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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目漱石《梦十夜》对日本怪谈的受容①

2016-10-13国蕊范宝惠

党政干部学刊 2016年5期

国蕊 范宝惠

[摘 要]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说《梦十夜》是其文学作品中极具特色和写作风格的一篇。《梦十夜》的相关研究,多是结合漱石的个人经历、家庭及社会背景,或根据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相关理论,对漱石的内心世界进行分析。本文将以其中的《第三夜》为中心,通过与日本既有的怪谈文学进行文本对比研读,分析其情节安排和意象设定上的相似、借鉴及不同之处,来探究小说《梦十夜》的怪谈特质及其在对怪谈受容基础上的发展。

[关键词]怪谈;受容;文本对比分析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6)05-0077-04

明治41年,夏目漱石短篇小说《梦十夜》开始发表于《朝日新闻》。《梦十夜》由十个短篇故事组成,全篇小说充溢着悲伤、不安、讽刺甚至死亡的氛围,在漱石作品中极具写作风格。伊藤整曾评价过《梦十夜》“是一部篇幅虽小,却在质量上有特殊意义的作品”。本文将以其中的《第三夜》为中心,通过文本对比分析的方法探究《梦十夜》对日本怪谈的受容情况。

一、文献综述

通过分析整理,国内外关于《梦十夜》及《第三夜》的先行研究观点可分为以下几类。第一类,原罪说。伊藤整在1949年发行的《现代日本小说大系十六卷》中提出“小说《梦十夜》通过对源于现实的恐怖梦境的描写,表达出人类对于原罪的不安,也表现了漱石内心不安精神的进一步现实化和具体化”。[1]在此基础上,荒正人在《漱石的阴暗部分》一文中提出“弑父说”的观点,认为漱石在潜意识里抱着一种弑父的想法,且在梦里得以体验,并将其作为“杀害了一个盲人”的罪恶记忆深植于脑海中。[2]2014年,李敏英和席宏晔在《挥之不去的道德感:解析〈梦十夜〉之第三夜》一文中提出“道德说”的观点。他们认为100年前杀了一个盲童,象征着在过去某个时候作者曾做过违背良心道德之事,最终在盲童的监督指引之下,认识到自己所犯罪恶,并背负起沉重的道德重压[3]。而与此相对,李千在《怪诞梦境下的现实—解析夏目漱石〈梦十夜〉之第三夜》一文中提出“历史说”的观点,认为“瞎眼的孩子”是“历史”的象征,而“我”与历史之间的血脉渊源令“我”欲弃之而不能。表现了在传统历史的取舍与近现代西方文明冲击的双重压力下艰难挣扎的“漱石”们的心理。最后是“纯怪谈”说。国内关于“纯怪谈说”观点的研究,较为全面的只有索莉虹的《怪谈〈梦十夜〉——以第三夜为中心》一文。此文认为,漱石的《梦十夜》是一篇怪谈性质的短篇小说,而此怪谈性质在《第三夜》中表现尤为明显。作者将《第三夜》与日本既存的怪谈小说进行对比分析,最后得出《第三夜》是漱石“从怪谈中得到灵感而创造出的另一篇怪谈[4]”的结论。

综上,“传统历史说”和“原罪说”是较为主流,研究内容比较丰富,研究结果比较透彻的观点;而关于“道德说”和“纯怪谈说”的先行研究资料相对较少,尤其是关于“纯怪谈说”的先行研究可谓少之又少,而索莉虹的《怪谈〈梦十夜〉—以第三夜为中心》从纯怪谈的角度分析研究《梦十夜》的《第三夜》,观点新颖,内容较为充实,使小论深受启发。然其关于《第三夜》对日本怪谈受容部分的分析,只对照了部分相似之处,并不全面,且忽略了《第三夜》与日本怪谈的不同之处,即受容基础上的发展。

二、《第三夜》对日本怪谈的受容

关于《梦十夜》的先行研究,多是以漱石的亲身经历、家庭及历史背景,或者是以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相关理论作为基础进行的分析。笔者通过阅读《第三夜》,注意到《第三夜》中有很多情节和意象都能找到日本怪谈的影子。若能追溯到这些情节的出典,将《第三夜》中的情节与日本既存的怪谈小说进行对比分析,则更能支撑小论的“纯怪谈说”观点。

1.《第三夜》与《真景累之渊》

三游亭圆朝所著《真景累之渊》,是一篇关系复杂,因果纠缠的怪谈小说。在该小说开始的部分,有这样的描写。

通过按摩挣钱放贷的宗悦,前往新左卫门处讨债,被其亲手打死。新左卫门把宗悦的尸体装入箱子,让仆人抬去扔掉,顺利逃过一罪。但此后其妻子的身体却日渐变差。一天,新左卫门让路过的按摩师为其妻子扎针治疗。这时,三游亭描述了按摩师为新左卫门捏肩的场景。

“新左卫门:‘疼疼疼,你这家伙下手也太重了,哪有人捏肩捏在骨头上的,简直疼的无法忍受。

按摩师:‘疼呀,这还不算什么呢。

新:‘说什么呢,比这还疼的话怎么受得了。

按摩师:‘我就用手指给你揉了两下你就叫疼,你的腰刀从我的左肩砍到胸口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疼呢。

诧异之下,新左卫门回头一看,早些年被自己打死的宗悦出现在眼前。他瘦得皮包骨头,瞎了的眼里仿佛透着恨意。见此情景,新左卫门顿感毛骨悚然,拿起旁边的刀,拼尽全力向对方砍去,按摩师叫了一声‘啊?选看门的仆人闻声跑过来时,看见新左卫门一刀砍在他妻子的肩上,妻子正疼得满地打滚。

新左卫门才惊觉那按摩师已没了踪影。”[5]

在这段描写中,按摩师不知道何时变成了盲人宗悦,并开始跟新左卫门说话。一刀砍下去,宗悦又变成了新左卫门的妻子。在《第三夜》中也有类似的描写,背上的儿子不知道何时变成了盲童,并用大人的口吻跟我说话。类似于此的情节设置,是日本怪谈惯用套路之一。

三游亭圆朝是日本著名的落语家,擅长描写鬼怪故事,《真景累之渊》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日本著名的怪谈作品之一,1859年被编成剧目演出,1888年发行单行本,“真景”一词还一度成为日本流行的俏皮话,因此可见《真景累之渊》这一怪谈故事在日本流传度极高。而漱石生于1867年,卒于1916年,恰好与三游亭是同一时代之人,因此可以推测漱石有很大可能读过这篇著名的《真景累之渊》,并由此得到灵感,借鉴了其中怪谈的惯用套路创作了《梦十夜》之《第三夜》。

2.《第三夜》与《出云民间传说》

在小泉八云②的作品《陌生人的一瞥》中,有一个民间传说。传说在出云有一个村子,名为持田浦。村里有户人家迫于穷困,将所生六子都弃于河中,待生活稍宽裕些,夫妻二人打算悉心养育第七子。这时,文中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

“一个夏夜,这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到庭院里散步。那孩子还只是个婴孩,不过五个月大。

皓月当空,夜色很美。那人不由大呼道:‘啊,多么美好的夜晚。

这时,他怀中的那个孩子突然以一副大人般的口吻说道:‘父亲,你丢弃我的时候也正好是这样的一个月夜呢。

他还未反应过来,那孩子就又变的如同龄的孩子般,一声不吭了。”[6]

通过对比阅读可以发现,这个《出云民间传说》与《第三夜》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首先,“《出云民间传说》与梦十夜《第三夜》中的杀人,都是因孩子而引起的罪恶”。[7]而《出云民间传说》中“父亲,你丢弃我的时候也正好是这样的一个月夜呢。”与《第三夜》中的“你杀我的时候正好也是百年之前呢”[8]几乎用了相同的表达方式。而《出云民间传说》中出现的“突然以一副大人般的口吻说道……”,在第三夜中也有迹可循,在《第三夜》的开头部分有这样的描写“我问他,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他回答,好久好久以前就瞎了。声音的确是小孩的声音,说话口吻却像大人一样。”[8]在两个故事中,都用了“小孩都以大人的口吻说话”这种相同的表达,来烘托小说阴森的氛围。

小泉八云生于1850年,卒于1904年,只比漱石大十七岁,可以说两人是同时代作家。而小泉八云又是19世纪后半叶的著名作家,现代日本怪谈文学的鼻祖。作为作家,漱石对其有所耳闻甚至于读过他的作品都不足为奇。

1891年11月,小泉八云进入熊本市第五高等学校担任英文讲师,后由漱石接任。1896年开始,小泉八云在东京帝国大学担任“英文学概说”课程讲师,1903年退职,同年,漱石结束留学生涯返回东京,接替其在东京帝国大学任职。由此可见,作为教育家,漱石极有可能注意到小泉八云这个与自己渊源颇深的前辈。因此漱石读过小泉八云的这篇文章实属正常。西川盛雄也曾说过“《出云民间传说》就是小说《梦十夜》《第三夜》的创作原型。”[9]漱石很可能阅读过小泉八云的作品,从而受到启发,从而创作出《梦十夜》之《第三夜》这篇小说。

3.《第三夜》与《南北东海道五十三次》

田中贡太郎《南北东海道五十次》里有这样一段描写:“岩的亡灵也跟了过来。伊右卫门害怕地说‘岩,你也该成佛了。这时,岩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将抱着的孩子递给了伊右卫门,说‘我还以为这孩子死了呢,是你将他养大的吗?伊右卫门高兴地从岩的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这时,许多老鼠窜了出来,伊右卫门受到惊吓将手里的婴儿掉到了地上。那婴儿沉甸甸地掉到地上,发出了重重的声响。那原来是石地藏。”[10]《梦十夜》《第三夜》中也有相似的情节设定。

“我一听到这句话,脑中突然浮现出,在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那年,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株杉树下,我曾经杀死过一个盲目人的情景。当我醒悟到原来自己是个杀人犯时,背上的孩子立刻像一尊地藏菩萨石像般异常沉重起来。”[8]

不管是《南北东海道五十三次》还是《梦十夜》《第三夜》中的孩子,最后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地藏。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漱石的《第三夜》借鉴了田中贡太郎的《南北东海道五十三次》,就是受其影响而创造出来的故事。但是实际上“盲目”“变形”都是日本怪谈中的常用套路,因此不难看到《第三夜》所表现出的怪谈性质。

4.《第三夜》与《子泣爷爷》《座头杀》

《子泣爷爷》是流传于日本德岛县的怪谈故事。传说在日本四国山野里,假若看到一个席地而哭但长相苍老的婴孩,就是妖怪子泣爷爷。如果有人怜悯他而背起他,它就会纠缠不休并且一点点变沉,把身体变成石头,直到把可怜他的陌生人压垮而取其性命。而《第三夜》中也有类似的设定,“我”背着的明明是个孩子却会学大人的口吻说话,也在我的身上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了一座沉重的石地藏。不难看出这种设定也是日本怪谈中的常用套路。

《座头杀》是日本各地流传的民间怪谈故事。传说一对夫妇以留宿为名,将迷路的盲目僧人带到家里,杀死后夺取其钱财。这其中“杀死盲僧”的设定,跟《第三夜》中“杀死盲童”的设定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都是日本怪谈的常用桥段。

5.除了有典可循的一些桥段,《第三夜》中还有很多怪谈的元素。

上文已经提到,“盲目”“变形”“森林”是怪谈中常用的套路,这些略带诡异气息的意象可以增加怪谈的恐怖氛围。

在《第三夜》的开头部分,形容瞎眼孩子的时候,漱石用了“青坊主”一词。“青坊主”是日本著名的鬼怪形象之一,是通体发青的独目僧人,堕为妖怪之前,为庙里偷懒耍滑的和尚,死后也还要敲打木鱼,以完成未完之佛修。

在《第三夜》的最后,出现了“石地藏”这一意象,按照日本的信仰,地藏菩萨是夭亡孩子的守护神,常出现在很多怪谈小说中,比如柳田国男的《日本怪谈录》中就多次出现石地藏(鼻取地藏、巡游地藏和捆缚地藏)。

文章结尾交代“我”一百年前杀了那个孩子。那么,漱石使用“百年”这个意象是否要表达什么特别的含义呢?首先,百年一般被视为一个轮回,较之于其他数字,“百年”更具有怪谈的特质。其次,百年以前是一个很缥缈,离现实很遥远的时代,把“杀人的事”设定在百年以前,这为怪谈的发展提供了时空上的条件,营造了一种超越现实的玄幻感。在《第三夜》中,“‘我背着一个六岁的男孩子,那的确是自己的孩子,但是不知何时小孩的双眼竟瞎了,且变成了乳臭未干的小鬼头。”[8]文章的结尾交代“你杀我的时候正好也是百年之前呢。”[8]如此结尾正好向读者们解释了全文的脉络——百年前我杀死的那个盲童变作亡灵纠缠着我而导致我的孩子也成了盲童,又或者说那个亡灵附身在我的孩子身上来报复于我,这一切都不过是亡灵在作祟。而“亡灵”“附身”“作祟”更是日本怪谈中极为惯用的套路。

三、《第三夜》对日本怪谈受容基础上的发展

通过大量的《第三夜》与日本既存的怪谈之间的文本对比分析,我们似乎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第三夜》的怪谈性质。但在对比分析的过程中,仍然可以发现《第三夜》与日本传统怪谈的不同之处——即《第三夜》对日本怪谈受容基础上的发展。

所谓“怪谈”是“日本自古以来灵异、恐怖故事的统称,其作品多是通过营造出一种恐怖、奇幻的氛围以追求最好的艺术效果。”[11]

众所周知,鹤屋南北、河竹默阿弥、三游亭圆朝均为日本江户末期到明治初年的著名怪谈小说家,他们的怪谈作品,都倾向于颓废、阴暗、凄惨的描写方式。以他们的作品为代表的传统怪谈,多以烘托恐怖的氛围为目的。为此,多进行具体的恐怖细节描写,不容分辩地将读者带入其中,给人身临其境之感,也经常会带给读者精神和肉体上的不快。而受明治时代文化氛围熏陶的漱石,其所著《梦十夜》《第三夜》中,虽不可避免地用到了传统怪谈中的许多情景和桥段,但是并没有具体对恐怖场景的描写,这种颓废、凄惨、恐怖感并不突出,并没有达到压迫人的感官的程度。无法让读者通过阅读而自行勾勒出怪谈里的画面,若想体会《第三夜》中的“恐怖”,就必须深入阅读并理解这篇小说。漱石去除了传统怪谈惯有的带给人不快的元素,并不过度追求感官上的刺激,而是通过“留白”的方式,为读者留下充分的理解的空间。

通过与日本既存怪谈的对比分析,可以发现《梦十夜》之《第三夜》中有大量怪谈性质的情节安排和元素设定,也有总结前人基础上的发展与创新,因此,不难得出《梦十夜》之《第三夜》是漱石在日本传统怪谈故事影响下创造出来的又一篇具有其个人写作特色的怪谈。

《梦十夜》在夏目漱石作品中极具特色,不可忽略的一篇短篇小说。其中到处可见怪谈特质,《第三夜》更可以理解为一篇纯粹的怪谈小说。夏目漱石在《第三夜》中通过留白的方式,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成就了“漱石式”的怪谈文学。

参考文献:

[1][日]伊藤整.现代日本小说大系第十六卷[M].河出书房,1950.

[2][日]荒正人.漱石的阴暗部分.[M].近代文学,1953.

[3]李敏英.席宏晔.挥之不去的道德感:解析<梦十夜>之第三夜.[J].观点风格与特色,2014.

[4]索莉虹.怪谈<梦十夜>—以第三夜为中心.[J].外国文学,2012.

[5][日]三游亭圆朝.真景累之渊.[M].岩波文库,2002.

[6][日]平川祐宏.扔掉孩子的父亲—八云的民间传说与漱石的《梦十夜》[J],新潮,1981:61.

[7][日]相原和邦.漱石文学的研究——以表现为中心[M],明治书院,1988:503,504.

[8][日]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全集第十六卷.[M].岩波书店,1979.

[9][日]西川盛雄.卡夫迪奥·赫恩和正冈子规·夏目漱石的接点[J],熊本大学附属图书馆报,2003:6,8.

[10][日]田中贡太郎.怪奇·传奇时代小说选集3新怪谈集[M],春阳堂书店.1999.

[11]索莉虹.怪谈<梦十夜>—以第三夜为中心[J].外国文学,2012:141.

责任编辑 丛 琳