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蜘蛛(外四首)
2016-10-15甫跃成
一只蜘蛛从天而降,
沿着果盘边缘,爬到了地瓜干上。
这天是七月十五,我跟着爷爷祭祀,
在天地国亲师的牌位下磕头。
“有蜘蛛!”我磕完第一个头,
抬起眼,发现它停在两根香蕉之间,
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提起香蕉
将它抖落在地,然后迅速补上一脚。
“小挨刀的!”爷爷想制止我,
但只骂了这么一句。蜘蛛
早已在地上摊成一片。
我以为我干了一件好事,替祖宗们
护住了他们的供品。
但是爷爷说,那只蜘蛛
兴许就是祖宗的化身。祖宗们
不愿让我们看见,所以变成蜘蛛
来探望我们。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年七月,
我总会想起那两个没有磕完的头,
想起爷爷,想着他也变成一只蜘蛛
降落到我的面前。
李宏
李宏说这三十年,他最爱在密林中散步,
听各式各样的鸟叫从叶缝里传来。
搬进了城市,他将一只画眉关进笼中。
李宏说这三十年,他总想一出,是一出,
兴之所至,他爬墙上树,蹚水过河。
直到现在,他还常想翻越公司的护栏。
李宏说这三十年,他跟足球场是亲兄弟,
与汗水结缘,起跑线上待时而飞。
可是现在,步履沉重,肚皮上堆满肥肉。
李宏说这三十年,他喜欢过无数个姑娘,
聪明的姑娘,漂亮的姑娘。
最后成为老婆的,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人。
大卡车
奶奶摆开香钱纸火、茶水酒器、
一碗汤圆、一盘炒猪肝
在大卡车前认真祭拜。
大卡车停在小学后面的空地上,
据父亲说,他花光所有积蓄,
修了十好几次,才把它从昆明
弄了回来。奶奶磕一个头,
嘴里便念叨几句,仿佛大卡车
真能听懂她的祈求,
仿佛神灵吃了茶饭便同意多加护佑。
在奶奶身后,我的同学远远地
围成一圈。他们从未见过一辆卡车
受到这样的礼遇。他们小声议论
或大声说笑,继而像往常一样打闹。
我应当冲上去,跟奶奶一起
焚香,烧纸,磕头,求大卡车
从此不再抛锚。但那一刻,
我僵住了。说不清为什么,
我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门,
生怕被同学瞧见。多少年过去,
小学焕然一新,我仍然不时想起
奶奶孤零零地跪在那儿,焦虑,
严肃,白发苍苍。
逝者
上次见面是在两年之前。
两年之前我不会料到
两年之后,他将变成一只西瓜,
从楼顶摔落,溅得满地都是。
他白了一些,胖了一些,
大概日子过得不错。
我们在老家的某条街道旁
偶遇,找一处远景,
喝了壶碧螺春。相忘于江湖的
酒肉朋友,见了面,
滔滔不绝,无话不说;
分开了,却也很少记起。
俗人重利轻别离,我不会
跟他约好下次碰头
是什么时候,就像我不会嘱咐
明天早上八点钟,太阳
要准时照到我的窗前。
他的博客停止了更新,
电子邮箱,保持着自动回复。
我有时盯着他发灰的头像,
盯着盯着,就感觉它亮了起来。
溺水者
他可能去了某个朋友家,
衣食无忧,所以这么久了都不肯回来。
那必定不是普通的朋友,没准儿就是
他在外边找的情人。
他无数次说过他想出国走走,
英国,美国,澳大利亚,
随便什么国家都成。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电话打不通,甚至派出所
也找不着他,除了出国,似乎已不再有
别的可能。
一个人,得跟家里人有多大的仇,
才会带上银行卡,信用卡,身份证,
切断一切联系方式,独自驾车扬长而去?
他再次出现,是在今年立夏以后。
电站开闸放水,他的车
停靠在河底正中。积了薄薄的一层泥,
长了点青苔,其他的,大致跟六个月前
没有区别。
你们看见了,他其实哪儿也没去。
他就一直呆在车里,呆在
自己的故乡——在桑林坝,在游仙区,
还穿着冬日的毛衣。
甫跃成,现居四川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