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村月
2016-10-15关仁山
关仁山
燕山深处的千村,有一个养鹿场,那儿还真有点故事。一天夜里,月亮被云彩埋了,天地昏暗,鹿场被野狼攻击了,一只梅花鹿被狼撕碎,肉掉了,骨头扔那儿了。鹿场场主老河得到凶信的时候,千村被大雾笼罩了。雾稠得实,偏偏散不去,伸手抓一把雾,手心就粘粘的。老河盘腿坐在炕头上,捏着酒盅,独自喝酒,不时用浑黄的眼眸瞄着窗外。
老河后脑勺出了两块秃斑,明晃晃地像生了两只眼睛。老人精明过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连他孙子狗蛋也说不上那口潭有多深。狗蛋惶惶地跑进屋来报信说,爷爷,咱家鹿场又被狼围击了,梅花鹿丢了一只。老河的脸泛着隐隐青色,眼眶子抖了抖,久久不说话。老人将短粗的枣木烟斗插进烟袋里抠着,装满烟,叼在嘴上,发狠地抽一口,死死闭住两眼,肩胛就有了种被撕裂的感觉。狗蛋刚刚十岁,却未老先衰,邋遢,颓败。这一夜,本来是他看鹿场,贪吃贪睡,狼来了都不知道。狗蛋急了,问,鹿没了,我们咋进城啊?老河瞪了孙子一眼,进城,进城,就知道进城,这千村才是咱的家呀!狗蛋说,这是个狗屁鹿场,再也不是家了。老河被噎住,猛地想起,千村几十户人家都搬走了,有的进了省城,有的进了县城。老河爷孙是最后一户了。春节时候儿子儿媳回来说好了,等鹿卖了,狗蛋就去省城读书,老河也跟着去,搬家到城里找儿子儿媳去生活了。老河对未来的日子慌得紧。他吭吭了两声,没说话。狗蛋吼,爷爷,您说话呀!老河低头呆坐,依旧没吭,脸像一座山。狗蛋越发没主意了,嗓子快吼裂了。老河爷爷知道孙子进城心切,吼叫,跺脚是在逼他。过了一会儿,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响过来。老河瞪起被酒泡红的眼,目光冰冷、犀利,吼了一句,打狼!他拧屁股下坑,从石墙上摘下双筒猎枪,披上一件黑夹祅,晃晃地扑进雾气里。
爷爷,我还有话说哩!狗蛋乖乖追了出去。
老河怔住,扭了脸说,有啥事啊?
狗蛋额头急出汗,说,打死了狼,卖了鹿,就去城里呗?
老河说,打了狼就去,如果不敢打狼,你小子到了城里也是稀泥软蛋。你小子到底敢不敢打狼?
狗蛋咬牙吼,敢!
老河憨憨一笑,这还差不离,你要是不敢打狼,去城里也是个吃货!咋活命哩?
狗蛋点点头。
老河走在雾天雾地里,满眼是懒懒漫漫的雾,他鼠灰色的上衣被山雾打湿了。走到鹿场栅门,狗蛋在他身后喊一声,爷爷,你往脚底下瞅。老河爷爷愣了愣,感到脚底踢到了肉乎乎的骨头,地上渗着丝丝血迹。老人缓缓蹲下来,嗅到一种气味,那是很久没闻到的气味,鹿血的腥气。天杀的!老人愤愤地骂了一句,心里被挖掉了一块似的。雾气在他脸上盘盘绕绕,浓浓的,他就不住地咳嗽,咳得他把头低下去了,老眼里就有两行晶亮的东西爬出来。
过了一会儿,老河吩咐狗蛋从场房里找来铁锨,然后爷孙俩顶着大雾将鹿皮、骨头埋在山冈子上了。
千村是个空村,到处都静静的。今晚没有月亮,春夜山梁缓慢而忧郁。远处水库点燃了篝火,老河爷爷和狗蛋愣了许久,火的集会渐渐散去,他对着黑幽幽的大山忧伤地叹了口气。沉默中,他们听见了呦呦鹿鸣,很远的地方有风和狼的跑动,老河爷爷扭头往回走,狗蛋蔫蔫地跟着。狗蛋眼下没了主意,他想从爷爷那里讨个主意。爷爷又黑着脸不说话,他想给城里的爹娘打电话,可是,村里没有信号,破手机该成废铁了。老河他们走进鹿场,雾仍没散去,鹿群在雾气里疯狂地奔跑着,不时回头朝有响动的地方张望。望后,依旧叽叽噜噜地奔跑。老河有些诧异。老河嘴里狠狠地吹起口哨,口哨像游丝一样被鹿蹄声吞掉了。
狗娘养的!老子的口哨都不灵验啦?老河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悻悻地骂了一句。
这天早上有雾,天一截比一截亮,河水纹丝不动。狗蛋有些迷惑,一双小米黄眼在雾天里时隐时现地转动。鹿蹄声很响,一阵阵声浪卷来卷去。他忽然明白,鹿是被狼群吓惊了。他对鹿群的奔跑并不陌生,鹿场经常被狼惊扰,狼吃鹿叼羊的事也是常见。他缩着身,谛听鹿群奔跑的声音,感觉山梁的影子慢慢向北倾斜。
狗蛋,打起精神来,跟俺打狼!老河吼着。
狗蛋并不说话,眼睛盯着山顶。
没耳性的东西,走哇!老河又吼。
狗蛋抬起左手,指着鹿群说,爷爷,你听,鹿跑动的声音多好听!
老河爷爷骂,你小子疯啦?不怕阎王吊磨眼?多好的鹿,说丢就丢啦!你狗日的是听声儿,还是办鹿场?美得你不腰疼!
狗蛋被噎住,神态窘窘的。他屏了气细想,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昨天晚上,爷爷让他看鹿场的,爷爷答应过他的,这群鹿养大卖了钱,就卷铺盖进城了。
老河爷爷边走边嘟囔,唉,造孽,造孽啊!
狗蛋后脚跟紧了爷爷,他不明白爷爷这句是骂狼还是骂他。他瞅见爷爷怪模怪样地走路,圈子腿弯弯的,裆里能遛狗。老河爷爷倒提着猎枪,两眼寻着山路上狼的踪迹。雾渐渐淡下,狼的踪影也丢了。他们几乎无法辨别的山路上是狼的蹄印还是鹿的拖痕。又走了一阵儿,老河摁住狗蛋,伏在山岩上的草丛里不动了,等待狼的出现。
没有声息,山风款款拂动。
日头升起来,天暖融融的,雾散了,露水消失了。老河朝着山的深处张望,眉心拧出肉疙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强。他感觉狼在暗处鬼笑,捉弄他、羞辱他。这一带谁人不晓老河爷爷?他是千村一带响当当的猎人,才敢在山根儿办起鹿场的。当年,老河打狼从不找帮手,他黑钻钻的枪口仿佛能穿透树林,狼就没了藏身地,连狼的气息都闻得到。当年,老河瞧见过狼撕咬小鹿的情景,狼先咬断鹿的脖子,然后狠狠扯开美丽的鹿皮,鹿血洇湿了黄土和山草。鹿被咬后的嘶鸣像猫,声音微弱,可使老河整个心颤动起来。从此,老河知道,狼不仅吃羊,还吃鹿,没有打狼的本事咋敢开鹿场?老河找不到狼群,心里蓄满了恶气。他的干瘦的喉咙动了动,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发现孙子狗蛋伏在山梁上。这杂种忘得很快,好像自家鹿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副祥和悠闲的神态。
老河疑心狗蛋谎报军情呢。老河歪着鼻子,没好气地骂,你看见是狼吃了咱家的鹿?狗蛋脸上不悦地说,是狼呵,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有人朝鹿下毒手吗?老河爷爷脸上冒出火气,把手生硬地一甩,骂,那你小子跑这儿荡啥野魂?跟俺到山野追截狼群。狗蛋歪歪鼻子,做出一副怪模样。他不看爷爷,不看山,不看林子,只是看天,看一些虚幻高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爷爷,你跟狼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咋还这么糊涂?这几天,狼肯定不敢露头啦。老河爷爷脑袋耷拉下来,眼睛把山峦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眼底湿了。
婊子养的!老河骂了一句,完完全全是自嘲。
黄昏了,老河爷孙脚步熟稔地往回走。
到了鹿场,天黑了,月牙缓缓爬上来,爷孙俩不知不觉走散了。狗蛋站在鹿场门口愣着,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感觉背后站着人,同时惊闻一股花香。扭头细瞧,是小伙伴暖玉送饭来了。暖玉是邻村瓦岭村的一个女孩,娘死了,爹去城里打工了,跟着兰花奶奶生活。那一年,镇里小学招生,狗蛋和暖玉搭帮上小学,路途太远,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俩孩子都逃学了。暖玉比狗蛋大两岁,狗蛋从不管她叫姐姐,暖玉却喜欢狗蛋懒懒的样子。
暖玉,鹿场闹狼啦。狗蛋说。暖玉心里惊了一下,撮起嘴巴问,伤了多少鹿?狗蛋说就一只。暖玉冷冷看狗蛋,懵着。狗蛋望见暖玉,这丫头发育起来,大眼睛,小酒窝,胸中挺挺的。他觉得她像一只梅花鹿,她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看见她就像守着鹿似的,能够遐想、解乏和养神。暖玉劝他,鹿没就没了,没了再养,人平平安安的就成呵。狗蛋摇了摇脖子撅嘴说,再养?那我啥时候进城啊?暖玉愣了愣,说,你真要进城啊?狗蛋说,当然,我爹我娘在城里租好了房子,等我上学呢。暖玉垂着头,不吭声了,眼睛慢慢红着。狗蛋知道自己的话,戳着了暖玉的痛处。暖玉奶奶信佛,半夜里还偷偷地跪地念佛。娘活着的时候,跟着奶奶念佛,这个苦命女人不念佛倒好,一念佛就念出病来,半年没下炕就死了。暖玉哭红了眼睛,不明白娘为啥糊里糊涂就死了,后来她把娘的死因怪罪在奶奶身上。暖玉觉得奶奶害死了娘,狗蛋却劝说,别瞎想了,你奶奶挺面善的。暖玉瞅瞅狗蛋就不说话了。
月亮贼亮,是五颜六色的,还有一层金色的边。月亮刺疼了暖玉的眼睛。暖玉揉揉眼,打开饭盒,狗蛋见是热热的猪蹄,山风一激,表面结了一层白油。狗蛋肚里响了,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嚼着。暖玉瞪了狗蛋一眼,别急,噎着!狗蛋嘿嘿笑了两声,几下就吃光了。暖玉说,狗蛋,你啥时去城里找你爹娘啊?狗蛋说,把鹿卖了,我和爷爷就走了。你呢?暖玉说,别看我恨奶奶,奶奶活着,我就得陪她。狗蛋说,把你奶奶也带着啊!暖玉说,她不去,我只能等着她死了,再去城里找爸爸了。狗蛋叹息了一声,等你奶奶死了,你就可以去城里读书了。暖玉揣摸着,陷入了茫然。
过了一会,暖玉问他爷爷为啥还没有回来?狗蛋心上打了个哆嗦。狗蛋说,我得找他了。他让暖玉赶紧回去,暖玉眨眨眼睛,赖着不走,安慰狗蛋一番。狗蛋心里还是悬吊着,擦着油渍渍的手,他朝黑黑的地方张望,吼了两声:爷爷……
爷爷没有回音。
狗蛋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
雾散了许多,鹿群也停止了奔跑。鹿场里浮着淡淡的腐蚀气味。夜风吹来,吹来一股血腥气味。狗蛋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自语说:爷爷,你在哪儿?你不会出啥事儿吧?他不是故意想,而是有些控制不住。暖玉有些生气了,埋怨道,大黑天,你就不该离开你爷!狗蛋说,爷爷眼花,会不会迷路啦?暖玉,你回家吧,我得找他。暖玉还是不走,狗蛋预感暖玉有心事。狗蛋说,暖玉你给我送吃的,是不是有啥事啊?暖玉伸出舌头,抿抿嘴,说,有事。狗蛋急了,说,有事就赶紧说啊!我这都火烧眉毛了!暖玉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一时半会说不完的。狗蛋知道她有心病,这心病除了她奶奶没人知道。狗蛋吼,你走吧,改天好好说!
暖玉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走了,你路上小心啊!
狗蛋点点头,望着暖玉消失在暗处,扑扑跌跌地走了。
山里的春夜多雨。浓雾也是常常从遥远的地方袭来。狗蛋分不清夜天里落雨还是下雾。走几步,他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啥声音都没了。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扩散开来。他不断长吼,爷爷——爷爷——没有回音,他悄无声息地翻过沟沟坡坡,双眼逡巡。后来,他累得走不动了。他顿觉腹下胀胀的,便哗哗撒下一泡酣畅的尿。尿完了,狗蛋心里慌得紧,两腿打颤,失了章程。他嗅到了一股腥气,因为他弄不清,那股血腥气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狗蛋脑袋轰地一响,哎呀,爷爷是故意甩开自己去打狼了。当时,他见狗蛋晃晃地走远了,便又踅返到崎岖的原路。老人心里骂,这小子,顶不住一片天!这话在老河嘴边转了一圈儿没有出嘴。他吃力地爬上一个高坡,瞅见孙子的背景渐渐融进无边的昏暗里。他一直就瞧不上狗蛋,平时对他爱搭不理。他想把这小子摔打成好猎人,可孙子不争气。狗蛋漫不经心,并不把千村看在眼里,没有人的村庄还算个蛋。当年,村人纷纷离开的时候,老河张罗着办起了鹿场。爷爷是个猎人,养鹿不是行家里手,日子久了,学会进料、卖血、杀鹿的活计,样样精通了,跟油滑的贩子打交道,也是从不吃亏。狗蛋逃学了,爹娘想把他弄到城里读书,狗蛋巴不得进城哩。爷爷不依,狗蛋理应陪着爷爷,爷爷还想教会他养鹿、打狼。狗蛋心中有怨气,从此,狗蛋更不把老爷爷放在眼里。有狼可打,爷爷是英雄,找不到敌手,便是一个废人了。好久没打狼了,老河在狗蛋眼里就是一个酒鬼了。有一次老河喝了假酒,额头冒汗,浑身哆嗦得像打疟疾。
狗蛋用草药掺鹿血灌进爷爷的嘴里,老河才恹恹地平顺下来。老河这阵子闲得慌,一直回忆去日自己打狼的辉煌。他梦见打狼了,醒来时静静地坐着,实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步步往梦头追去。狼吃了鹿,撩得老河苦闷的心窝猛来了精神儿。他要在狗蛋不经意的时候,风风火火干一把。他走着,天黑了,天空飘着游丝般的小雨。树林很厚,一层层地叠着,有一只毛茸茸的多脚虫鬼鬼地爬上他的身子,声音像蚕啃桑叶。
老河躲在一棵千年白果树下避雨。坐着坐着,他就有些迷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可他手中的枪没有倾斜,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站着。这条枪,使老河威风了十几年。他想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只有在这块狼经常出没的地方候着才能碰上狼。冷风嗖嗖,他一点也不觉冷,脊背处还热热地涌出一注汗来。
不多时,山风刮来一股腥气。树丛里发出窣窣的声响。老河灵醒起来,小眼睛兴奋地充了血,扭头时,蓦地瞧见山沟子里有狼群蠕动。狼是结队而行的,狼行成双。到底几只分辨不清。老河揉揉眼睛,迅疾趴倒,慢慢将枪口顺过来,这才看清有四只狼。他从兜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可劲灌了几口,顿觉心劲儿一下鼓了许多,老脸泛起猪肝色,手心也沁出油汗来。他身上的筋脉活了,老胳膊腿儿也活动自如了。领头的灰狼眼睛很亮,耳朵竖着。老人这才真切地认出了狼。他对狗蛋的无知感到可笑,更为自己险些上了孙子当而懊恼。狗蛋懂个鸟?他打过几只狼?他想起这些,喉管咕咕地响了,他缩着肚子,两臂如鸡翅膀一样死死夹住,用枪口瞄准了领头的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