四本稿本都送给他了,由此俞樾手稿随之东传日本。后来岛田翰又将此稿本转售于旧书店,据学者研究,“国会图书馆于1912年3月,从书店购得此书”⑤钱婉约:《岛田翰生平学术述论》,《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秋之卷。。俞樾在赠与岛田翰手稿时似乎也预想了稿本将来的命运,他在题识中说:“嗟乎,《论语》代薪,《太元》覆瓿,而余此零星残稿乃得流播鄙邦,传视艺苑,物之有幸有不幸。⑥按,钱婉约教授《岛田翰生平学术述论》据日本学者高野静子的《鬼才书志学家岛田翰小传》,转译了俞樾的识语,又云:“原件今藏日本国会图书馆,译文或与原始中文略有出入。””一百多年之后我们得以窥见这批保存尚好的手稿,回视一代大儒写作修改时的情状,解读其细密情思,亦不得不感慨物之有幸有不幸。

若将日本国立国会大学图书馆所藏《春在堂稿本》和其他已披露的稿本相比较,可以发现一些异同以及进一步追问研究的可能。比如同样流传日本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春在堂尺牍七》稿本,据封面上的题识和学者研究,也是岛田翰旧藏。将其与日本国会图书馆所藏这四本五卷稿本相对照,可知它们是基于同样的体例来编排的,但书写、改动的笔迹从风格上看,则显然不同,如书影所示:

《春在堂尺牍五》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春在堂尺牍七》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

大体而言,藏于国立国会图书馆五卷稿本的字体、书写风格较一致,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春在堂尺牍七》有多种不同字体书写而成,整体而言,风格更多样。根据岛田翰夹在稿本《春在堂尺牍七》中的签条可知,第四通《与金友筠》从“承示论题”至“聊发一噱”为曲园先生之孙手迹;第二十九通《与李傅相》从“时局艰危”到“明公实图利之”为写字生书记。王宝平先生《早稻田大学所藏俞曲园遗稿〈春在堂尺牍七〉》一文也提到了这点①参看王宝平:《早稻田大学所藏俞曲园遗稿〈春在堂尺牍七〉》,《文献》2 0 0 6年第1期。,但对其他一些字体不同的篇章未做分析。对比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俞樾稿本,可知藏于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春在堂尺牍七》并非全部由俞樾亲自撰写,有其子孙抄写的部分,有写字生抄写的篇章,还可能有门人抄写的部分。那么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春在堂尺牍七》准确地说,当为抄稿本,而非俞樾本人的手稿本。如此,我们不免产生一些值得进一步追究的疑问。

首先,后世流传的《春在堂全书》刊本和影印本所收俞樾尺牍都止于第六卷,皆未见有《尺牍七》,谢超凡先生整理的俞樾作品刊行年表中也未见提及《尺牍七》。②参看谢超凡:《游心与呈艺:晚清文化视阈下的俞樾及其文学著述》,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 3 3—3 3 7页。稿本《尺牍七》封面有岛田翰自题“乙巳腊月二十日曲园先生所赠岛田翰彦桢手装于吴门”字样,若按岛田翰所记,俞樾是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将手稿赠与他,那么此前《春在堂全书》曾多次刊刻,为何不收录《尺牍七》?

其次,俞樾多次表明赠给岛田翰稿本是四本,那么早稻田大学的稿本《尺牍七》从何而来。比如稿本《尺牍五》题识中说:“竭平日之力搜寻敝筐,仅得此四三,聊以报命”,通行本《春在堂全书》诗编卷二十二有诗题曰:“越三日,又有日本儒官岛田彦桢翰过访敝庐,求余所著各书稿本,盖奉其文部大臣久保公之命也。余笔墨草率,不自收拾,除两平议稿已援唐刘帨文冢之例,埋之右台山。此外各书,随作随刊,刊后稿本皆拉杂摧烧,无复存者。余孙陛云竭半日之力捜寻敝箧,仅得杂文、诗编、尺牍、随笔稿本各一卷,聊副其意而已”③俞樾:《春在堂诗编二十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 8 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年版,第6 3页。这则诗题和俞樾在稿本《春在堂尺牍五》前所写题识内容大致相同,王宝平先生在《早稻田大学藏俞曲园遗稿》文中92页脚注1中也引用了这段话。,也是四本,诗编、尺牍、随笔各一卷,杂文两卷。当然,稿本中《杂文一》紧接着《尺牍五》,装订在同一本中,若不翻阅,会以为四本就是四卷。而早稻田图书馆所藏稿本《尺牍七》有封皮、题签等,是单独的一本,不可能像稿本中《杂文一》和《尺牍五》合在一本中那样容易使人忽视。王宝平先生《早稻田大学所藏俞曲园遗稿〈春在堂尺牍七〉》一文只提及此稿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岛田翰拜访俞樾时俞樾所赠,并未对其来源做过多介绍。那么,稿本《春在堂尺牍七》的来源或许还值得进一步的研究。

若将张燕婴先生介绍的藏于上海图书馆的《春在堂诗稿》五卷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的稿本进行比对,可发现它们也有一些不同之处。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春在堂诗编九》,首先没有“自乙未至甲辰也”这样的字样,其次没有出现更改诗题位置的情形。张燕婴先生认为藏于上海图书馆的《春在堂诗稿》五卷是“《春在堂诗编》前五卷上版付刻之底本”①张燕婴:《稿本〈春在堂诗编〉残卷述略》,《中国典籍与文化》2 0 1 0年第3期。,而其时尚未有《诗编九》,也就是说在《诗编九》写出刊刻前,前五卷已经刊刻过几次了②查俞樾著述,其诗集有记录可查的最早刊刻时间是同治七年(1 8 6 8),刊刻过《春在堂诗编》六卷;同治九年(1 8 7 0)又刊刻过一次,也是六卷。另外光绪元年(1875)刊刻了《春在堂诗编》十卷。,那么藏于上海图书馆的《春在堂诗稿》五卷和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春在堂诗编九》之间出现区别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再将于天池先生介绍的《春在堂随笔》稿本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的《春在堂全书》稿本进行比对,发现它们之间差异较大。首先,于先生介绍的《春在堂随笔稿》全书不分卷,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随笔稿本及其他刊本中随笔的编排方式不一致;其次,它的内容和通行本中收录的随笔部分不一样,通行本中内容明显有过增删润色。于先生认为,《春在堂随笔》稿本是单独的“一部流传有序的善本”③于天池:《跋〈春在堂随笔稿〉》,《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 0 0 0年第2期。,如此看来,这个稿本和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的四册稿本,应当不是一个系统。

总之,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的《春在堂全书》稿本和目前可知的俞樾其他稿本之间颇有差异,与通行的刊本之间也有诸多不同,将它们进行比对,既可见出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春在堂全书》稿本的独特价值,也为全面研究俞樾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深入拓展的可能性。

A Brief Discussion about the Manuscripts of ChunzaiTang in Japanese National Diet Library

Cheng YunLiY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Partof Yu Yue’smanuscripts called the collected worksof ChunzaiTang in Japanese National Diet Library were spreaded to Japen bymodern sinologist Shimade Han,hemade lots of corrections and notes on themanuscript,so that it leaves some clues to the processofmodifications,Yu Yue’s attitude toward poetic creation and dialectical thinking power. Many differencesareworth study and lead us to rethink.

Yu Yue;the CollectedWorksof ChunzaiTang;Manuscript;Shimade Han

责任编辑:陈文新

程芸(1972—),男,江西景德镇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戏曲史、明清文学研究。

李越(1989—),女,湖北襄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5级博士生,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韩国汉籍中的中国戏曲史料辑录与研究”(11YJA75100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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