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巴
2016-10-15刘玉栋
大春睡得正实,突然鼻孔痒痒,皱皱鼻子,想打喷嚏没打出来,很不情愿地瞭开眼皮,看到媳妇小白正笑眯眯瞅着他。小白的脸先是有些模糊,很快变得清晰,大春这才看到小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根金黄色的鸡毛。大春咧嘴笑了,原来是小白在捉弄他。小白笑眯眯的模样真好看。大春真想一翻身再把小白摁在床上,可小白早已穿戴整齐,再说,窗户纸也已经透亮了。小白啥时候起的床,他不知道。夜里他用的力气过多,直到现在,骨肉还乏。
“张开嘴!”小白一龇牙,露出来一颗小虎牙。大春摇摇头,反而把嘴巴闭得更紧,他盯着小白手里的鸡毛,心想,才不上你的当呢。小白一看大春不张嘴,便把自己的嘴巴凑上来。这一下,大春不得不张嘴了。他刚张开嘴,一个圆圆的白白的东西就塞进来,软软的温温的,竟然是一个鸡蛋。鸡蛋的表面还带着一股雪花膏的味道。
大春叼着鸡蛋坐起来,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鸡蛋真香,他知道小白这是犒劳他,给他补身子。他把剩下的一口举到小白面前,说:“你也吃一口。”小白嘴一撇,说:“俺才不吃你剩的呢。”说完扭身走出去。大春“嘁”了一声,把剩下的鸡蛋放进嘴里,边嚼着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这时候,屋外传来小白拉风箱的声音。小白在烧火做饭,跟父亲和哥嫂在一块儿住时,小白可没这么勤快过,每天早晨,总是赖在屋里不愿意出去。分家单独过就是好,大春心里想,小白变勤快了不说,也比一大家人在一起住时活泼多了,就说夜里吧,他们把事情做得地动山摇,小白发出的声音也跟唱歌一般好听。唱就唱吧,无所顾忌啊,跟父亲和哥嫂在一块住时,想唱还不敢呢。大春想着,心里恣恣的。母亲去世得早,这个家,父亲不好当,春上他娶了媳妇后,父亲就有分家过的意思,好不容易过了半年,收罢秋,这才把家分开。
现在唯一的不好,就是房子旧一些,前几天分家,他跟哥哥抓阄,抓到了爷爷曾经住的这三间老房子。旧不怕,他有的是力气,过两年有了儿子,再翻盖新房,不管咋说,还是独门独院好,两个人多自在。哥哥倒是抓到了新房,可得跟父亲一块儿住啊……大春刚这么一想,砰、砰,就来了两个大喷嚏,他愣怔一下,猛地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春,吃饭了。”小白脆生生地在外面喊。
大春揉着眼走出来,一看饭桌,禁不住愣了一下:两大碗雪白的面条。他皱着眉头说:“媳妇,咱刚分家,这日子,咱、咱不过了?又是鸡蛋又是面的。”
“你呀你呀,”小白笑着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家不是这样吃,村里马上就成立大食堂了,人家说,粮食啥的,统统交到大队里去。哼,傻瓜才不吃呢。”
大春摸一把头发,无话可说了。小白说得不错,公社里的工作组都来了,在李家磨坊墙上,刷上了两排大字,叫“生活集体化,食堂如我家”,看来成立食堂这事儿是假不了了。大春坐下来,呼噜呼噜地喝面汤。不知道为啥,他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要是一下子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整天吃鸡蛋喝面汤的,他还真是不适应。当然,这话他不会跟别人讲的,包括小白。大春可是大队里的积极分子。他二十岁刚出头,有的是力气,又学过几年文化,一直想加入民兵连,扛着钢枪,打个靶啥的,多威风,可他没啥资历,没在硝烟战火中洗礼过,没杀过日本鬼子,没打过国民党。这也怨不得他呀,那时候他年龄小啊,他最大的壮举就是前年出河工,跟别人打赌,一顿饭吃掉了十八个韭菜馅的大包子。他经常做打仗的梦,梦到自己杀掉一个排的日本鬼子,变成了一个英雄。变成英雄就可以加入民兵连了。
大春吃罢饭,抹着嘴巴穿过院子,一出家门,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顶得他鼻子痒痒,又是一个大喷嚏。他盯着家门口这个圆圆的粪坑,胸腔里立刻被挤得满满当当,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粪坑是邻居九三家的,论辈分该喊他九三叔,可这家伙一点儿没有长辈的样子。前几天,大春收拾房子的时候,为家门口这个粪坑,专门找过九三。大春低头哈腰地说:“九三叔,我这就搬过来住了,以后咱是邻居了,你看门口这个粪坑,咱是不是挪一挪?出门就是粪坑,有味呀。”九三一斜眼珠子,说:“多少年了,这个粪坑一直在这里,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啥话都没说过,你还没搬过来就嫌味了?再说,根本就没有味,你婶子是个干净人,天天撒一簸箕灰。”九三这么说的时候,一旁的九三婶子还不住地点头。九三婶子长得是挺精神的,平时穿着也算干净,可人干净难道粪坑也跟着干净吗?
大春一想这事,气得肺疼,天天臭屎烂尿往里倒,还说没有味。他咳一口痰,使劲朝九三家门口吐过去。“嘿嘿”两声干笑传来,把大春吓得一哆嗦。大春一看,原来是九三他爹老六爷蜷窝着身子坐在门口,老六爷的脸笑得跟一朵枯萎的花似的,他朝着大春说:“光吃好的,新社会好啊,光吃好的。”大春点点头,快步走过去,心想,老六爷这是老糊涂了。
大春穿过胡同,拐到街上,正好从大队部那边传来钟声。钟声响,肯定是大队里有事。只有大队部门口的槐树上有口大铁钟。如今,村里分成四个生产小队,要天天召集社员集体出工,但小队里没有大铁钟,四个小队长却各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后来还被编成了顺口溜,一帮孩子没事的时候就喊:一队牛角二队号,三队梆子四队哨。大春是二队社员,洪斌叔是小队长,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小号,每天站在槐树下,一手掐腰,一手举着小号,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既威风又好听,二队社员们也觉得脸上有光。你再看一队队长,整天鼓着腮帮子吹牛角,跟个土匪似的;三队队长本来就是卖豆腐的,所以整天梆梆地敲梆子;四队队长啥都不会,他倒是聪明,跑到学校里,向校长讨一个白铁皮的哨子,吹起来也支吾支吾地响。
但最威风的,还得是大队长老兵叔。老兵叔最重要的标志是他脚下的那双黑皮鞋,老兵叔是村里唯一一个穿皮鞋的人。尽管他一条腿瘸,但皮鞋落地的声音却清脆有力:咣——嗒——咣——嗒——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听到这声音,喘气都不敢使劲喘。老兵叔可是上过战场的,这条瘸腿就是让国民党的子弹打坏的。据说他脚上穿的皮鞋,就是从国民党军官的脚上扒下来的,老兵叔穿了十年,竟然还幽幽地泛着光。老兵叔是真英雄,所以,大春一见到老兵叔,两个腿肚子便发软,脖子也不自觉地缩进去一截,这是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好改了。
敲钟的正是老兵叔。
人们陆陆续续地集中过来,大队会计和民兵连长搬出来一张桌子,又搬出来两把椅子放在桌子后面。场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开玩笑的、骂娘的,上年纪的人们抽着老烟袋,有两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突然支起黄瓜架,跟斗鸡似的摔起跤来。另外几个年轻的跟着起哄,几个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时地发出鸭子叫般的笑声……大春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又刚分了家,有了当家人的味道,就稳重多了。还有,从一大早吃了鸡蛋喝了面汤以后,他这心里便开始变得不踏实。
是不是真的都要把粮食交到大队里来呢?他想到家里,自己刚从父母那里分到的两口袋玉米、两口袋地瓜干、一口袋麦子、半口袋黄豆和十斤芝麻,要是真的把这些粮食都交出来……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感到心口窝疼,他看到小队长洪斌叔走过来,他凑上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洪斌叔,今天啥事啊这么热闹?”洪斌叔说:“听说是公社里来领导了。”
这时候,老兵叔陪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屋里走出来。老兵叔使劲拍拍桌子,喊道:“大伙都别闹了,有重要事情,公社李副书记亲自来我们大队抓,下面请李书记讲话。”李书记年龄不大,皮肤白白的,但官架子还是挺足的,他咳两下嗓子,说道:“各位社员,同志们,今天来到雾庄大队,就是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成立集体公共食堂,吃大锅饭……”话刚出口,下面立刻像开了锅似的,尽管大家能猜出个十有八九,但话从李书记嘴里一说出来,冲击力还是非常大,人们嘴里的话是不自觉地冒出来的。有噘嘴的,也有嘴咧得如同一朵花似的,雇农马四就跟驴放屁一样,连说几个好。老兵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都静一静,听李书记讲话!”
此时,大春满脑子里都是他家那几口袋粮食,他跟马四不一样。马四又懒又馋,家里孩子又多,老婆的脑子还不太灵透,平时饭都做不熟,他肯定愿意吃大食堂。而大春呢,家里粮食多不说,老婆又勤快又聪明,小日子才刚刚开始。大春有点儿舍不得。李书记后来又说了很多,什么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等,大春的身边不时地爆发出一些掌声,但大春都没听进耳朵里。
李书记讲完后,老兵叔接着说:“社员同志们,李书记讲得都听明白没有?共产主义是天堂。天堂,知道不?周围的几个大队都开始行动了,我们雾庄大队一定要树立革命人生观,提高阶级觉悟,绝不能落后,这样咱们回家马上行动,今明两天,每家每户必须把所有的粮食都交到大队的粮库里。谁家敢弄虚作假,私藏粮食,一旦查出来,没你好果子吃!”
老兵叔说完,看看李副书记,想散会。李副书记说,找两个社员发发言嘛。老兵叔说对,发发言,大家积极发言。老兵叔看到了撸胳膊挽袖子的马四,说:“马四,你根正苗红,你说说。”马四一听让他发言,脸憋得跟大公鸡的鸡冠子似的,通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旁边有人跟着起哄。马四突然举起拳头,喊道:“共产主义好!成立大食堂好!天天吃白面饽饽,顿顿有鸡鸭鱼肉,好!俺这就回家去,把所有的粮食都上交给大队集体。”李副书记满意地点点头。
老兵叔又瞅了一圈儿,一眼看到了大春,说:“大春,你是积极分子,你说说。”大春一愣,他没想到老兵叔会让他发言,一着急,汗水像成千上万条小虫子一样钻出来。他脑瓜子一片空白,但他必须得说。于是他说:“俺刚分了家,分了多少粮食,俺爹、俺哥俺嫂都知道,俺都上交集体,一粒粮食都不留,行吧?”人群一阵大笑,有人喊,“大春,把你的俊媳妇也交出来行吧。”大春梗着脖子说,“放你娘个屁。”
老兵叔也笑了。
大春回到家,身子轻飘飘的,跟虚脱了一般,他不明白老兵叔为啥让他发言,守着全村的人,真丢面子。他进来门,看到小白正在灶间烧火。
“你插好门没有?”小白问。
“大白天的,插门干啥?”
“快,快去插门。”
“你忙活啥呢?还没到晌午就做饭。”
“让你插你就插,这么多废话。”
大春只好又穿过院子,把院子门插上。等他回到屋内,小白说:“快,你烧火,我赶快蒸两锅饽饽,你也不瞅瞅看看,谁家的烟囱不冒烟。你可好,开完会不知道回家,要不是我去九三婶子家借东西,我还不知道蒸两锅白面饽饽,平时舍不得吃,马上粮食都上交了,解解馋也好。”
“大队里不允许这个样,让人家发现了要挨批斗的,本来俺是回家来弄粮食去上交的,你看你……”大春急赤白脸地说。
“看啥?你个榆木脑袋,就你积极,你看人家九三婶子家,上顿包子下顿饺子的,都吃了好几天,人家还打了锅巴炒了爆米花,藏起来慢慢吃呢。那锅巴放点糖精,撒点儿芝麻,又薄又脆又甜,放一年都不坏。九三婶子还专门告诉我,那爆米花放进暖水瓶里,把瓶塞塞紧,放三个月都是脆的。”小白边蒸着饽饽边唠叨。
“以后少跟九三家打交道,他家是中农,说不上哪天就倒霉,咱不能跟他一样。听我说,蒸好这锅饽饽就算了。刚才,我都在大会上表了态……”
“就你实在,就你积极,”小白一撇嘴,说:“看把你吓的,我告诉你吧,人家还有把粮食藏起来的呢。”小白的这句话,把大春惊得张了半天大嘴。“谁家?谁家敢把粮食藏起来?”他问。“谁家不知道,反正九三婶子这么说。”小白说。大春心想,这个九三家简直是翻天了,这事儿,咱可不能干。
蒸好这锅饽饽,小白还想和一盆面糊,打一锅锅巴,说我从小就喜欢吃锅巴,平时不舍得吃,咱打一锅,留着磨磨牙。大春坚决不同意,说你有完没完,老兵叔待我不薄,我还想当个民兵啥的,再说,全国上下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咱不能拽这个后腿吧。大春说完,又跟了一句:“你是不是长馋病?”说女人长馋病,一个意思是笑话这个女人嘴馋,还有一个意思是说这个女人怀孕了。小白听大春这么一说,眼圈儿立马就红了,一扭身,钻进屋去。
大春脖子一梗,心想,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轻重。他揣着手,又来到街上,远远地看到洪斌叔推着小推车,上面驮着五六口袋粮食,歪扭着身子,朝粮库方向推去。大春的脖子也跟着抻向粮库。
“狗日的,瞅啥?还不回家推粮食去。”大春被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是民兵连长,也是推着几口袋粮食,看见大春,把小推车停下来,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大春忙跳上前去,说:“来来来,连长,我帮你推。”说完,一撅腚便把车子推起来。
“大春,你把粮食缴上了?”民兵连长问。
“没呢,俺家没小推车,俺正想出来借辆小推车呢,这不,正好碰到你。”大春咧咧嘴。
“好,放下我的粮食,小推车你用就是了,”民兵连长说,“反正早交晚交都得交,早交早清心,我还真盼着吃大食堂,跟公家人似的,排着队打饭,然后大伙凑在一块儿吃,吃得香啊。”
大春不住地点头,随声迎合着,粮库就到了。说是粮库,实际上就是大队部旁边两大间通着的大房子,撒了层石灰,铺了层砖,就叫了粮库。大队长老兵叔和一个公社干部站在门口,跟两座门神一样,盯着送粮食来的人,目光如炬。大队会计往账本上记着什么。大春把一口袋麦子放在大秤上时,民兵连长在后面喊:“粮食不是大春的,是我的,别记错了。”大春不好意思地朝老兵叔笑笑说:“俺家没小推车,我等着借连长的小推车。”
卸下民兵连长的粮食,大春推起小车正准备走,被老兵叔喊住了。
“大春,你过来一下。”老兵叔朝他挥了挥手。
大春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大春,你媳妇长得倒是挺俊巴挺干净的,干活咋样?”
“好着呢,啥都会。”大春摸着头发,一副憨实的样子。
“做饭呢?”老兵叔一脸严肃地问。
“好着呢,蒸饽饽包包子擀面条烙大饼,样样都行。还会打锅巴呢,打的锅巴又薄又脆又,又……”
大春突然不说了,他猛地想到,老兵叔不会是知道了小白在家偷做好吃的吧?他觉得身上的汗水又像小虫子似的往外钻了。
老兵叔点点头,说:“回去你跟她说,要做好思想准备,大队公共食堂需要几个成分好、牌面好,又年轻又干净的妇女来做炊事员。人是铁、饭是钢,炊事员的工作非常重要。我觉得你媳妇合适。大春,这可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啊。这样吧,时间紧,明天吃了早饭,就让她直接到李家磨坊的大食堂去报到。司务长已经选好了,是刘三麻子,解放前,人家在济南府的饭店里可是掌过勺的。”
大春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
老兵叔又接着说:“大春,你是积极分子,你也有任务,明天过了晌午,你跟民兵连的几个小伙子一块儿,跟着民兵连长,挨家挨户,把所有的锅灶都拔了,那些大铁锅舀子勺子的,统统收上来,咱们大队也要建小高炉,炼钢炼铁,支援国家建设。”
大春看着老兵叔坚定的目光,激动得差点淌下泪来。老兵叔这是瞧得起我大春啊!大春盯着大队部门前飘扬的红旗,心里突然涌动起一股激情。
大春回到家,把小推车往院子里一放,蹦着高钻进屋去,嘴里还媳妇媳妇地喊着。等他来到里屋,看到小白躺在床上,身上蒙着被子,便说:“媳妇,快起来,有好事呢。”
小白一动不动。
大春坐在床沿上,把身子横下来,轻轻拍着被子说:“你咋脸皮这么薄,俺也没说你啥。俺说的都是实在话,上边说啥,咱就做啥,不会吃亏的。”
被子下面的小白还是一动不动。大春边抚摸着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一缕漆黑的头发,边说:“刚才老兵叔跟俺说了,让俺说给你,让你去大队公共食堂当炊事员呢。”小白的身子动了一下。“老兵叔还说,他专门挑了几个成分好、牌面好,又年轻又干净的当炊事员呢。”
小白一下子撩起被子,说:“是真的?”
“这事能骗你玩吗?你准备一下,明天吃了早饭,就去李家磨坊的大食堂报到。司务长是刘三麻子。”
小白笑了,又露出那颗小虎牙来,说:“你不是说挑了几个牌面好,又年轻又干净的人吗,咋让刘三麻子当司务长?”
“这你就不知道了,解放前,人家刘三麻子可是在济南府的大饭店里掌过勺的,再说人家是男的,年轻干净是你们几个女的。哎哟,俺的漂亮媳妇不用下地干活了,养得白白胖胖的,给俺生个大胖儿子。”
“去你的,”小白打了大春一下,再抬起头,眼圈儿又红了,说,“你刚才说俺长馋病,俺可能真的长馋病了。”
大春瞪着眼,愣了半天,才好像明白过来点什么:“你,你是说……”
小白说:“那个,已经过了半个月,还没来。”
“你是说?”大春还是有点不明白。
“你咋这么傻呀,我可能有了!”
“真的?”大春终于明白了。他呆呆地站起来,说:“我要当爹了,对,还得把粮食交到大队去呢。”说着他往屋外走,他脚下跟装了弹簧似的,猛地蹦了个高,却一头撞在门框上。坐在床上的小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晌午过后,老兵叔和民兵连长各带着五六个人,兵分两路,开始挨家挨户拔锅灶。秋已经深了,天开始变凉,可民兵们的血是热的,个个生龙活虎。大春跟的是民兵连长这一路,他冲在最前面,表现格外积极,因为他还不是民兵,他只是一个积极分子,他需要积极地表现自己。民兵连长掐着腰,挥着手,今天,他还专门穿上了一身绿军装,他当过兵,那手挥得标准、好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大春打心里佩服民兵连长,在民兵连长的指挥下,他心里特别舒坦。他有的呢,是力气,每到一户人家,他总是第一个跳到锅台上去,腰一蹲,手一伸,腚一撅,一口大锅带着锅底灰就离了灶。有的人家刚吃完饭,锅还是热的,他不怕,他的手里攥着两块玉米皮,这玩意儿隔热;有的人家的锅里还有半锅粘粥或泔水,死沉,这最多也就让他迈两下霸王步,来到院子里,两只胳膊一伸就泼出去,一口气来到胡同里停着的大车上,一抬手便把锅扣上去。再看别人,就像是跑龙套的了,手里提着的,净是些小铁锅小铝锅小炒锅铲子勺子舀子刀子,叮铃当啷,声音倒是好听,可你看他们的衣服上,都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大春的衣服被锅底灰染黑了,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跟一只大花猫似的。
这一切,都被民兵连长看在眼里。民兵连长指着几个民兵骂:“你们几个龟孙子,光出工不出力,你看人家大春,你们看看人家大春。”
大春揉搓着手上的锅底灰,憨实地笑。
很快来到大春家。小白去了公共食堂,家里锁着门,大春掏出钥匙,打开门,说:“连长,各位,都进来坐坐吧。”民兵连长说:“我们正好站在这里抽袋烟,就不进去了,你自己弄去吧。”大春迅速来到屋里的灶膛前,锅灶还是新的,是几天前爹和他刚刚垒起来的,外面糊上的一层黄泥巴刚刚干透。大春丝毫没犹豫,他掰着锅沿向上一拔,大铁锅就下来了,因为烧了没两天,所以锅底灰只有薄薄的一层。大春端详几眼这口新锅,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了点儿不舍,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一跺脚,两步来到院子里,把锅放在地上,又回到灶膛前,一手抓起铲子勺子舀子,又看一眼这把新买的切菜刀,心想,刀是新的不假,可留下它就是犯错误啊。心一横,一手便提起菜刀,统统抱出来,叮当放在大铁锅内。
来到外面,大春把锅举到民兵连长的眼前,说:“连长,你看,俺刚分了家,啥都是新买的。”连长掂起菜刀说:“大伙都看看,都看看,人家大春还不是民兵,就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啊。”
下一家是九三家。九三叔站在院子里,朝着民兵连长低头哈腰。大春使劲儿挽了两下衣袖,身上的力气格外足,他鼻子里始终塞着一股粪臭味儿。九三婶子跟在他们后边,两只眼跟鹰一般。大春来到灶膛前,“噌”一下,跳上了灶台,把身后的九三婶子吓得向后退一步。他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喉咙里还发出呜隆呜隆的声音,故意把动作搞得特别夸张。九三家的锅确实沉,锅底灰特别厚,大春站在屋子中间,使劲儿抖搂几下,黑灰便落了一地。他瞥一眼九三婶子,发现九三婶子正用一双鹰眼剜他。他心里恣得不得了。
大伙装好了车,刚要走。大春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觉得少了点啥。对啊,他一拍脑袋,说:“停,连长,他家有一把比瓢还大的紫铜舀子,咋没上交呢?”
民兵连长一听,二话没说,大手一挥,扭身又走进九三家院子。九三叔和九三婶子正低着头,在屋里打扫锅底灰。九三婶子一边扫着一边嘟囔着说:“你看你看,跟伙土匪似的。”
“你说啥?”民兵连长一嗓子,吓得九三叔把笤帚扔在地上,“你刚说的啥?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九三叔忙哈着腰来到院子里,说:“女人家,不懂事,她说你看你看,这土啊这灰啊……”
民兵连长掐着腰说:“九三,大道理我不讲了,已经说了一千遍,你再想想,你还有啥没交上来?”
“没了,真的没了,都交了,都交了。”九三露出一脸的冤枉。
“都交了,哼,我看你不老实,你家那把紫铜舀子呢?”
九三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连拍脑袋,说道:“你看我这臭脑子,咋就忘了那个东西,连长,那东西平时不用,想不起来啊,孩子他娘,快去,把紫铜舀子找出来。”
后面的大春心里偷着笑,心想:你就是臭脑子,前两天俺还看见你拿着它舀水来着呢。
当天晚上,雾庄大队公共食堂开张,食堂大院里的树干上挂着两盏马灯,整个大院里亮堂堂的,晃晃悠悠的到处都是端盆端碗的人。“排队,排好队!”有民兵维持秩序。刘三麻子站在一口大锅前,晃动着手里的大舀子,满满一锅白菜豆腐,冒着热气,小白和其他两个女人正把一大笼白面饽饽掀开,在马灯和热气中,小白的脸笑得像葵花。
这时候,老兵叔一瘸一拐的,陪着公社的一个干部站在马灯下。老兵叔咳了两下嗓子,喊道:“都静一静,社员们静一静,孩子们别闹了,今天,雾庄大队公共食堂成立了,咱们离共产主义又近了一步,晚上,咱们吃白面饽饽和白菜豆腐,我相信,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将来,争取让大家天天有肉吃有鱼吃。”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掌声。老兵叔又咳了咳嗓子,说:“就是在这么大好的形势下,有的社员觉悟不高,竟敢私藏粮食,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你良心何在,你占着碗里看着锅里,你这等于破坏生产劳动。这样,社员们回去琢磨琢磨,晚饭后把粮食交上来还不晚。明个一早,性质就不一样了,明个一早,我带着民兵挨家挨户检查,查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兵叔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召集十几个民兵,扛着铁锨、头,挨家挨户检查。大春由于拔锅表现出色,又被老兵叔点了卯。在老兵叔面前,大春表现得更积极,他提着头,就像一头豹子似的,老兵叔指哪儿,他就刨哪儿。马槽下面、炕洞里面、猪圈里、灶膛里、鸡窝里、缸底下,甚至八仙桌下,还有箱子柜子抽屉都得打开看。你别说,老兵叔虽然腿瘸,但眼特别亮,他每到一户人家,先用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扫一遍,然后啪啪啪拿手指一指,说这里这里这里,给我挖!
藏粮食的、藏面的、藏炒豆子的、藏爆玉米花的、藏芝麻盐的,真不少,用缸用瓮用坛子罐子的,用口袋麻袋油布包的,五花八门,基本上每十户就有两三户藏的。把老兵叔气得呜呜叫,蹬着血红的眼珠子骂:“狗日的,太不像话了,会计,都给我记好了,我一个个地收拾!”大春呢,前窜后跳,很有成就感,他身上似乎有劲使不完,一头下去,缸从土里露了头,他扔下头,弯下腰,一撅腚,哼哧一下,就把缸从土里拔出来,往老兵叔眼前一礅,打开盖子,说:“大队长,又是一缸麦子。”老兵叔说:“好,大春好样的。”
查着查着,便来到九三家,大春显得格外激动,抢在老兵叔前面,一个箭步跨进门。九三看到一瘸一拐的老兵叔,自己的腿似乎也短了一截骨,缩着脖子,满脸堆着笑,因为有拔锅收紫铜舀子那件事,所以他笑得不自然,露出担惊受怕的模样。九三婶子更是远远地躲在偏房门口,目光里也满是惊恐。老兵叔看也不看九三,径直来到屋里,他挥了挥手,民兵们都闯进来,也不用老兵叔指挥了,已是轻车熟路。里里外外鼓捣了半天,啥都没有。
这时候,大春又闻到那股粪坑的臭味儿,他一下子想起媳妇小白说的话,什么爆米花、暖瓶、锅巴的,他一眼瞅见八仙桌下面,那里并排放着三把暖瓶,他走过去,端起来,打开瓶塞,一股爆米花的香味儿飘出来,顶走了他鼻子里的臭味。
“大队长,这里有情况。”随着大春的一声喊,大伙都围过来。
老兵叔来到跟前,拿手指捏起一粒爆米花扔进嘴里,立刻传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他扭头瞪了一眼低着头的九三,说给我接着搜。大春把一只手放在老兵叔耳朵前,低声说:“他家可能打了不少甜锅巴。”老兵叔边点头边喊道:“柜子里箱子里框子里,对,还有被摞子里,都给我搜。”大春更像一只灵犬,他不停地抽动着鼻子,眼睛掠过九三家的边边角角。九三家堂前的墙面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除了这几暖瓶爆米花,再也没查出别的东西,大春心里还有些不解气,嘟嘟囔囔地说:“肯定还有别的东西,肯定还有。”
后来,雾庄的人都知道,轰轰烈烈的大食堂只维持了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勉强地过了年,正月十五不到,就维持不下去了。由于炼钢炼铁,村前村后的树几乎被砍光,不管是枣树果树柳树杨树还是桑树,都被砍尽伐绝。大食堂没有柴火烧了,更严重的是,仓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等新粮食下来,无论如何还得四个多月。老兵叔掐着手指头算,越算越害怕,脊梁沟里冒冷汗,一听到周围的村子有关停食堂的消息,老兵叔就果断地把食堂停了。改成每家每户每天按人头来食堂领一次口粮,先是每人每天一斤,后来又改成八两,接着又变成半斤。后来想想,老兵叔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没把收上来的那些大铁锅扔进小高炉里炼了钢。
就在食堂即将关闭的前几天,发生了小白偷吃窝头事件。小白已经怀孕六个月,围裙已经遮挡不住她凸起来的肚子。本来,在大食堂干活的这几个月,小白表现得不错,从来不占集体的便宜。也可能因为肚子里有孩子,两个人需要吸取的营养肯定比一个人多,小白的肚子里天天是空空荡荡的感觉。她老是喊饿。大春只好把自己的那份匀给她一些,但她还是喊饿。这一天,她趁着食堂里没人,经不住笼里玉米面窝头的诱惑,伸手抓起一个,躲在墙角就吃起来。正好让司务长刘三麻子和另一个做饭的妇女撞上,如果是一个人撞上,事情的结果可能要好得多,但两个人都看到了,并且时候不对,食堂揭不开锅,面临关门,全村人都在饿肚子,好,你在这里偷吃集体的东西。
当时,小白都吓傻了,她捧着剩下的一块窝头,腮帮子鼓鼓的,不知所措。司务长刘三麻子和那个妇女都没说话,扭头干别的去了。小白咽下嘴里的窝头,朝着他们的背影说:“俺饿,俺正长馋病呢。”可他俩谁都没回头。
司务长刘三麻子还是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了老兵叔和民兵连长。民兵连长一听火了,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骂道:“臭娘们儿,老子在挨饿,她却偷吃公家的粮食,把她绑了,开批斗会。”刘三麻子为难地说:“她,她怀着孩子呢,挺着大肚子。”民兵连长说:“马二家里还挺着大肚子呢,刘罗罗家都快生了,人家都挨饿,就她大春家饿得受不了?”刘三麻子不再吱声。大队长老兵叔说话了:“这样吧,会还是要开的,晚上开个会,让大春家里守着全队的社员认个错,赔个不是就行了,批斗嘛,就算了,年轻女人家,脸皮薄。”
再说小白,根本无心再干活,她觉得食堂里,每个人都在悄悄地说她的坏话。这一天,她早早回到家,拉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可全身还是禁不住在哆嗦,肚子里的孩子,还不时地踹她两脚。她突然不觉得饿了,只觉得屋顶越来越矮,似乎要塌下来把她压扁,远处不时传来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朝她家越来越近……她盼着大春赶快回来,可她知道,大春正在田里深翻地。自从成为一个民兵,大春干啥活,都没被队里插过白旗。
大春收工回来,一进家门便感到不对。家里没锁门?往日这个时候,家里总是锁着门,小白肯定在食堂里干活呢。他来到里屋,果然看到小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他被吓了一跳,他担心的是小白肚子里的孩子。他忙靠上前,问:“媳妇,你咋了?”小白不说话,只见被子在轻轻地抖动。他又推了推小白,说你没事吧。小白还是不说话。他忙撩开被子,看到小白蜷缩着身子,浑身在哆嗦。他摸摸小白的额头,好像不发热。他正要再再问点啥,院子里突然有声音喊他:“大春,你出来一下,大队长找你有事。”他答应一声,这时候,他看到小白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但是老兵叔找他有事,他只好先去看看了。
当他站在老兵叔和民兵连长面前,听说小白偷吃公共食堂里的窝头时,他愣在那里,他不相信,但在老兵叔那张严肃的面孔下,他又无法不相信。他突然暴躁起来,跺着脚地骂道:“日他妗子,这个臭娘们儿,看俺不砸死她!”说着扭头就往外走,老兵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给我回来!听着大春,她肚子有孩子,狗日的你不可蛮干,这事出了,晚上召集社员开个会,让她检个讨就行了。你回去跟她说,让她必须参加。”
大春气呼呼地回到家,一进门就骂上了:“你还有脸躺着,闹半天是偷吃了人家的东西,你丢人不丢人?俺每天匀出一半口粮来给你吃,你还吃不饱,你是无底洞咋的?这下好了,村里晚上开大会,看不斗你半死……”小白先是呜呜地哭,接着便啪啪地拍起自己的肚子来。大春一看急了,上去便把小白的两只手摁在床上,嘴里还骂道:“臭娘们儿,你想害死俺孩子不成!”小白昂起头,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大春的胳膊。疼得大春连喊了几声娘,回手就是几个耳光扇在小白脸上。
晚上的会还是开了,就在李家磨坊大食堂的院子里。小白披散着头发,低垂着头,在灯光下,她的肚子高高地鼓着,花棉袄紧紧地绷在身上,两个衣角就像两只牛耳朵似的向外翘翘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没抬头,也没说一个字。最后,还是老兵叔说:“这样吧大春,你代表你家里,向大伙赔个不是吧。”
从那天以后,小白开始变得不对劲儿。最先发现的还是九三婶子,这一天中午,九三婶子出来倒垃圾,看到小白正蹲在墙角上,手里捧着一块土坷垃往嘴里塞,把她惊呆了,认为是看错了,又走近两步,仔细看,没错啊,就是一块土坷垃。九三婶子忙走上前,一把把土坷垃从小白手里夺过来,说大春家里的,这个不能吃啊。小白一脸神秘的样子,两眼直愣愣地对九三婶子说:“你别告诉他们,俺长馋病呢,俺饿啊。”九三婶子一看,心想,毁了,这一下可毁了。忙找到大春,把自己看到的跟大春说了。
大春仔细一观察,真的吓坏了,小白眼睛发直,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自己嘟嘟囔囔,还偷偷地笑,这一天,她竟然把大便抹在了墙上。大春赶紧把这情况跟老兵叔说了。这时候,食堂也已经不开伙了,由于吃不饱肚子,田里的活呢,大家也没多少力气干。老兵叔叹口气说:“队里的事情,你先别管了,你就在家好好地看着她吧。”
饥饿开始在平原腹地蔓延开来,它是那么迅速,根本无法控制。村庄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以往的欢快和喧嚣没有了。大白天,街上也是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减少活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到处找吃的,时令还不到春分,地里的野菜刚刚冒出来,就被人们拔光了。人们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翻腾过了,连陈年的谷糠和玉米瓤子都扒翻出来,把它们磨碎了,跟那点粮食搀合在一块儿,蒸出来,土话叫巴拉块子。
因为还得把自己的一部分口粮匀给小白,大春饿得眼冒金星,夜里,他悄悄地来到田里,为了不让巡逻的民兵发现,他趴在地上,薅两把麦苗子塞进肚子里。白天吃巴拉块子,晚上吃两把麦苗或野菜,这样的后果是,解不下大便来,肠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肚子变得邦邦硬,大春一蹲茅坑就是半天,可羊屎蛋子大小的东西都拉下不来。这一天,他的肚子终于爆发了,疼,钻心地疼。疼得汗水把衣服湿透了,趁着还能动,他来到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一看这情况,二话没说,弄了一盆肥皂水,攥着一段塑料管子,说:“把裤子脱了,把腚撅起来。”多亏赤脚医生是个明白人,给他洗了肠子,否则的话,可能就把他给憋死了。
就在大春洗完肠子的那天晚上,小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
小白不足月,但抱着肚子一阵阵喊疼。大春只好把接生婆喊来。接生婆一掐算,说:“七个月,好啊,俗话说,‘七活八不活,你烧锅开水吧。”果然,随着孩子清脆的哭声,接生婆喊:“大春啊,是个儿子。”屋外的大春一下子哭出声来,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大春当然是由于激动,但更多是因为犯愁。大人都吃不饱,咋养活孩子呢?再说,孩子还是早产。
让人想不到的是,小白竟然还有奶水,孩子的小嘴巴一叼上小白的乳房,就不再哭闹。小白哏哏地笑,像只老母鸡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孩子。接生婆临走时说:“大春啊,家里要是有点小米的话,给孩子他娘熬碗粥喝就太好了,要是有鸡蛋,煮个鸡蛋吃就更好了。”大春垂着头,眼睛红红的,低声说:“家里除了两斤高粱面,啥都没有。”接生婆重重地叹口气,说:“那你看好她,别让她着凉,孩子要想活下去,就得看她身上那点奶水了。”
接生婆的话,大春记在心里。他来到爹和哥哥家,明着是让爹给孩子起个名字,心里想的却是看看嫂子家有没有点儿小米啥的,哥哥家三个孩子,全家人也是天天饿肚子,他咋开这个口呢?
爹说:“就叫红旗吧,鲜鲜亮亮的。”
哥说:“叫红旗的太多了,叫跃进不错。”
爹点点头。大春也觉得哥说的有道理,说:“那就叫跃进吧。”大春来到院子里,跟嫂子说:“嫂子,哥给你侄子起了个名,叫跃进,你说这名字好不好?”
嫂子看也没看大春一眼,淡淡地说:“一个名字,叫啥都好。”
大春碰了一鼻子灰,无趣地走出哥哥家的门。看来,要让嫂子拿出点儿粮食来,别说门,窗户也没有啊。
还好,小白的奶水持续了半个月的时间。天气有些暖和了,地里的苜蓿长了出来,往年,种苜蓿是给牲口做饲料的,这一年,却成了人们渡难关的好食物。半夜里,大春也顾不上自己的民兵身份,提着布兜子就潜入到夜色中,第二天,他用高粱面或地瓜面跟苜蓿苗一搀合,蒸出来的菜巴拉好消化多了。但是,这东西毕竟不是粮食,饥饿并没有缓解,更为严重的是,浮肿病开始在村子里蔓延,大春的脚面子肿得像发面饽饽,有的老人都不能下地走路了。在街上走路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天半夜里,大春偷苜蓿回到家,发现小白没了,床上只剩下睡觉的孩子,他找遍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发现小白。大春有些急眼,跑到院子里,端着灯把茅房里偏屋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半夜里,小白能往哪里跑?大春的汗水已经淌下来。这时候,他突然听到院子中间的枣树上“咔吧”响了一声,忙来到树下,借着夜色,抬头仔细看,发现小白光着身子蹲在树杈上。
天这么冷,她竟然光着身子!大春急了,刚想骂。树上的小白朝他嘘了一声,低声说:“别出声,有只鸡蹲在树枝上,俺抓住它,你给俺炖炖吃。”大春仔细地看看树梢上,哪有什么鸡?但大春长了心眼,说:“你下来吧,你抓不到,你下来我去抓。”小白果真信了,慢慢地从树上挪下来。
第二天,小白开始发起烧来。大春去了赤脚医生家,拿来一包白药片,给小白灌上。小白出了一身汗,烧倒是很快退了,但奶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饿得直哭,没有办法,大春只好用地瓜面熬了点糊糊,可地瓜面又苦又涩,孩子太小,根本不吃,也吃不进去。就这样,孩子撕心裂肺地哭了整整一天。
后来,大春瞅着这个叫跃进的孩子,也呜呜地哭起来,心想,这孩子看来是活不成了。不知道为啥,尽管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只有半个月,可他是他的儿子啊,一想到这个孩子活不了,大春心里便火烧火燎。他想去找老兵叔,去讨那么一捧白面回来,孩子也有救啊,可又一想,两个月前,大队的粮库里就没白面了?别说白面,玉米面都一个多月没见到了。而新麦子下来,无论如何还得一个多月。别的村子里,都传来饿死人的消息了。大人都没法活,何况一个不足满月的孩子?
大春蹲在凳子上,瞅着炕上的小白和孩子,眼泪哗哗淌。这时候,门一响,九三婶子走进门。大春没动弹,把脑袋夹在两腿间。
“大春,俺咋听着孩子都哭一天了?哭声都不对劲了呢。”
过了半天,大春才抬起头,眼泪巴巴的,把事情跟九三婶子说了一遍,说:“婶子,孩子看来是活不成了,我求你件事,到时候,你让九三叔把他提到野地里扒个窝埋了就成。自己的骨肉,俺心里难受啊。”
九三婶子没说啥,她抱起孩子,孩子立刻不哭了,她把一根手指头往孩子嘴上一放,孩子竟然张开小嘴吸起来。九三婶子说:“就是饿的。”九三婶子放下孩子,扭身走出去。孩子又立刻大哭起来。小白面色苍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孩子的哭声她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大春的脑袋垂得更低,两腿紧紧地夹着耳朵。
过了一会儿,门轻轻一响,九三婶子又回来了,她站在外屋,朝里屋的大春招了招手。大春站起身,两条腿如同千斤重,他缓缓地挪到屋外。九三婶子一回身,把门插上了,接着从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一团东西,用一条毛巾裹着。她把它放在锅台上,把毛巾打开。
“锅巴!”大春惊叫一声。
九三婶子忙摆手,让他小点声。锅巴大概有四、五块,每块有半个鞋底那么大,还有零散的几粒芝麻,如同珍珠似的嵌在上面。九三婶子掰开一块,说:“快去抱柴火,烧点开水,要烧开啊。”大春还张着大嘴呢,过了半天,他才回过味来。九三婶子又说:“快把它放好,千万别让别人看见,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更不能让你媳妇摸到,这可是救孩子命的。”
跟饼干一样,锅巴在水里变软变大,有一缕面粉的焦香味儿飘出来。九三把孩子从里屋抱出来。当九三婶子用小勺把一点点棉絮状的面糊糊放进孩子嘴里时,孩子立刻不哭了,孩子动了动小嘴巴,咽了下去。小勺再一次贴在孩子嘴唇上时,孩子兴奋地蹬了蹬腿……后来,孩子竟然睡着了。孩子哭了一天,早就哭累了。
九三婶子要走时,大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泪说:“婶子,俺不是人,俺对不住你啊。”
九三婶子忙扶起大春,低声说:“快起来大春,别让人家听见,这件事,可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了,俺这是冒了多大的险才打了十斤面的锅巴藏起来,大半年过去了,就剩下这点了,你老六爷俺也不给他吃了,对大人来说,这点东西解决不了问题,再说,老人活了一辈子,可孩子来到世上才这么几天,毕竟是条命呀。”
大春抹一把泪说:“婶子,是你救了这孩子的命啊,俺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别这么说,是孩子命里有啊,”九三婶子把嘴凑在大春耳朵上,悄悄地说,“这点锅巴,差点让你们给搜走了呢。你还记得你们挨家挨户搜粮食的时候,恨不得把房子都拆了,谁家还能藏起东西来?多亏俺多了个心眼,把锅巴藏在他老人家像后面,那里是一个墙洞,原来是烧香供神用的神龛,当时俺把锅巴藏在里面,你叔还吓得要死。俺说准没事。你看,让俺说准了吧。这事儿是对是错咱不说,能救孩子一命最重要呢。”
九三婶子这么一说,大春愣了愣,想起去年秋天那疯狂的情景,羞愧地低下头去。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黑前回家》,小说集《幸福的一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