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散步
2016-10-14王石平
王石平
A散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当然,这得是你的习惯。有的人天生喜欢葛优瘫,以各种姿势斜躺在沙发上、床上,从前是看电视,现在是玩手机,都挺好哒。生物那么多样,你不能苛求每个人都瘫在床上,全跑到街上散步也不大成。
我年过四十,无论到哪儿出差,或探亲,或旅游,都带上一双散步的鞋。
如果说散步也需要装备,最重要的就是一双可脚、轻便、抓地性强、落地时减震性能好的鞋。我穿过很多牌子,几百上千,均不及现在几十元的迪卡侬。
专业就体现在这里。
B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散步,这得益于我的父母。
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除去暴雨暴雪开会,晚饭后散步是必须必的。当然他们是各散各的。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夫妻很少在一起散步,人们似乎有意向世界证明:俺们是夫妻,但是一点儿不黏糊。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大喇叭天天广播爱是最无聊的事情。
上个月刚刚过世的我的老师孔令仁先生,她在山大非常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常常与她的夫君手挽着手散步。徐徐地走,轻声地聊,因为少,路人为之侧目。
现在的年轻人如若相爱,一旦散个步,一个人可以半躺在另一个的胳膊上,走不成个步子,坚持不了一年半载,盖因那姿势实在难拿,亲是亲了,忒累。
而孔先生与她的先生,几十年下来,保持着他们的优雅。姿态轻柔,他们的背影,若即若离,相依相偎,这样的姿态,给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父母均是军人出身。在部队大院,未见手挽着手散步的(穿军装也不允许),夫妻散到一块儿的很少。有个老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说刚解放的上海,进城的军人如何在十里洋场抵制资产阶级的“香风毒草”。有个著名的桥段,排长陈喜的老婆春妮从乡下来看他,两个人学城里人逛街散步,陈喜一路狂走,生怕别人知道他有个乡下老婆,春妮如何跟得上,肯定给了女特务曲曼丽可乘之机,搞了个炸弹,差点炸了大上海。
在我们院常常可以看到提了干的军人大步流星地“散步”,后面跟着踉踉跄跄的随军老婆,我们小孩儿把这样的老婆叫作“春妮”。神气活现的小干部如若偶遇飒爽英姿的女兵(或许就是为了那偶遇吧),那简直就是天雷勾地火的架势,春妮们简直不敢直视。
我的父母散步出发的时间不同,母亲胃不好,饭后总要歇上一个时辰,说是养养胃,然后出门,养腿。那时候父亲大半已经回来了,洗手,喝茶,母亲正准备出门,一边穿衣服穿鞋,一边寒暄几句,像是哪条路的路灯坏了,绕着走吧,或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人,彼此叮嘱几句。
我喜欢跟着父亲散步,路过冰棍房的时候,他会给我一毛钱,5分买一杯冰镇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下;5分买一只牛奶冰棍,一路走一路吃。冬天,路过小卖部,5分钱可以买一支泡泡糖或一根糖葫芦。
我妈从不给我钱。
散步的人见了面打个招呼:“吃了吗?”没有第二句话。“吃了。”是回答。我看有的人嘴唇干干的,甚至泛着盐碱地才有的一层白霜,压根儿不是吃了饭的模样,也回说:“吃了。”这是不用过脑子的一句回答,毫无意义。
他们眼神空洞,面色苍白,魂魄不在的样子。必定有什么原因才没吃上饭,那原因或许也是无法诉说的。
问的人和回答的人都不曾停下脚步。
后来学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先是批判,后来学习,人的需求甭管有几个层次,吃都是最低级也是最基本的。
人类忙活了几千年,也就是这一百年(中国人也就是这二三十年)才真正解决了吃饱饭的问题。
吃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难怪人们要互相问候:
“吃了吗?”
“吃了。”
C不跟着父亲的时候,我自己散步。
其实就是到处溜跶。
我们院很大,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跟着大人散上一回,就把我的小腿累得够呛。如果兜里有一点儿钱,我宁愿自己溜跶。
自己溜跶多好呀,多自由呀!
有的时候我去灯光球场看看,只要那儿亮着灯,就有篮球或排球的比赛,至少是在训练,还没走到跟前时,听到有哨声,就是在打比赛,没有哨声就是训练。我喜欢看教练给他们布阵,也喜欢打。碰巧了球飞到我跟前,也学着三步上篮,或者把排球举起来,握紧了拳头打出去,大人们一阵叫好!——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真实的情况是绊着腿运球,拳头没击中球就掉了或打偏了,引来一阵叫骂,“滚滚滚!哪儿来的小屁孩!”
有时候我去游泳池转转,在那儿不太敢靠近水,一岁的时候我妈抱着我在北京看一场国际比赛时,突然犯了美尼尔氏综合症,一阵眩晕,摔倒了,把我扔水池里。据说停了比赛把我打捞上来,倒拎着腿拍出不少水我才哭出声。我哥和我姐都是游泳好手,最喜欢说这事儿,每回都乐得喜汗乱溅。
5岁那年的秋天,忘了因为什么事我口袋里有了两块钱。我溜跶着出了大院的中门,过马路到了城角庄的商店,那商店有巧克力、蛋糕蛋卷、八珍杨梅等等一切好吃的东东。
刚进商店突然被一波汹涌的人群挤了出来,人们纷纷往商店的西边儿跑,我也跟着跑,终于人们停住了脚步我也停下了,原来前面是一车大葱。那时候什么都凭票供应。
“山东的!山东大葱!”人们嚷嚷。
然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家排好了队,一个一个地买。一人限买两捆。
我是个特别顾家的孩子,马上放弃了巧克力,跟着队伍,过了挺长的时间终于轮到我,我掏出两块钱,于是有了两捆葱。
那葱有半个我那么高吧!我一刻也没停就决定一捆一捆地搬运它们。
先抱起一捆走十来米放下,再回去抱另一捆。
我是傍晚出的门,天已经黑透了还没回家。关键是散步的人都回家了没人见到过我。
我妈急了。就差让大喇叭广播了。这时一个人打大老远叫我妈的名字:“老周——你家老四真能干,给你买了两捆大葱,拿不回来啦!”
后来我远远地见我妈跑过来,一脸的惊喜。
这件事让人们说了好长时间。
小孩子最架不住赞美夸奖。后来,后来我成为了一个更顾家的孩子。
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家长会放自己5岁的小孩独自出去玩儿。
D散步的时候,可以让你和你忙活的那个世界保持一个距离。这个距离在我看来真好。
有时候,我需要从我特别关注的事情上抽离出来。有时候,我需要慢下来。
有几年我突然胖了,四十岁前一直一百斤。没到三年就长了二十几斤,为了减肥,我的散步变成了竞走。
那样的日子十分无趣。你没法注意到二月兰是什么时候开的,丁香如何结了籽,苦菊的花开成了白色的雪。
我让自己慢了下来。
我住的房子的后山,有一条特别适合散步的小路。
最好的散步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人少安静。
喜欢热闹的人或者在家做饭,或者在家吃饭。
散步的时候安静非常重要。一过七点,完蛋。
从你身边走过的中老年人总是把随身带的各种电子设备搞成个游走的广播站。
一个大爷的戏匣子唱着“有个女孩名叫婉君”,很凄厉的,从你身边嗖地一下走过,两个妇女相伴而行,一个说:“看见啥都想弄回家。”另一个:“她在娘家也这样么?”肯定是个婆婆在骂媳妇。其实挺好,说出了不憋屈,不生病。再往前,迎面砸过来单田芳的“三侠剑”,听的是中年男人,虎虎的,又是一闪,是郭德纲的“宰相刘罗锅”,一群人听得哈哈大笑,你用脚步换着频道,突然的豫剧:“我们俩在学校整整三年……”能压过小戏的只有李律师,一边熊人一边普及法律知识。
不听喇叭的中老年人大声拉着呱。成群结队地,占满整个道路,很少会主动为对面走来的人让道。
我通常不跟在“最炫民族风”的后面,或者让自己更慢一点,让那些高亢的声音远去。在散步的大军里,你可以听到刀郎的黄玫瑰,童安格的情歌,周杰伦的三节棍,偶尔的周信芳,沙哑的嗓子。所有出过光盘的人都可以找到他们的粉丝,他们永远不会过时。
听法律知识的人特别多,有一次下了雨,我一路跑回家,李律师在回答一个交通肇事逃逸者的问题,那些打着伞看不到模样的老人的收音机都调到了这个频道,一路跑下来,十分完整地听到了李律师的解释。一站接一站的感觉,把我乐得要命。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听他们拉呱,家长里短。
这是世界的另一部分。电视、报纸,甚至自媒体都不会上演的戏码。
这里有真正的人生。
有几天,老碰到几个老太太,其实不老,起码和我比起来。我和她们的速度和节奏同频共振。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块儿。对有意思的人,我落在她们后面,是听众。
“不是五行水么?”“早过时啦!”
“谁谁不是做手术了吗?脸面挺好啊。”
“她吃牛蹄子,你不知道么?刘太医说的。”
“那能治么?”“可好!那瘤子都小啦,再照照快没啦!你不知道刘太医么?”
“告诉你啊,一天吃一个牛蹄子。”“俺那娘。”
“啥也不放啊。就放盐。”“得腥死了吧。腥吧?”
“腥啊!腥了治病啊。告诉你啊——牛蹄子提胃气,胃有气才口壮,愿意吃饭,能吃饭才行啊。”
一阵沉默。“我家那个晚期了。”又过了一会儿:“不是说少吃营养把癌细胞饿死吗?”“胡说!不能吃就快了。”
后面她们聊了做法。我问了问中医大夫张宏毅,刘太医叫刘弘章,写了不少书,和主张喝绿豆的张悟本一批出的名,说牛蹄子有一种网状蛋白,那个网能包住肿瘤,困死它,肿瘤就完蛋了。后来证明这都是空想。
第二天散步遇到那几个老太,还在传授牛蹄子。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她们说说刘太医让人批了这回事儿。但是,对于晚期患者来说,真有意义么?
E从前慢。
早年间住在报社三宿舍,科学院对面。往南是庄稼,再往南就是山。前几天才知道那叫佛慧山。
我们那时候管它叫大佛头,从宿舍出来向南,沿着泄洪的山沟一路往上走,就到了山的跟前,爬上去有一个山洞,一尊佛端然而坐。人们把那山叫大佛头。
那时候还没有旅游路还没有那座黄顶子的饭店,报社的人和科学院的人都喜欢散步,他们走得很安静,我也是。
雨后的山上有松香的味道,有雾。溪水哗哗地淌,非常凉。
四季的阳光用不同的角度打在山坡上,上午十点之前是明媚的,松林分成了层,浅色透明的绿,尤其是春天。初夏酸枣漫长的花期,正午的阳光晒热了花草的气味,这时候闭上眼睛闻,味道十分丰润,种种的花草香,再热一点,薄荷的清香掺杂其中。蜜蜂嗡嗡地采蜜,江浙口音消瘦的养蜂人带着他的女人在筛蜜。有时候路过,我会买上一小瓶褐色浓稠的枣花蜜。带回家给老人吃。采槐花的那一拨江西人已经到了东北吧,春天,我一定会买一瓶槐花蜜,他们像候鸟一样追赶着花期。
秋天雏菊绽放的时候,城里的孩子到大佛头采酸枣,他们绕过开元寺的旧址,平行地向西移动,沿干扰台往上爬,一直到黑风口,坐在大岩石上看济南城上空的天高云淡。把手不停地伸到兜里一把一把地掏酸枣吃,秋天的风是干热的,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
晚饭后散步,会遇到从山上下来的疲惫的孩子。
如果兴致好,我会散到黑风口,俯视整座城,济南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明湖是一湾清水,再往北眺就是黄河。
再往北是河北,高堂尚在,我的胸口就有了一些愁绪。
我尤其喜欢在清冷的冬天散步,落尽叶子的榆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世界安静得像回到了洪荒的初始。我的心里有喜悦升腾,快过年了,可以回家了。
F从报社搬出来住在八里洼的时候,在济南大学散步,那时候基本不坐班,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散步。有时候我会带上一本书,拿着一个苹果,到校园铺着煤渣的操场先走上两圈再在操场边坐上半个钟头,把苹果一口一口地啃完,就开始家走编稿子。
有一年夏天傍晚散步,我们捉了一只白刺猬,拿回养了几天,它不吃东西,怕养不活,乘没人的夜里,我们又把它拿回校园放了生。它并不急着走开,轻轻地坐在我的脚边,或者在思考它的未来。着急的是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如果它坚决不走,我们再把它带回家。5分钟之后,它慢慢腾腾地走了。这样的小事,总让我琢磨半天。
再从八里洼搬到现在的家。围墙的外面一条环山的小路,特别适合散步。说句招打的话,我更喜欢从前那条砾石的山路。
后来有了水泥路,路旁有了丁香,白的、紫的都有。春天,报春之后是迎春花,桃李也夹杂在山上开了,我不曾见到哪里的桃花像这座山上的一般落寞。樱花是后来种上的,在路边。小平台上原本种了几棵合欢,喜欢毛茸茸的花,没来由地相继死掉了,恐怕它们并不喜欢这座山。
秋季黄栌在侧柏中重重叠叠地红了腮,恰当地好看。有缺德的捕鸟人在山上下网,成群的麻雀让捕鸟人轰赶进了网。
我的生命也快走到秋天了。
G现在散步的地方那才叫高大上。
从我们后面的马鞍山往南,到六里山,再往南过织翠桥到七里山,继续向南过担山桥,我不知道桥那边那个山的名字。
晚上有了路灯,人多得跟赶集差不多,都呼哧带喘地狂走,这几年大家都兴往胳膊上带个匣子测生命指标,全套户外服,特有范儿。老年人穿着孩子们替换下来的各种不合身的运动衣,高兴得要命。
你总能遇到的人,无论老幼都挺瘦。你看到的装备特专业的那些胖子们,多半很快就闪了再也见不到了,他们将会一路胖下去吧,愿他们身宽体胖地快乐着。
在这条新修的路上,很容易遇到名人。十天里有八天可以看到写《古船》的那个张炜。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走,从来不是同一个人跟他走。他们总是在低声交谈,步子又快,所以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散步。
今年去总局参加培训,遇到老朋友慧君兄,吃惊地发现他从来没有地瘦了。这得益于散步,每顿饭后都散步,一天散几公里。
一个人一旦瘦下来,整个气质都变了,突然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而且宽容。我问他瘦下来最大的感受,他笑着说:走到哪儿都有中年妇女围观,取经。
我看他是真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